愛書之人讀書如同行山,穿越陡峭或蜿蜒的山間小徑,留下深深淺淺的足跡,才能看到遠方美麗的風景。我們常常會為足跡的重疊而欣喜,因為尋覓與分享,是讀書最大的愉悅。
旅行。從哪兒開始,途經幾許風景,到何方去,其實不重要。停泊的驛站是海濱別墅還是山村野店。在路上把自己裝扮得精致優(yōu)雅還是隨意不羈。更無所謂真正的好壞之分。因為人人都知道,和誰一起走,才最重要。
我們總是對伴侶充滿寄望。但你可曾想過,這個被無數(shù)文學、音樂、電影層層渲染、積年釀造的浪漫概念,其實亦早已滯積成了旅伴彼此肩上的負擔?;孟朐矫?,現(xiàn)實,就愈加難以令人滿意。因此風景、美食、酒精、音樂、閱讀,所有這些可以分散期待,減輕我們對同伴寄望的東西,其實并沒有那么輕微。而這其中,一本應情應景的書,能夠像一張絲絲入扣的原聲大碟,改變整個故事的氛圍。
記得有一年,我和《旅行的藝術》一起在廈門,住在一間和阿蘭·德波頓的旅程中極其相似的房間里,海灘邊的別墅,陽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不盡如人意的同伴把那本書襯托成了我新的摯友。書里不時閃爍的靈光在路上與我形成了真正的對談。并且因為它對旅程無欲無求。于是我們有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捕獲途中原本容易忽略的迷人細節(jié)。還有一次,在從北京開往昆明的火車上,硬座車廂里嘈雜的人聲和火車的隆響在鼓膜上振動。旅人和行李嚴絲合縫地擠作一團。但沒有什么地方,能比那節(jié)車廂更適合閱讀《戰(zhàn)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lián)大》,書中聯(lián)大的師生從京津一路跋涉到云南,歷經種種艱辛,只為了保證中國的現(xiàn)代教育能夠薪火相傳。那是一條光榮之路。而在相同方向的鐵路上,鬧中取靜變得輕而易舉。當然了,并非所有的旅程都抵達彩云之南和廈門澎湖這些美麗富饒、擅長滿足人們期待的地方。不是所有的旅程,都能夠被設計。
而其實,有一些意料之外的欣然起行,當你經歷之時,重溫之際,才會懂得它們是如許不可多得的驚鴻一瞥。因為,只有能夠放下期待。才更容易遇見未知。
這聽起來像我自己在旅途中遇見的未知不夠美妙。但是我有一個朋友,他年輕的時候,有一夜抵達南岳山麓某個不知名的小旅店準備休息,然后,月色入戶。長夜忽然攔不住他像王子猷和蘇東坡一樣乘興而行,沿著小路上山尋幽,果然,在夜色里迷失了方向??墒窃跇淞掷?,他聽見水聲,于是順著聲音找到一條石澗,沿著溪水溯游上山。后來路遇一片樹蔭稀疏的開闊之處。月光把石床上的溪水照得透亮,溪邊蘭草順著水流輕輕地招搖。方寸天地,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天籟俱在。只是一條最普通的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溝,但那一刻那一幕,卻永遠珍存在他心中。多少年來。不僅沒有被時間消磨,溪水中的月光反而愈加透亮。
那次天然偶得的一期一會,恰與簡姨的《空靈》遙相輝映。這是一本以古典山水詩詞為引,在平凡的生活道途中探尋詩意的散文集。不同于事無巨細的Lonely Planet系列旅行指南,《空靈》如同詩化了的《旅行的藝術》。為讀者圈點千變萬化的旅程中。永恒的詩意。散文家把自己喬裝成一個風塵仆仆的旅人,于登高、西游、泛江、問樵、訪叟、懷古的過程中,探尋揉碎在生活中的,被遺忘的靈犀。剝除時代的遮罩。只留下古今相通的詩情,在她筆下,草木煙塵都重新染上了畫意。
山。水。詩。
旅途是從破曉的天光草舍中開始的。旅人行色匆匆地追逐著晨光,“應該往生命的群山走去,探測路的險巇,丈量峰壁上青苔的長度,并繼續(xù)以剩余的力氣叩問山的真面目?!背跎俚纳倌陜豪?,竟也是一位浪跡天涯的茶人。茶人所愛重的一期一會,是貫穿全程的宿命,故而珍重。山河歲月,世事遷流,亙古的是滄桑的山河。珍重群山回唱,也珍重青春年少時候,窗欞下朗朗頌詩的書聲中,那份一去不回的少年老成。
在一路山光水色的洗滌下,茶人的詩心悄然掙脫了凡塵的束縛,輕盈自由的靈氣從他的茶盞中揚起。空山險靜,戈壁夕陽,草木榮枯,山嵐柳煙,月華酒韻,青瓦雨簾,知音之遇,生世輪回,都在荼香中一一鋪陳開來。時光。把孩童的天真爛漫、少年的飛揚縱意、中年的滄桑減淡透疊在同一具身軀上,折射出動人心魄的虹。
湖山一回首,青山卷白云。
終于,當旅人看倦了天涯,推開雪夜柴屋的門,回歸人世,他仍然是那山中以松花釀酒、春水煎荼的詩人。生活因為詩眼而變得生動,這是他旅行的意義。壯游的奧秘,不僅在于我們崇望山水的壯闊,更在于從山的高度和水的深度回望我們自身。
還是有遺憾,這本集子并非簡媜壯游山水間,油然而生的墨華,而是一份拖稿兩年刻意成全的作業(yè)?!安蛔R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薄跋﹃栁飨?,斷腸人在天涯。”“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薄霸娋瞥媚耆A?!边@些大家少時背誦過十遍百遍的詩句,散布在每一段路程之間,作為旅程的引航??墒菍侦`美和閱讀體驗的追求,卻讓這本書喪失了古典詩詞諸多其他情態(tài)的美,其中尤其缺乏剛性的力量,有違簡姨一貫飛揚跋扈的氣質。叫人不免懷疑。這是眾多編輯引導過度的結果。但或許也可以理解為,這是年近中歲的簡媜一次沉淀歲月澄清驕躁的嘗試。至少,他仍舊飽含誠意,因為句讀之中無處不在的,是簡姨本人對詩心和詩境的愛重。山川明月畢竟陪伴成了溫柔的愛侶,而途中流轉的詩意正是弱水三千中最甘甜的那一瓢。
然而瑕不掩瑜,《空靈》仍然是一位你能裝在行囊里踏上未知旅程的語文老師。是一位能隨時成全蘭亭之會與竹林之歡的玉山先生。心齋坐忘,乘物游心,他都諳曉。
我們可以用有限的閑暇,去探究自然科學的奧秘。去試著翻開那些有誠意的墨卷。甚至寫詩,在自己熟悉的路上,在生活中,發(fā)現(xiàn)風景,探訪蘭泉明月。我承認。一路好山思共看是在所難免的期待,然而知音世所稀。何必苛求完美的伙伴、完美的旅程?何必寄望太多呢?在苛求他人之前,何不自己先試著做一個有詩意的、可愛的人?豁達舒朗,才是遭逢知己最好的狀態(tài)。
在人世繁華的陰翳下,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孤獨,這沒有什么。舍棄該舍棄的繁蕪,別讓世事輕易吞沒了你的初心。做自己生活的導演,唱自己人生的歌。
“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我們都是執(zhí)著而無悔的一群,以飄零作歸宿。
“流落的人。會繼續(xù)流落下去,基于對年少初夢的敬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