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聯(lián)合院長辭職故事
雖然港府同意建立一所中文高等教育學府,但他們的目的很明確——要把中文大學的辦學權掌握在政府手里。港府在對三院進行資助的同時,也對院校課程、管理進行改造,以符合他們心中“大學”的學術標準和管理標準,這種標準自然是英式的。對于不配合他們的人,港府的手段便是財政威脅、排擠和清除。
聯(lián)合、新亞與崇基學院在1957年成立香港中文專上學校協(xié)會,聯(lián)合書院的首任院長兼董事會董事長蔣法賢醫(yī)生擔任聯(lián)合會主席,與港府談判,爭取資助以及學位認可。
中大、聯(lián)合所有的校史都寫到1959年6月確立建立中文大學以后,蔣法賢功成身退,辭去身上數(shù)職,專注醫(yī)生工作。翻閱當時報童、史料可知,蔣法賢乃被迫辭職。這個事件后世并無多少人關注,但是在下以為后續(xù)影響力很大——它開了港府為了爭取辦學權而利用錢權清除障礙的先河,之后錢穆、唐君毅的辭職出走,濫觴于此。
1959年10月,獲得政府資助的三院除了日常教學與行政活動之外,也在積極籌備組建中文大學。此時,身居聯(lián)合以及三院聯(lián)合會領導職位的蔣法賢突然提出辭去所有職務。
這在當時是很奇怪的事:中文大學的籌備正在關鍵時期,無論對于聯(lián)合書院還是中文大學來說,此時的高層人員變動必定會帶來很大的波動,蔣法賢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更關鍵的是,蔣法賢于10月27日辭職,但在10月22日時,聯(lián)合書院進行了第二屆董事會選舉,蔣法賢再次當選董事長。也就是說,從當選到辭職,不到5天時間。在蔣法賢提交辭呈后,幾乎是連鎖反應式的,許多校董會成員也遞交了辭呈,高層人士劇烈變動。繼而,聯(lián)合教師一半出走,三分之一學生退學,而學校并未交代蔣法賢辭職原因,這引起學生的不滿。
社會上也傳出許多謠言,說聯(lián)合書院的參與書院資格耍被剝奪、原本要給予聯(lián)合書院用以建新校舍的地段也將被收回,一時輿情皇皇。
最終結(jié)果呢?周錫年任校董會董事長,原崇基學院院長凌道揚任聯(lián)合新院長,教育司長高詩雅親自在聯(lián)合演講穩(wěn)定局面。
周錫年不是一開始就追隨蔣法賢一并辭職了嗎?看周錫年履歷:1946-1959任立法局(現(xiàn)香港立法會)非宮守議員,1947-1962任行政局(香港內(nèi)閣)非官守議員,經(jīng)歷楊慕琦爵士、葛量洪爵士及柏立基爵士三位港督,深得港督信任。華人領袖,親英商人,與政府關系一目了然。
之后周錫年董事長和凌道揚院長大幅改組了聯(lián)合書院原有課程和師資配備,配合港府要求,完成中大改造。
據(jù)之后的一篇《華僑日報》對聯(lián)合書院出走教員的采訪,他們言詞中隱約提到了港府以撤走援助資金為要挾,希望聯(lián)合加快課程改造,調(diào)整院系。對于新亞、聯(lián)合、崇基三所書院來說,雖然有學費收入,社會團體的資助,但支出遠大過于收入,新亞更是有“手空空,無一物”、發(fā)不出教師工資的經(jīng)歷,唯—仰仗的,只有政府的撥款。
或許蔣法賢知道,他與政府并不親密,之前的談判使港府認為他不好打交道,便以此為借口,撤換成他們信得過的人與之談判。最終,蔣還是迫于壓力,辭職。
無奈,實在無奈。
四、三校并立與中大改制
中大建校綱領文件《富爾敦報告》中明確提到了新的中文大學是一所“書院聯(lián)邦制”的大學,下屬書院高度自治,由各院董事會和行政會管理,擁有自行招收學生、聘請教員、決定課程、組織學術會議的權力,書院畢業(yè)生除本書院畢業(yè)證明外,還將授予中文大學畢業(yè)證明。依此制定的《中文大學條例》承諾了以上要求。
獨立辦學、經(jīng)濟援助、學位證明的問題都解決了,似乎很圓滿。
但《富爾敦報告》同時也提到,在三院之上,有一成為“大學本部”的統(tǒng)一管理機構,負責給三院撥款,實際上變相壟斷了財政權;只有中文大學的畢業(yè)證明受到港府承認,而頒發(fā)中大畢業(yè)證的機構是“大學本部”,實際上變相壟斷了學位授予權;三院必須有一定數(shù)目的跨院教學科目,而后,正是這跨院教學科目,占據(jù)了三院課程的主體,實際上變相破壞了辦學自主。
雖然有種種限制,但好歹我們有了中文大學吶。
誠然。但這“中文大學”和錢穆所想的“中文大學”似有不同。
1959年新亞學院決定加入新大學的計劃時,書院創(chuàng)校元老張丕介先生曾在《新亞生活》上發(fā)表過自己對大學的期望:“它既名為中文大學,顧名思義,當然不止于使用中國文字,而尤在于致力于中國文化的研究與發(fā)揚?!?/p>
中文傳承、中國文化傳承,如是而已。
不過首任校長李卓敏更拓寬了這—理念,嘗言“香港中文大學不會是_所英國的大學,也不是—所中國的大學,或是—所美國的大學。它要成為—所國際大學”,并提出“結(jié)合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融會中國與西方”,要把中文大學建立成為一所屬于華人社會的國際陛大學。
因此,在中文大學里面,除了中國文化、歷史、哲學等課程外,其他院系的核心課程都還是用英語授課?!爸形拇髮W”,或許有些諷刺?
港府也并不想要一所完全傳授中國文化、傳承中華精神的大學,他們更樂于見到一所有高學術水平的大學,英式或美式,以作為香港的教育明珠。所以那些高呼保存中華文化、儒學復興的家伙們,眼界狹窄,民族主義,顯得有些礙事。
于是,便有如下事隋:錢穆不諳英文,大學行政會議上主持和發(fā)言者全用英語,排擠錢穆。
有什么辦法?毫無辦法。
在1963年中大創(chuàng)立時,錢穆對新亞的同學們演講,講述新亞不必為資金憂慮了,卻隱約知道未來新亞的走向:
“今后,通過香港政府的法律,全港的居民支持這間大學,新亞的基礎比較穩(wěn)定,不要我們再用大部分精力來向外籌經(jīng)費。為學校長久打算,我們只好把此學校,送給公家來辦。”
隨后一年,錢穆就從中文大學辭職了。除了偶爾回校演講,之后再未在新亞擔任教職。
他離職的原因,在一封給雅禮協(xié)會的私人信件中說得很清楚:
“自從1959年新亞獲得政府的資助,書院已在政府的許多限制中,逐漸失去了內(nèi)部事務的行政自由。新亞書院最初是一間從理想中孕育出來的機構。雖然規(guī)模很小,但其所珍視的目標,是通過培育逃難的華人青年成為東西之間的橋梁,從而為世界的人類文化作出努力與貢獻……然而,雖然學院所獲得的財政支持得到穩(wěn)定的增長,其目標卻不斷受到挫折,并可能因著阻礙而有所改變,甚至最終消失。我為此感到不安。因此,在香港中文大學成立的不久以后,我便提出辭退(新亞)校長之職,這是一種我的痛的表達——我沒法幫助書院實現(xiàn)我們的目標。”
之后呢?政府對三間書院的獨立性的承諾也隨時間而土崩瓦解。
1975年,香港立法局提出議案,要修改《中文大學條例>,改“書院聯(lián)邦制”為“單一行政制”,將書院權力收歸大學本部管理,書院只負責部分通識教育、提供交換機會和學生住宿。新亞董事會9人包括唐君毅,以大學與立法局違背書院獨立性,聯(lián)名抗議,許多學生也不滿中大改制。當時新亞書院的院長多方調(diào)解,希望和平解決此事。
最終,唐君毅9人一同辭職。無奈。
辭職后,改制未受到阻攔,并在新亞院長組織下有條不紊地進行。此時的新亞院長,正是錢穆的首徒_—余英時先生。
在中大歷史系流傳一個故事,稱之為傳說也無妨,據(jù)說改制后某年余英時回新亞參加宴會,酒到酣時,突然倚著一位老友開始抽泣,一面說:“我對不起新亞書院。對不起賓四師傅?!睗M座皆聞。
當然只是傳說,毫無根據(jù)。
尾聲
中文大學成立了。是好事嗎?當然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中文高等教育能夠在香港扎根立足,不致花果飄零。華人在香港,有了能夠用自己的語言文字學習的高等學府。
不是天大的好事嗎?改聯(lián)邦制為單一制呢?節(jié)約開支,提高效率,不也是好事嗎?
我卻看到一個老人拄著拐杖,在新亞天人合一亭遠眺吐露港。吐露潛在東北方,北方越過深圳河是大陸,東邊隔著海峽的是臺灣,老人兩邊都沒有望,只是盯著東北邊的港灣。隨后,他轉(zhuǎn)身,緩緩走下山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他一手創(chuàng)立的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