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鼎白茶很早遠銷海外,英國王公貴族喝紅茶時放幾枚白毫銀針,以顯珍貴。每讀這類消息,我就想,這白茶是怎么運到國外的?
普洱有茶馬古道,武夷山下梅村有萬里茶路,作家成一有長篇小說《茶道青紅》記錄米磚茶從湖北蒲圻到俄羅斯的歷程。然而,白茶古道在哪里?
己未春,我有一次尋找太姥山下白茶古道之旅,陪伴我的是福鼎茶人葉芳養(yǎng)。
之前,我先在陽羨廿三彎訪茶。葉芳養(yǎng)得知后說:“我們這里還有三十六灣呢!”我初以為他是說笑,沒想查閱資料,《福鼎縣志》上還真有記載:“陸路北達浙江分水關,據上游之勝;水路東通瀛海烽火門,扼天塹之雄。而又有三十六灣、昭君嶺、百步溪、水北溪環(huán)繞左右前后,氣象雄偉,隱然全閩鎖鑰?!?/p>
沒準這三十六灣就是我想尋覓的白茶古道!
車在點頭、皤溪、白琳一帶的山里轉悠,山間村路曲折狹窄、高低不平,一路顛簸。好在葉芳養(yǎng)之前為尋找野生古茶樹,對這一帶已很熟。當一條蜿蜒的石板路在我面前出現的時候,葉芳養(yǎng)說:“這就是三十六灣古道?!彼鼜囊蛔奖澈笱由爝^來,又向另一座山盤旋而去,兩邊綠樹雜草掩映,忽上忽下,時隱時現。我有點激動。我不知這古道始筑于哪年,也一時無以考證起訖地點,卻見那路面已斑斑駁駁滿是歲月的滄桑。
古時歇腳驛亭仍在,雖已破敗不堪。光緒年間立的舊碑仍在,碑文記錄了道光十年(1830年)庚寅三月建五峰橋于麻時坑鄉(xiāng),并修造大路,從白琳至三十六灣計四十余里的事跡。令人驚喜的是,當年建橋、立碑的鄉(xiāng)紳正是為我們開車的蕭師傅的先祖。去年,蕭師傅82歲的老父親曾步行十多公里四處尋找遺跡未果。今天,蕭師傅找到了,激動啊。蕭氏在當地可稱望族,1949年之后,坎坷多舛,得知其先祖曾有此有多項善舉,蕭氏后裔百感交集。
見這一幕,我忽然想到汪曾祺先生的短文《鐵橋》,汪先生說,鐵橋是他小說《受戒》中人物石橋的原型?!拔页鐾舛嗄?,在外面聽說鐵橋在家鄉(xiāng)土改時被槍斃了。善因寺廟產很多,他是大地主?!薄?982年,我回了家鄉(xiāng)一趟,”“因為要查一點資料,我借來一部民國年間修的縣志翻了兩天。在‘水利’卷中發(fā)現:有一條橫貫東鄉(xiāng)的水渠,是鐵橋主持修的。哦?鐵橋還做過這樣的事?”
蕭氏后人、如今葉芳養(yǎng)的駕駛員向我說過蕭家?guī)状说拿\。聯(lián)想汪先生的文字,我不勝感慨。
站在道光年間的五峰橋上,我遙望延伸的兩端?!氨钡终憬疥柨h分水關界,四十里;西南抵霞浦縣查洋界,七十里?!备6εf志的記載是否就是這條路?這條路是否就是白茶古道?我不確定。但我想,在這白茶之鄉(xiāng),古代行走在這依山繞水的石板路上的又會是哪些人呢?
中午在山腰皤溪鎮(zhèn)金谷村一個叫五蒲嶺的地方用膳。這是一個很原始很冷僻的一個小地方,當地村民說以前很熱鬧,沿路都是商鋪、旅社,從浙江到福建這里是必經之地。如今雖已不再喧鬧,我卻想這里會是白茶古道的一部分嗎?
葉芳養(yǎng)知我心思,第二天帶我去一個叫舉州的山村。
舉州,位于點頭鎮(zhèn)西南7公里,有茶園兩千余畝,滿山坡的茶樹在蓊郁的大樹掩映下蓬勃興盛。周邊青山綠水,山下溪流潺潺,碧水環(huán)繞,是個好地方。舉州一所村辦小學關閉了,葉芳養(yǎng)將其租下,辦了個茶廠?!芭e州是福鼎白茶真正意義的原產地之一,無工業(yè)無污染,環(huán)境好,茶葉品質優(yōu)。我在這里辦廠,茶農就不必肩挑茶青出舉州了?!比~芳養(yǎng)說。
茶廠廠長小林是舉州當地人,村里的一草一木他非常熟。葉芳養(yǎng)讓小林向我介紹白茶古道。小林帶我們在村里轉悠。離工廠不遠有個同治年間重建的道觀馬仙宮,他指著門口的路說:“古代這里就是一條白茶之路。茶葉從中國白茶第一村柏柳經舉州至巽城,通過海路運至福州再到世界各地。到巽城后,有些無錢雇船運茶的,只能人挑步行到福州,一個來回要半個月?!蹦锹啡拿讓?,水泥澆鋪,偶爾有小車駛過。我說這路是后修的吧?小林說:“當然,過去是泥路、石板路?!惫?,從村里走到村外,路逐漸狹窄,路面由煤渣鋪設。再往前走,就是泥路了。
小林說,舊時逢茶季外鄉(xiāng)來收茶青的商人很多,光臨時搭建的茶鋪就有三十六家。收購茶青的茶鋪設置在村外,那是因為不讓茶青受異味侵襲。茶商收了白茶鮮葉,就是從這條路運出的。
我問這條路的歷史。小林指著路邊的一棵大樹說:那是棵黃花梨,他很小的時候就有人出大錢想買走,但村民們不允?,F在被政府列為古樹名木?!吧嚼镌S多大樹傳說已成精。古時一棵邊樹成精后在外教書,告訴學生他姓邊,住在舉州某處,周邊十三戶人家,他家是第幾家。有學生后來中狀元,來叩謝老師,按地址找到的十三戶人家竟是十三棵古老邊樹,其中一棵就是他老師。這棵黃花梨大樹據說也已成精,曾附身當地跳神的‘大仙’,說他姓黃,現在蘇州某地教書?!闭f得神神鬼鬼,像聊齋,也像馬爾加斯的魔幻小說。說完故事,小林望著我,臉含幾分狡黠的笑意。我想他是否在用古樹的年齡來佐證這古道的歷史。
再往前,有座小溪橋,古碑記載建于同治五年,碑上刻了密密麻麻幾十個姓名,記錄當年捐資建橋的義舉。無獨有偶,旁邊還有塊新立的碑,捐資行善者姓名同樣密密麻麻,碑文有記:“本橋系同治五年(1867年)建,歷至公元一九八七年七月十日被洪水沖毀五孔,當年十月蒙政府資助群眾捐獻重修……”
我站在小溪橋上,聯(lián)想起前一天在三十六灣所見的五峰橋,也有碑文記載……尋找白茶古道也許還將繼續(xù),但為茶人鋪路筑橋的鄉(xiāng)賢卻不斷,恰如橋下潺潺流淌的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