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讀者,是當今世界上一個特殊的種群,一個品類??耙浴捌D苦卓絕”,甚至“精奇古怪”來形容。個中滋味緣由,決非生活在另一種國度或生存環(huán)境的“倫敦讀者”、“紐約、新德里讀者”,或者“柏林讀者”能夠交流和體味。他的身上有一點點國際化,有一點窮鄉(xiāng)僻壤,又有一點點象形文字的先進、先知先覺。他昨天還在讀明清筆記小說,今天已經(jīng)在新一期《天南》雜志上翻開了莉迪亞·戴維斯。自然,通過英文翻譯。在愛好長篇巨制的同時,很有可能樂意消遣一下如今已成為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人標志之一的滑稽金庸的武打小說。誰也很難弄清爽一名中年中國讀者的復雜口味,對散文、詩的口感和心得。因為孤獨。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甚清爽。一個資訊包裝化和商品化的時代,一個網(wǎng)絡時代,一個飛速變化其日常景象令人瞠目的時代。拿我自己來說,出生于1960年代,身上有文革遺留的影子,甚至可以說驕傲。有一種特殊的聽力嗅覺。對大自然,傳統(tǒng)古老農(nóng)耕時代的江南還有部分幼稚不完全的記憶。很多像我同年齡的人,還種過田。今天,人們已經(jīng)很難或者不屑于去分辨出人群中一個種過田的人和完全沒有農(nóng)事經(jīng)驗的人之間的差別和差異了。就像美國詩歌里弗羅斯特跟斯蒂文斯的微妙差異那樣。在前者身上,你能看見一場雪;在后者身上,你品味到雪落林中枯樹枝的折斷聲。文學的微妙處正是荒野無盡頭處,是無名小徑消失的地方;同時,也是新的地平線崛起,新的山峰起伏連綿的地方。人類歷史上沒有一個世代,甚至可以說,沒有一個活過的人類個體,可能像今天中國的一名讀者,曾經(jīng)有過那么糾結(jié),那么巨量的閱讀數(shù),那么無意識成型的精奇古怪看書的量。這樣的一個經(jīng)由漢字身體到達和在場的胃,堪稱世界文明史上的奇觀。在今天的中國,一名書店里出來的普通讀者,很有可能,也讀得比當年傳奇的約翰遜博士,比更加傳奇的百科全書編輯者們要多得多!他同時讀數(shù)十種翻譯過來的文學作品,更主要的是,讀他本國古今以降的各類典籍,以一種超常規(guī)的大腦容量,第一時間在場,篩選、歸類、觸類普通。他是世界文學的大水庫!同時,也是吞吐量驚人的印刷物或書籍的垃圾中轉(zhuǎn)站??ㄜ嚾找共幌?,一輛接一輛從工地上經(jīng)過,建筑前景卻完全被一幢幢林立的高樓所遮蔽。沒有人知道這一趨勢從何而來,到何處終止。已經(jīng)沒有儀器和算術有可能測算或丈量這一文明史上的奇觀:一名中國讀者!而不是一名美國讀者。一名兒時讀《水滸》的讀者,納博科夫在《優(yōu)秀讀者和優(yōu)秀作者》一文中說過,凡美好的最終相似,然而,今天輪到一名中國人來丈量這一通往美好場域的陡峭大峽谷了。一名中國人,今天有多少好學?讀多少書?恐怕,連漂浮在太空空間站的宇航員也回答不出來。落后與先進,在世界文明的大家庭,他的國家,他的語言,占多少份額?這一疑難,足以難倒活著和死去的任何一個中國人。
連一名中國的讀者自己,也說不清爽,他比古人,比自己的祖先多讀了多少書!有多少書籍、歲月的滄桑,留在了他的眉眼間。天明,他發(fā)覺自己還在深夜。七月流火,他卻置身于天寒地凍的寒室!這名讀者想干什么?他何以這么執(zhí)著,這樣迷失?這么離奇地不食人間煙火?
原因很簡單:1840年和1911年。
換句話說:1966年或1949年。
再變換成:1895年。1937年?!?/p>
話說1937,南京人更加感同身受。需要另一種場合,另一篇幅才有可能粗略地勾勒或描繪我的文章之意:中國的讀者群類中的“南京讀者”。在南京,每一年的冬天,都比地球上任何一地的冬天漫長。每一年溯江而上的寒流,也比其他城市結(jié)冰的天氣更來得冰寒刺骨。我沒有多少欣喜之情可跟在座的人們交流。每一說到書籍、讀書、文學、詩,即說到國人內(nèi)心的痛處。我們沒有多少像樣的現(xiàn)當代小說,或者說:現(xiàn)當代典籍。歐洲、美洲、非洲有。我們的古代有。我們沒有。甚至印度和日本有,我們沒有。大面積遭毀容、毀滅的城鎮(zhèn)、人口、鄉(xiāng)村;大面積空缺的時間和空間,更大面積黑暗模糊的記憶,是每一名今天的國人,每時、每刻的現(xiàn)實——我們作家比普通常人數(shù)倍、十數(shù)倍活在此一難忍之現(xiàn)實里。這里,今天,我所假借的“中國讀者”也是。用詩人陳東東一句詩歌的表達:“我生于荒涼的1961/我見過街道在秋光中卷刃……”我曾在多個場合,引用這一段詩品。那么,詩人所說的卷了刃、缺角、鈍重的秋光,究竟是什么?什么是我們時代的文學意識?或者說較為準確的個人意識?讀者愿意同作者、作家一起置身于此一現(xiàn)實深淵(魯迅的“鐵屋”),個中原因,無非是生理性的、習慣的、甚至身體的本能反應:熱愛。有人熱愛做皇帝(想像的皇帝);有人熱愛做鐵鏈上的奴隸,這是事實。是任何文學或非文學的人生都不可小覷的現(xiàn)實一種。十六、十五世紀開始,歐洲大航海開始。歐洲覺醒開始。我們昏睡。而昏睡中僅有小部分古代經(jīng)籍的讀者醒著。他們在自己的醒里面,在醒的內(nèi)部,一次次醒來。在各自的斑駁泛黃,只言片語中醒來,醒著。有如徐宏祖。有如吳歷。有如湯顯祖。有如小部分的金圣嘆馮夢龍。有如莎士比亞。有如中國人看不懂的一部小說中的人物:堂吉訶德。他們醒來獨自在自己冰冷的意識里。在嚴冬般的困惑里。在一貧如洗的不安中。汲汲于各自不可避免的被遺忘,被時間,被真實的人生所蔑視。有人無奈地醒來,有人瘋狂醒來。也有人醒來,睡意更深。
過去的180年,每一稍有良知的中國人,都很難繞開那6個觸目驚心的年代數(shù)字。凡寫作者,蓋不例外。
閱讀,這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場域。
一個少數(shù)、更少數(shù)人的世界。
一顆消失在夜空的星星。
——那么,作者,一名生活在今天的中國作者,還能夠在多大程度上,依賴并利用讀者的這一資源,這一份熱愛?在今天,中國讀者多大程度上的盲目,才有可能造就、生成、醞釀出漢語的一名作者的誕生?作者和讀者,彼此還有、還能夠有多少真實可能性?多少秘密的置換儀式,在兩者之間成立或者被毀?在面對郭敬明、司湯達、張愛玲、古登堡印刷術、但丁、紀昀、利維斯、金庸、鴉片戰(zhàn)爭、顧炎武等等一系列古怪人名或名詞之后?
——文學,還有多少清醒的神志?
2015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