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鐵凝1975年發(fā)表處女作《會飛的鐮刀》，至2006年推出長篇小說《笨花》，三十多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始終堅持自己獨特的立場，穩(wěn)中求變，緊跟時代步伐，從女性視角出發(fā)，關(guān)注中國女性的生命意識、生存狀態(tài)，剖析當代中國女性的人性善惡，執(zhí)著于對社會和人生的探尋，從而描繪出了一幅女性形象的流變圖，譜寫了一曲曲女性命運之歌。

關(guān)鍵詞：女性文學 香雪 安然

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始終與時代潮流同步，與政治運動息息相關(guān)，這一特點在中國當代文學上表現(xiàn)得尤為顯著，這就決定了“女性文學”的起伏歷程。劉思謙先生對“女性文學”的定義是：“女性文學誕生于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以五四新文化運動為開端，是具有現(xiàn)代人文精神內(nèi)涵，以女性為經(jīng)驗主體、思維主體、審美主體和言說主體的文學?！眥1}新中國建立，在法律上賦予了女性與男性平等的權(quán)利，可悲的是這種叫囂著的“男女平等”卻把女性引入了“無性別”或“仿男性”的深淵，相應的女性創(chuàng)作在這一時期也呈現(xiàn)為性別意識淡薄或是對“鐵娘子”形象的描寫，顯然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解放區(qū)文學的延續(xù)。偶爾幾篇具有性別意識的佳作，例如茹志鵑的《百合花》、宗璞的《紅豆》以及楊沫的《青春之歌》等也被斥責為“小資產(chǎn)階級”情懷而被視為“毒草”，女性創(chuàng)作在夾縫中掙扎。

到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改革開放和思想解放潮流的影響下，中國當代文學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趨勢。1979年第四次文代會上作家學者們提出了“繁榮文藝必須肅清封建流毒”和“人是目的，人是中心”的觀點，更表明了作家們對“人性”和“人道主義”的熱切呼喚，人們又重新拿起手中的筆，一時間傷痕、反思文學充斥整個文壇。女性文學在這一時期也蓬勃發(fā)展起來，以女性特有的細膩抓住時代進步和社會變革的信息，寫出了有別于傷痕和反思的，反映了一代人心靈企盼的小說。鐵凝就是在這一時期登上文壇的，是女性寫作的代表作家之一。

鐵凝，祖籍河北，1957年生于北京，1975年高中畢業(yè)后響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政策自愿赴河北博野縣農(nóng)村插隊，四年時間終日與土地和農(nóng)民打交道，農(nóng)村中的少女和勞動婦女給鐵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些經(jīng)歷成為她日后小說創(chuàng)作的素材，城鄉(xiāng)中的女性成為了她小說中的主角。鐵凝1975年發(fā)表處女作《會飛的鐮刀》，至2006年推出長篇小說《笨花》，三十多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始終堅持自己獨特的立場，穩(wěn)中求變，緊跟時代步伐，從女性視角出發(fā)，關(guān)注中國女性的生命意識、生存狀態(tài)，剖析當代中國女性的人性善惡，執(zhí)著于對社會和人生的探尋，從而描繪出了一幅女性形象的流變圖，譜寫了一曲曲女性命運之歌。80年代初的文壇被傷痕、反思文學籠罩在一片揭露、傷感中，初登文壇的鐵凝獨辟蹊徑，把目光聚焦在淳真善良的少女身上，寫了《哦，香雪》和《沒有紐扣的紅襯衫》，淡雅、清新的小說風格，無疑給被沉重傷感氣息籠罩的文壇帶來了一股清風。鐵凝初入文壇之所以選擇少女作為自己的描寫對象，原因有三：

第一，80年代初期的鐵凝年僅二十余歲，剛剛走過少女時代的她也許很想為自己的少女時代留下些什么，不幸的是“文革”已經(jīng)消逝了她全部的少女時光，“文革”結(jié)束后她開始急迫地尋找失去的青春年華，然而，早已逝去的歲月無法挽回，只能在文學作品中想象原本應該有的大好年華，因此這一時期她的寫作重心和同時代的許多女性作家一樣，不約而同地轉(zhuǎn)向?qū)ι倥拿鑼?。“借用心理學的說法，她們的創(chuàng)作無疑有一種類似于‘代償’的心理結(jié)構(gòu)在內(nèi)?！吨袊倥贰逗诎l(fā)》《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等等，這些作品體現(xiàn)的正是這些作家對少女時代的追憶，她們在描寫當代少女繽紛的生活之時，也正是在傾吐著她們的‘少女情節(jié)’?！眥2}所以無論是十七歲的山村姑娘香雪還是十六歲的城市少女安然，都是作者對自己少女時代的追憶。

第二，是與鐵凝自己的經(jīng)歷和生活息息相關(guān)，鐵凝在博野縣插隊四年，終日與一群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一起勞作。小說中無論是香雪還是安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都有原型，香雪的原型是北京與河北交界處一個貧困山莊茍各莊里的一群女孩子。土地的貧瘠和困頓的生活已經(jīng)成為年老一代人的習慣，而村里的年輕女孩兒卻充滿了求變的熱望，她們每天梳妝打扮，穿上只有過年才舍得穿的新鞋和新衣服，只為了去看每天七點鐘在村口停留一分鐘的火車。作者沒有停留在簡單的記事上，而是讓香雪為了一個自動鉛筆盒在夜晚獨自走了三十里山路，傳達出一種對現(xiàn)代文明的期待，以及農(nóng)村青少年對知識和現(xiàn)代都市文明的向往和渴求，是人類美好天性之代言者，可見鐵凝此時的書寫已經(jīng)有了更加理性的思考。《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中的安然則可以通過鐵凝的妹妹略知一二。全篇以姐姐為第一敘述人，這樣的敘述使作者能夠以同齡人的身份觀察一個初中生的思想和行為，勾勒了一個自尊自信的新時代少女，同時她又是一個老師同學眼中的問題學生，從而觸及中國的教育體系、個人價值理念和社會行為標準等現(xiàn)實問題。

第三，在傷痕、反思文學流行的年代，鐵凝能夠選擇清新真淳的少女作為自己的主人公，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便是孫犁對她的影響。盡管鐵凝從來不承認自己屬于“荷花淀”派，但她早期的創(chuàng)作卻處處充滿“荷花淀”派的影子。鐵凝和孫犁是河北老鄉(xiāng)，孫犁許多重要的文學作品——《荷花淀》《鐵木前傳》《風云初記》等都是以冀中平原一帶的生活為背景，鐵凝無疑對孫犁的作品會有更多的理解和感悟。孫犁擅長描寫農(nóng)村年輕的女性，善于從平凡的生活和平凡的人物身上攫取不平凡的人情美和人性美，即使是一些戰(zhàn)爭題材的小說，亦可見陰柔嫵媚之感。鐵凝的《哦，香雪》便繼承了這一寫作特色。《哦，香雪》中，臺兒溝的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片貧瘠又封閉的土地上，默默地接受著大山隨意給予的溫存和粗暴，生活是拮據(jù)寒酸的，但鐵凝并未著眼于刻畫生活是如何的艱難，是什么造成的艱難等，而是撰寫了以香雪為代表的一群充滿活力的、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女孩子，寫香雪為了換取一個代表城市文明的鉛筆盒夜行三十里山路的故事。老一輩的墨守成規(guī)被年輕女孩子的希望打破了，冰冷的鐵軌、猙獰的群山、漆黑的夜色都融合在“柔和”的晚風中，作者把臺兒溝殘酷凄清的人生處境置于柔美的故事中，小說中的人物也給人以希望和溫馨。另外，孫犁評價鐵凝的《哦，香雪》說：“從頭到尾都是詩，它是一瀉千里的，始終一致的。這是一首純凈的詩，即是清泉。它所經(jīng)過的地方，也都是純凈的境界?！眥3}可見，這篇小說與孫犁先生的“詩化小說”有異曲同工之妙。再看《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小說的第一句寫道：“我和我妹妹喜歡在逛商店的時候聊天?！笨梢娮髡呤菍θ粘Ｉ钪械钠椒彩虑檫M行描摹，通過平凡的人和事表達自己的觀點，這與孫犁先生又是如此相似。此外，鐵凝這兩篇小說的語言清新樸素，洋溢著詩意，人物都具有真善美的品德，足見孫犁對鐵凝初期創(chuàng)作的影響之深。以后她的小說風格多有變化，但作者對人和社會持有的那份樂觀、溫情卻一直伴隨著她的每一篇創(chuàng)作。

香雪和安然都是純真善良的少女，但從香雪到安然可以明顯看出作者對中國女性文學的發(fā)展和探索。盡管香雪作為一種純真的女性之聲，體現(xiàn)出了作者的善良之心和溫暖情懷，成為80年代中國文學開始深化和初步走向多樣化的生動體現(xiàn)，也是對5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的無性別傾向的一次有力反駁，但小說中香雪的形象還很嬌弱，思想內(nèi)涵還過于單純，女性意識還處于朦朧的無意識狀態(tài)。1983年鐵凝發(fā)表了《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作者把這個剛剛走向生活的姑娘安然一下子放到生活的漩渦中去磨練，不僅寫出了她與香雪一樣天真單純的性格，也寫出了她叛逆、不顧一切的勇氣，戴錦華評論她道：“這是一份無華的樸素，一脈堅忍的背負，一段無遮攔的、自由而自然的生命，一片不矯情，不偏執(zhí)，亦不妥協(xié)的赤誠?！眥4}安然是女性自我意識開始覺醒的標志。她鄙視像之前的女性一樣，一切像男性看齊，她敢于正視自己的性別并以此為榮。當被別人視作男孩子時，她委屈地哭了，并鄭重其事地宣布：“其實我是女的，女的！”{5}然而她在男性面前卻從不示弱，男生會的自己也要會。小說中的男性——安然的爸爸卻是懦弱無能的，當妻子離開家后他變得手忙腳亂，無所適從，特別是煤氣罐引起火災時他表現(xiàn)得畏畏縮縮，毫無主張，最后被人們架到了對面的房間。在這種鮮明的男女對比中，作者表達了對女性的贊美和對男性的蔑視。安然的女性自我意識還表現(xiàn)在對一切毫不顧忌的勇氣和對美的渴望上，她明知道班主任對她那件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不滿意，但她在選“三好學生”時還是穿上了它，雖然沒有被選上，可是安然對真和美的追求卻令我們重新正視女性愛美的天性，重新審視女性的審美標準與審美價值。這兩篇小說夯實了鐵凝在文學界的地位，同時也為鐵凝以后的創(chuàng)作特別是女性文學的寫作指明了方向，奠定了基礎(chǔ)。

{1} 劉思謙：《中國女性文學這個概念》，《南開學報》2005年第2期。

{2} 孫麗萍：《白磁盤上的蘋果樹——談鐵凝小說的創(chuàng)作主題》，《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0年第1期，第35頁。

{3} 孫犁：《孫犁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1—92頁。

{4} 戴錦華：《真淳者的質(zhì)詢——重讀鐵凝》，《文學評論》1994年第5期，第7頁。

{5} 鐵凝：《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中國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第221頁。

作 者：羅立學，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杜碧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