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風刮得好大，睡著床上也能聽見飛沙走石的響動。我早就醒了，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心里想著下午跟他見面會發(fā)生什么事。

三天前經(jīng)人引薦我認識了他，是在他辦公室見的面。他人很和藹，說話慢條斯理的。說實話，我不喜歡說話慢條斯理的男人，但是求人辦事，跟我喜歡不喜歡沒關(guān)系。我從頭到尾都裝得興趣盎然和注意力集中的樣子，一般我討好別人時就是這個樣子。告辭出門的時候，他跟介紹我們相識的那位阿姨還有我都握了手，我微微吃驚的是他握手很有力，似乎有點什么暗示在里面。不過我馬上覺得自己是想多了。昨晚收到他發(fā)來的短信，約我今天下午4點去公司和他面談，我又有點想入非非起來。我想，至少他對我印象不錯，否則不大可能是這個辦事效率。之前我去過幾個地方應聘，也托過關(guān)系見到過三四位大領(lǐng)導，他們要么直接推托了，說不進人了什么的；要么是婉言拒絕，無非是話說得好聽一點，結(jié)果其實是一樣的。只有他不是那樣。我自然而然想到他可能對我有興趣，這不光是女人的直覺，也是我的人生經(jīng)驗吧，雖然我才23歲，走上社會還不到兩年。我甚至幻想過接下來的事情，擁抱、接吻、開房……反正是男人和女人的那一套。你想吧，如果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感興趣，這個女人還有求于他，他們之間還不是水到渠成？

這個時候我想到的是順水推舟。我打開了衣柜，在里面挑來挑去，我想挑出一件性感的裙子。說實話，我的裙子都不怎么性感，用我親愛的同屋玫瑰小姐的話說，基本都是女傭人的圍裙——只有實用功能沒有審美功能。玫瑰說話從來就是這么犀利、刻薄、一針見血。她是我在網(wǎng)上找到的合租伙伴，搬了三次家我們倆還是不離不棄。她比我大5歲，用她自己的話說一把年紀了還在底層打拼。半年前，她認識了一個據(jù)她說是有頭有臉的朋友，隨后她就從一家小軟件公司跳槽去了一家國有銀行上班。她吞吞吐吐跟我說過那個朋友幫了她很大的忙。我跟她開玩笑，人家既然都能把你弄去銀行上班，怎么還舍得讓你住在這么個小破地方？她笑嘻嘻說，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嘛。我想了一天才想明白她說的是什么意思。有的時候我確實是很遲鈍，但我不愿意別人看出我笨，所以我喜歡裝出聰明的樣子。相反，也有的時候我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卻會故意裝傻。因此總體上我看著不像是個機靈的人，這我心里一清二楚，我有這個自知之明。不過眼下的問題不是我機靈不機靈，而是我需要把自己捯飭得性感一點。

我總算把自己收拾利索走出門去，為了顯出身材，我穿了一件夏季的裙子，外面是一件BURBERRY的風衣，其實早已經(jīng)是深秋了。走出家門，一陣大風吹得我透心涼，我單薄的衣衫根本擋不住這樣級別的寒冷。但我并沒想回去換衣服，我根本就沒有像樣的衣服可換。這件風衣是我花巨資在網(wǎng)上買的，說實話我真不知道它是真BURBERRY還是假BURBERRY，當然，我肯定是把它當成真的。穿上這件衣服，我自信滿滿，簡直就像一個荷槍實彈的士兵走上戰(zhàn)場。

和他的見面比我想的還要順利，也比我想的還要輕松。我如約去了他公司，他請我到小會客室坐下，問我是喝茶還是喝咖啡。我腦子有片刻的短路。我準備好回答他各種提問，但并沒有想好回答這個問題。我總算決定喝咖啡，他卻搶在前面說：“我平常喜歡喝茶?！边@樣簡簡單單一句話，讓我立馬改變了主意，于是我也跟著他喝茶。

他手法嫻熟地洗茶、沖泡、斟茶，把精致的玻璃茶碗輕輕放到我面前。我看著他這一套流暢的動作，心里生出羨慕，真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達到他這樣的生活質(zhì)量。我忽然很喜歡他這個公司，覺得很有品位和文化，非常渴望能來這里上班。他一邊喝茶，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和我聊天，并沒有像以往在別的地方面試那樣向我提一連串的問題。相反，他一個問題也沒有問，只是自己在說。他說的都是些很平常的話，我一邊聽一邊就忘記了。他說話還是那么慢條斯理，但我并不覺得慢條斯理有什么令人不快的地方。相反，我心跳的節(jié)奏也似乎跟著放慢了，甚至有一種和眼前的氣氛融為一體的感覺。

我心里盼著他能聊到正題，也就是我工作的事，到底有戲沒戲，最好能給個準信。然而他卻一句沒提，只顧說他的那些話。我聽著聽著都走神了，想起坐在小學課堂里聽老師布置作業(yè)，下課鈴已經(jīng)響過好久了，老師還在嘮嘮叨叨說個沒完。他和我聊了有大半個小時，我覺得下課鈴應該隨時響起了?？墒撬麉s還沒有讓我走的意思，不時新起一個話頭又往下說。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沒有留意到他給出的結(jié)束談話的信號，而他不愿意讓我尷尬，所以還要這樣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于是我變得警覺，也不再走神，仔細地留意他給出的任何微小的信號。

終于他似乎在說結(jié)束語了，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他突然話頭一轉(zhuǎn)，告訴我明天他要去圣地亞哥出差，十天之后回來。我認真地聽著，心里除了記住了他要十天之后才回來，有點回不過神來他為什么要跟我說這個，我也不明白他去圣地亞哥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他突然輕輕一笑，問我：“你知道圣地亞哥在哪里？”

這是這個下午他問我的第二個問題，可是和第一個問題一樣，我毫無準備。

我想了想說：“在美國吧?！?/p>

他笑起來，說：“不對，是另一個圣地亞哥?！?/p>

我很茫然，一時想不起另一個圣地亞哥在哪里。

他露出溫和的笑容，似乎寬容了我的無知。他耐心地對我解釋說：“我要去的是智利的首都圣地亞哥。”

我不知道下面該接一句什么，我想到的句子是“路好遠啊”，但我覺得路遠路近跟我毫無關(guān)系。于是我只是簡單地說：“噢?！?/p>

他又一次笑了，笑得很親切。他終于有了明確與我告辭的意思，他說：“今天就到這里吧，我馬上要去參加一個晚宴，等我出國回來再約你吧?！?/p>

走出小會客室，我心情舒暢，雖然沒有得到明確的答復，也看不出來事情的端倪，但我心里卻明凈而輕松，沒有那種面試過后或者是見過人之后，擔心自己說錯了話或者擔心自己的舉止讓人笑話的失落和懊喪。

轉(zhuǎn)眼十天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我在下意識地計算日子。其實我并沒有盼他回來，他是我的什么人呢，我要盼他回來？這期間我出去應聘了兩次，兩次都是鎩羽而歸。雖然人家并沒有當面說什么，只是讓我回家等消息，但我心里清楚，肯定是沒有一點戲。這小兩年在江湖行走，別的學到了什么我說不好，但對被拒絕我已經(jīng)是相當敏感，甚至已經(jīng)有了第六感。于是他又成了我的希望，我甚至暗暗祈禱他乘坐的飛機平安無事。

十天之后又一個十天過去了，我等得有點不耐煩。這期間我又出去應聘過，說實話我打不起精神來，我也不相信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卻又不想在等待中浪費時間。這個月就這樣在一事無成和無精打采中快要過掉了，我查了查銀行卡上的余額，心頭更加沮喪。我不由自主想到他，心里竟然有了幾分委屈。

我打算忘掉他。其實就是個萍水相逢的人，他手里是有權(quán)力和資源，但他并沒有承諾我什么，也許他在公司里四面楚歌自顧不暇，哪里又幫得了別人？這么想著，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仿佛看著一條咬鉤的大魚跑掉了一般?？墒俏也荒芩蓜艃海荒苓@樣爛下去，我必須另作打算。我不能讓我望子成龍的爹媽失望，我知道他們一輩子的希望就寄托在我的身上。我只好強打精神，按著可能性的大小往外打出了一連串的電話。

就在我說得口干舌燥放下電話的一剎那，有個電話打進來，我沒看名字就接了起來，耳邊響起一個男人渾厚的聲音。他沒有自報家門，就像一個老熟人似的開門見山問我晚上有沒有空和他一起吃飯。我午飯就沒吃，只啃了幾塊餅干，正餓得頭昏眼花，這時候我想，就是一個我不喜歡的人邀請我共進晚餐，我也會欣然答應的。我在三兩秒鐘之內(nèi)就判斷是他了，周身立時升起一股軟綿綿暖洋洋的幸福感，如果用顏色來形容，那一定是五彩繽紛的。我盡量口氣溫柔地和他對話，讓自己聽上去像個淑女。說實話，他直接給我打電話真讓我感到意外，他用這樣熟稔的口氣跟我說話，就更加出乎我的意料了，不過想想又似乎在情理之中。我心中不由得暗喜，我覺得自己就像買彩票一樣，現(xiàn)在至少已經(jīng)中了不止一個數(shù)字了。

這次他沒有讓我去他公司，而是讓我直接去一家餐館等他。他把那家餐館的地址發(fā)到我手機上，我一看餐館名字就認定一定是非常高檔的。我趕緊洗澡化妝，竭盡全力在衣服堆里挑出一件比上次那件更加艷麗的裙子。我準時前往，到那里一看果然是個相當高級的地方。他訂的是一個包間，里面裝修得古色古香，但不是中國風格，很有歐洲的味道。其實我并不知道真正的歐洲是不是這個樣子，因為我長這么大還沒有機會走出國門。我到的時候他還沒來，一個人坐在偌大的包間里，就像第一次去一個陌生人家做客，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我想他一上來就請我吃飯，工作的事自然是一句話啦。于是我決定這個晚上一定好好表現(xiàn)，說話機靈一點，盡量討他喜歡，不要讓他覺得我笨。

他來了。進門的時候帶著一股寒氣，但臉上的笑容卻十分燦爛。他向我伸出手，似乎要擁抱我，但其實就是跟我握了下手。他招呼我在他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來，拿起菜譜放在我面前，讓我點菜。我看著打開的菜譜，一眼瞥見了定價，那些菜都很貴，頓時亂了方寸。他顯然看出我的局促，輕輕一笑，把菜譜接了過去，隨手翻了一下，對恭候在旁邊的服務生點起菜來。很快他點完了菜，兩眼炯炯地望著我說：“你好嗎，這一陣？”

他這種親昵的口氣一下子就把我們的見面定性成了約會。當然，來之前我心里隱隱約約就有這種感覺，只是沒有這么明確?，F(xiàn)在一切都變了，好像跳過了一條線，進入了另一片領(lǐng)地。我心里暗想：那工作的事呢？難道這個晚上他就不跟我說工作的事嗎？我盡量讓自己平靜而且隨遇而安，我不想讓他覺得我太急功近利，雖然我找他本來就是目的清楚。現(xiàn)在這個目的似乎只能藏一藏了，要不然我的嘴臉就太難看了。我最討厭那種勢利的人，我不想自己成為那樣的人，尤其是在一個對自己還有好感的男人面前。我的自尊心在這個時刻陡然爆棚，我只能像一艘漂蕩在水面的小船一樣隨波逐流。

我朝他笑著說：“挺好的?！?/p>

伴隨著這句話，我心里其實是涌起了一股苦水。

他似乎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滿意地說：“你還是很沉得住氣的，你身上有一種沉靜的氣質(zhì)?！?/p>

我又一次朝他露出笑容，我把他的話當作是對我的贊美，我真的很希望自己是他喜歡的類型，那樣我可以離我想得到的那份工作更近些。這些天找工作的事情折磨得我焦頭爛額，眼前這根稻草我太想抓住了，在我眼里這可是一根金燦燦的稻草啊。

菜上來的時候，他跟我說起在圣地亞哥喝到的一種葡萄酒，然后他滔滔不絕地對我介紹起世界各地葡萄酒的特點，仿佛在給我上一堂葡萄酒知識的普及課。說實話，我對葡萄酒沒有多大興趣，我著急自己的事情還來不及，但我還是做出興致勃勃的樣子聽他講。他說著說著，就像忽然想起一樣，問我：“你想喝點葡萄酒嗎？”

我一點也不想喝酒，我一喝酒就會臉紅，我不想讓他看見我像一只煮過的大蝦一樣。但是我不想掃他的興，便婉轉(zhuǎn)地說：“你想喝的話我陪你?！?/p>

他叫來服務生，拿著酒單從頭至尾細看了一番，挑了一款他認為還有點特色的葡萄酒。他這樣說：“這里的酒太少了，沒啥選擇?！庇终f，“價錢太貴，這些酒在國外根本都不值什么錢?！?/p>

他這句話讓我感覺到他的精明和犀利。在我看來他富有，并不在乎金錢，卻絕對不會上當受騙。而且在我眼里，他什么都懂，頭頭是道，我意識到我要從這個人手里騙到一份工作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我的態(tài)度更加配合了。

這頓飯吃得相當愉快，這不是我說的，是他說的。基本一直是他在說話，他話頭很密，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這倒省我事了，用不著我搜腸刮肚去尋找話題，還要留神他是不是感興趣。他一邊說一邊笑，有時是哈哈大笑，笑聲非常爽朗。他笑得那樣暢快，讓我十分安心，就像試題做得得心應手一樣。我預感到這場考試我的成績應該不會差的。

他親自給我斟酒，只是我非常謹慎，喝得很少，基本是沾一沾嘴唇就放下了。我告訴他我酒精過敏，不能多喝。他也不勉強，一瓶酒主要是他一個人在喝。喝了酒他臉上浮起光澤，心情也似乎更加愉快了。

晚餐接近尾聲，我覺得他也該說點主題了。我想這么愉快的一頓飯，他不可能不給我一點交代吧？他說話的節(jié)奏也不像剛才那樣快了，話語和話語之間不時出現(xiàn)短暫的沉默。我想他不會是有什么難處吧？但我并不著急，我靜待他的下文。

他叫服務生買單，隨后對我說：“穿好外衣，外面風大。”

我跟在他后面往外走，心里充滿了失落。這一晚上明擺著就是虛度了，我就跟著他吃了一頓飽飯，事情卻毫無進展?？墒沁@個時候我卻有點開不出口，我實在不好意思吃了人家的，又在人家毫無表示的情況下再強求人家辦事。我心里充滿了那種理屈詞窮的軟弱，我覺得自己真是沒用，心中有點悔恨交加。

走出餐館，我和他站在餐館門口的馬路邊告別。外面風刮得特別大，吹得我站立不穩(wěn)。他突然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頭，把我推回到了餐館。他讓我跟他去地下車庫，他說：“我送你吧，這么大的風我不忍心讓你一個人走?！?/p>

我其實不太好意思讓他送，可是也沒好意思拒絕，最主要的是，我還抱著一絲希望想再找機會跟他提一下工作的事，那才是我心里的大事，是我的當務之急。于是我跟著他去了地下車庫。上車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問他，喝了那么多酒還能開車嗎？他微微一笑，說那點酒對他而言不在話下。我說，要是被警察抓住呢？他哈哈笑著說：“有時候違規(guī)一下很痛快的，你不覺得嗎？”

我很吃驚，沒想到他會有這種想法，看他衣冠楚楚的樣子，很像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他邊說邊凝視著我，眼神里有一種明亮而流淌的東西，即使在燈光暗淡的地下車庫里我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心中一動，瞬間有一種微妙的、似乎是接收到了某種信號的感覺。我以為是錯覺，但卻肯定不是錯覺。我下意識地評估了一下他傳遞過來的這個信號，無疑對我是有利的。

我上了他的車，他問了我地址，沿著長長的斜坡駛出地下車庫，朝我家的方向開去。他默不作聲地開著車，汽車開出不到四五百米，他輕輕嘀咕一聲“不好”，掉轉(zhuǎn)車頭向相反方向開去。我問他怎么啦？他說看到前面有警察。我問他那怎么辦？他沒有馬上說話，像是在思考一般。我也不作聲，做出隨遇而安的樣子。他扭過臉望我一眼，微笑著問我：“要不我們再去喝點東西？我正好醒醒酒?！?/p>

我點頭答應，心里又燃起了希望。我想機會又擺在了我的眼前，這次我一定要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他拐進一條小街，停下車，帶我進了一家裝飾得樸素卻很有格調(diào)的酒吧。他帶我上了二樓，熟門熟路進了一個小間。這個小間燈光柔和，里面放著兩張式樣簡單的沙發(fā)，一張正方形的實木茶幾，靠墻是兩排大書架，整整齊齊擺滿了書，乍一看就像是某個愛讀書的人家里的書房。他請我在一張放著錦緞靠墊的淡紫色小沙發(fā)上坐下來，自己在茶幾對面的另一張藍布沙發(fā)里坐下來，他顯出無比愜意和放松的神情，淡淡地說：“我沒事常來這里坐坐，這個地方讓我想起過去?！?/p>

他說的“過去”對我來說有一種神秘感，也像一堵高大的墻一樣把我擋在了外面。我很想知道他來這里是想起過去的某些具體的事情，某個具體的人，還是泛泛地懷舊，我發(fā)現(xiàn)我突然對他這個人產(chǎn)生了一點興趣。也許正是因為不了解才會產(chǎn)生興趣吧。

屋里開著電暖氣，十分暖和。他脫掉外衣，露出熨燙平整的雪白的襯衣。他的白襯衣和藍沙發(fā)構(gòu)成色調(diào)清爽的畫面，平心而論，我有點被打動。究竟被什么打動，我也說不清楚。

他點了一杯現(xiàn)磨咖啡，我也跟著他點了一杯現(xiàn)磨咖啡，他提議我嘗嘗這個店里的特色飲品。我不知道什么是所謂的“特色飲品”，也不知道這里的特色飲品有什么。他輕輕說了一個名字，服務員飛快地記了下來。我隱約聽見他說了三個字，但沒有聽清楚他說的是什么。

沒多久服務員端著托盤送來了咖啡和飲料?？Х染褪强Х榷眩瑳]有什么特別的。那杯飲料在我看來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一只細高的玻璃杯，里面是半透明的淡黃色液體，加了許多冰塊和幾片薄荷葉子，杯口扣著半只青檸檬，里面插著一根粗大的吸管，就像許多果汁店和茶餐廳賣的那種冷飲。他微笑著輕聲慢語地說：“綠燈籠，你嘗嘗喜歡不喜歡?！?/p>

綠燈籠？——這名字倒是新鮮別致。

他告訴我這個飲料是用柑橘汁、西柚汁、檸檬汁、蔓越莓汁和玫瑰花苞及野生的蜂蜜調(diào)制而成，還加了一種熱帶雨林中的香草，因此口感和香味都很特別。

我吸了一小口，細細地品味。

他關(guān)切地問我：“好喝嗎？”

說實話，的確很好喝，酸酸甜甜的，比我想象的還要濃郁。我點點頭，他似乎放下心來。

他舒服地坐著，很少說話，和在吃飯時大不一樣。他眼睛不時望我一下，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又轉(zhuǎn)到別的地方。小小的房間里一直響著爵士風格的音樂，很好聽，和這個環(huán)境很相襯，和他也很相襯。我心里安靜下來，這個晚上我第一次體會到了放松和享受。

但是我心里有一個聲音卻在不斷提醒我不要松懈，我從沙發(fā)里坐正了身體，打算辦點正事。而他，還是軟軟地靠在沙發(fā)里，臉上的神情相當安詳，仿佛跟這里完全融為了一體。我真不好意思打攪他這種安逸的狀態(tài)，猶豫再三，還是開口了。

我說：“我想問一下，那件事有可能性嗎？”

我盡量把話說得委婉，做出一副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的樣子。其實我真的是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但凡能不求人的時候我都不求人，從小到大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活得清高硬氣的人，可是走上社會屢屢碰壁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那一套實在是太幼稚了。我已經(jīng)開始改變自己，不過，這個改變似乎還跟不上時代的潮流。我把目光集中到他臉上，我盡量不讓自己顯得那么熱切和咄咄逼人。他的眼神和我碰在一起，仿佛從茫然中醒過神來。他意味深長地一笑，說：“可能性當然是有的?！?/p>

我喝一口綠燈籠，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我鼓起勇氣追問他：“那可能性有多大？”

他又是意味深長地一笑，說：“這個我還說不大好，不過有一句話，事在人為?！?/p>

他的口氣很肯定，沒有推三阻四的意思，我感覺就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

他一邊喝咖啡一邊慢悠悠地問我：“你為什么要到我們這里來？”

我想一想，認真地回答說：“因為你們是個嚴肅的網(wǎng)站。”

他忍不住嘿嘿笑了兩聲，不過很快就收住了笑說：“你真這么認為？我怎么從來也沒覺得我們是‘嚴肅的網(wǎng)站’？說實話，我都不知道有沒有所謂的‘嚴肅的網(wǎng)站’存在?！?/p>

一時我覺得十分尷尬，在他面前我一定是太天真了吧？

他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柔和，說：“其實，當初我也是沖著這一點才調(diào)過去的，那時候我跟你一樣，心中有理想，對事物抱著美好的看法，態(tài)度至少是很積極向上的，但是實際上……我真的希望你能保持你現(xiàn)在的看法，我每天的工作其實也正是在朝這個方面努力。”

我以為他會就這個話題跟我說下去，可是他話頭一轉(zhuǎn)跟我說起了別的。我感覺他特別不愿意跟我談正題，而我不想讓他覺得厭煩，也沒有立刻把話題拉回去。我跟他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別的，說白了我就是在陪聊。我竭盡全力討他喜歡，希望給他留下一個不錯的印象。我慢慢喝著綠燈籠，直到面前的玻璃杯見底。我終于再次鼓起勇氣，單刀直入地問他：“那，我怎么才能進你們網(wǎng)站呢？”

這句話說出來我感覺就像在他面前放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或者是堅硬的鐵塊，我相信他沒有辦法視而不見，也沒有辦法再像前面那樣一筆帶過。我很得意終于把網(wǎng)鋪到了他的腳下。

他神情平淡地說：“你想好真的來嗎？這好辦，你來參加下周我們的招聘考試就是了?！?/p>

我問他：“我能考上嗎？”

他說：“問題不大?！?/p>

他的口氣很肯定，我的心情輕松起來。我又追了他一句：“考試的時間您可一定要告訴我啊！”

他點頭，馬上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三言兩語之后他掛斷了電話，說：“我已經(jīng)安排人到時跟你聯(lián)系。”

我徹底放下心來，這個夜晚對我來說大功告成。

他開車送我回家。外面的風很大，天氣很冷，但我心里暖洋洋的。他似乎也很高興，一路上有說有笑。我下車的時候他還下來替我開車門，我覺得自己運氣真好，遇到這樣一位紳士。

考試比我想象的還要順利。之前我打電話向他請教考試的范圍，他大致跟我說了說會考到的內(nèi)容，還特別給我說了重點題目。等考卷發(fā)下來，我一看除了前面常識性的簡答題，所有需要下功夫回答的題目都是他事先透露給我的。我心里真有說不出的感激。我在又激動又興奮的心情下奮筆疾書，那簡直不像是考試，而是飛翔，那種美妙的感覺，真是無法言說。

果然不出所料，考試的結(jié)果相當理想。我考了第二名。他打電話向我祝賀，說：“你不愧是高才生，順利進入前三，筆試這關(guān)就算過了。”

接下來是面試。我從他那里打聽到這次招聘有五個名額，按一比五的比例進入面試。我心里又有些忐忑，怕過不了面試這一關(guān)。

我把我的擔憂對我的同屋玫瑰小姐說了，請她幫我分析判斷一下有戲沒戲。這一陣她不知道在忙什么，每天很晚回來，一大清早就走，她回來我已經(jīng)睡了，她走時我還沒有醒，我們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在一起好好說過話了，我也沒有機會把認識他的事情告訴她。我剛把要去參加面試的事情說出來，玫瑰就咧開嘴笑著說：“這有什么呀？面試人家就是看看相貌，你雖說不上國色天香傾國傾城，至少也是粉雕玉琢香甜可人，你就放心大膽地去吧。”

我說心里話：“我很怵??！”

玫瑰小姐說：“慢著，你先告訴我你是從什么線上去的吧?！?/p>

她一副經(jīng)驗十足的樣子，我覺得沒有必要瞞她，就把和他認識的過程告訴了她。她聽了咯咯笑起來，給我分析了一番，然后蠻有把握地說：“這我就更加踏實了，你背后有人，而且你背后這個人分量很足。這種事必須有靠山?！?/p>

經(jīng)玫瑰小姐一點撥，我心中豁然開朗。原來他不僅是一個紳士，而且還是我的靠山。

筆試和面試之間有十天的間隔，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有這個間隔，這讓我等得有些心焦。我多么希望這件事快點落下帷幕，這樣不管成與不成我都好繼續(xù)往下走。我已經(jīng)不太敢去查我銀行卡上的數(shù)字，不查我也知道那個數(shù)字在不斷縮小。我遠在邊疆小城的父母好幾次打電話問我工作的事落實沒有，他們口氣凝重，憂心忡忡。我實在不想讓他們?yōu)槲覔摹Ｋ麄円矄栆灰o我匯些錢來，每次他們這樣說的時候我都一口拒絕，而且態(tài)度惡劣。掛斷電話我又十分后悔。那些天我真有點度日如年的感覺，每一個日子似乎都那么長，長得過不到頭。而我卻打不起精神來做任何一件我想做或者說該做的事情。

在這段無所事事十分空虛無聊的日子里，好多次我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他——這個被我的同屋兼閨蜜的玫瑰小姐稱為“靠山”的人，我很想打個電話或者發(fā)個短信給他，可是我終于忍住了。我覺得我沒有理由去打擾他，尤其是在這個事情未定的敏感的當口，我更應該保持安靜——我覺得其實也是保持尊嚴。于是我繼續(xù)沉入到等待之中，盡管我的心情越來越焦灼。

等到第六天，早晨我還在睡覺，聽到手機嘀地一響，我半睜著眼睛摁亮屏幕，竟然是他發(fā)來的短信，他約我中午和他一起吃飯，地點就在我們上次見面的那個餐館。我真是喜出望外，頓時睡意全消。我從床上跳起來，翻箱倒柜尋找去見他時穿的衣服。我再挑不出美艷的衣裙，無奈之下只好穿了一件樸素的白襯衫，外面是同樣樸素的灰色的羊毛衫。我收拾停當，靜靜地等著那個幸福的時刻到來。我無法形容我有多快樂，簡直就是心花怒放，我覺得他這個時候的邀請，無疑讓我離我的目標更近了一步。

我準時赴約。剛到餐館他打來電話，讓我在門口等他，他馬上開車來接我。我不知道他因為什么突然改變計劃，也不知道他要接我到哪里去，但他既然這么說了，我想總有他的道理吧。我站在馬路邊上等著，不到10分鐘他就來了。

他的笑容十分燦爛，讓我的心情頓時輕松下來。我一上車他就帶著歉意對我說：“剛才臨時接到通知，下午3點有個重要的會議，所以我們的時間不太多。”

我看了一眼他車上顯示時間的電子屏，剛剛12點鐘，我想三個小時吃頓飯時間足夠了。他側(cè)過頭看著我，用一種像是商量的口氣對我說：“我先帶你去看看我們的一個工作間吧。”他又補充一句，“就在附近?！?/p>

我不清楚他為什么要帶我去看他們的工作間，也不清楚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但我甘愿聽他擺布。他顯得很欣悅。

開車沒多一會兒就到了。他帶我走進一家不大卻看著很高檔的飯店，示意我跟他乘電梯上樓。他徑直走向拐角處的一個房間，掏出鑰匙開門，隨即朝我莞爾一笑。說實話，直到這個時候我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他的一個圈套。

我跟在他后面進了他所謂的工作間。那個工作間還真像那么回事，里面有擺成一圈的沙發(fā)，有茶幾，有寫字桌，還有什么我沒有看太仔細。實際上那就是一個套房，只是我很少進酒店，經(jīng)驗不足，沒有馬上反應過來。

他脫了外衣，伸出胳膊擁抱了我。這發(fā)生得太突然了，我頓時蒙了，不知道如何應對。我是說我不知道是該接受還是拒絕，這對我簡直是個兩難的選擇。我問自己：這不是你希望的嗎？可是我又聽不見內(nèi)心深處有肯定的聲音回答。我仿佛一腳踩空，身體急劇墜落。我本能地抱緊他，卻又馬上用力推開了他。

他顯然沒有防備我如此變化莫測，被我一推，他重心不穩(wěn)，但他很快站穩(wěn)了腳跟，卻是絲毫不惱。他臉上還是綻露著溫暖燦爛的笑容，伸出胳膊更緊地摟抱著我，就像耐心地馴服一只野獸。而我掙扎得更加劇烈，我一聲不吭，暗中用盡全力。我還沒想清楚這件事，憑直覺認為這樣做肯定不好，有何不好？卻說不出來。但是我心里清楚只要邁出這一步，就無法回頭。那是一條界線，我覺得我不應該跨過去。

他一直是笑著擁抱我，準確說是竭力擁抱我，同樣也沒說一句話。我覺得這個時候是應該說話的，但是他沒有。我們倆都沉默著，用身體彼此較力。他比我高大，力氣無疑比我大得多，但是他并沒有搶占上風，所以我們之間的較勁一直保持在一個均衡的水準上。慢慢地，這種推搡似乎像是一個游戲，或者說是男女間的另一種調(diào)情方式。我覺察出他在對我拿出極大耐心的同時，對我的拒絕并不反感，他似乎就像接受過程中的一環(huán)那樣順其自然，甚至還有幾分樂在其中。就在我分神的這一刻，他只是輕輕一推，就把我推倒在床上，然后他用力按住了我的雙手。我竭力掙扎了一番，終于體力不支癱軟下來。

他兩眼望著我，哧哧笑起來。笑過之后他說：“你可真有勁啊！”

我掙脫了他，翻身起來。

我看著他，認真地說：“我覺得這樣不好?！?/p>

他凝視了我片刻，像是接受批評一樣聲音低低地說：“我也覺得這樣不好。”

我真想對他說，既然你知道這樣不好為什么還要這樣，但是我沒有勇氣說出口。

他接著說：“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坐在床沿上，賭氣地把身體扭向一邊。

他靠上來，問我：“你生氣啦？”

我沒有說話。

他轉(zhuǎn)到我這一邊，握住我的手，放在嘴唇邊輕輕吻了一下說：“別生氣?！庇终f，“我喜歡你。”

我突然鼻子發(fā)酸，幾乎流下淚來。我不知道我怎么會心中忽然升起委屈，也許是想到這么多天默默的等待，也許是想到那份不確定的工作，也許是想到自己拮據(jù)的生活。當然，也想到了擺在眼前的需要馬上決斷的問題；當然也想到了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簡直就是天賜良機……我雖然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但我憑直覺也能判斷他一定是結(jié)了婚的，而且很有可能婚姻美滿家庭幸福，他那個年紀的所謂成功男人多半都是這樣。即使婚姻不美滿家庭不幸福，他們也會做出美滿幸福的樣子，他們出軌只是為了獵艷和獵奇，給他們平淡無奇早就過厭了的生活增添一些色彩，僅此而已。我雖然涉世不深，但我早就有了這樣的人生經(jīng)驗。我們這代人幾乎都有這樣的人生經(jīng)驗。我們可能不懂規(guī)則，但我們深知潛規(guī)則。我們可能不懂世情，但我們很世故。我知道現(xiàn)在他就想要在我身上實施潛規(guī)則了，可是我之前一直是把他看作師長和朋友的，而且是一位有身份有地位令人尊敬的師長和朋友。他突然要動真格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沒有那種承受力的，甚至沒有作好相應的心理準備。他倒是很有耐心，又一次把我的手握在他手里，就像哄孩子一樣說：“你真不高興啦？你別不高興呀！”

我說我沒有不高興，努力做出正常的樣子。他似乎松了一口氣，也在床沿上坐下來，摟住我的肩頭說：“我不會做讓你不高興的事的?！?/p>

隨后他靠在床頭，讓我靠在他身上，跟我聊起天來。我不想靠在他身上，覺得那樣很別扭。我坐直了身子，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是他一邊說，一邊卻十分自然地貼近我。我一次次躲避，最后終于松下勁來。他立刻摟住我，把我抱得緊緊的。我覺得自己在他的手臂中就像是一只被扼住了頭頸的獵物，隨后他就像撲向獵物一樣壓在了我的身上。

他不出意料地吻了我。我沒有像之前那樣掙扎，但我也沒有迎合他，我封閉了知覺，只希望這件事快點過去。我努力讓自己的意識和感覺休眠，可是，他身上巨大的磁力卻穿透了我自我保護的鎧甲，而且不可抗拒地激活了我的感官。我聽著他劇烈的心跳，在他懷抱中變得酥軟和迷醉。理智就像堤壩一樣崩塌了，我在一種無法抵御的吸引下和他吻在了一起。

我就像在暑熱中忽然淋到了一場大雨，無法形容自己到底是煩惱還是渴望。我在驚魂未定之中竟然被他的吻俘虜了。他在一番長時間的熱吻之后動手解我的衣服，我薄弱的理智又及時回來了，用力抓住他的手，不讓他解我的衣扣。我當然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可是我真的沒想那樣做。我覺得那樣做會把事情搞糟。這個念頭相當強烈，就像是一種提醒，或者說是警告?？墒撬活櫸业淖钃酰贿呍谖叶叺偷偷卣f著哄我的話，一邊繼續(xù)著他的動作。也不知道是被他迷魂湯般的話語軟化了，還是我阻攔他的動作不夠堅決，反正到后來他還是把我的衣服脫掉了……再后來我就徹底失去了抵抗。

快3點時我們從床上起來，他沖完澡穿好襯衣，打好領(lǐng)帶，顯得有一點匆忙，卻又是盡力克制著著急，坐在床邊默默地吻著我。這個時候的吻已經(jīng)有了別樣的意味，奇怪地帶著一種親情。這讓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跟他已經(jīng)“有過”，心里隱隱地有些莫名的失落。我想起他說3點鐘有一個重要的會議，趕緊迅速穿戴整齊。我還沒來得及仔細體會這事發(fā)生之后帶來的微妙改變，我們已經(jīng)到了必須分別的時候。他在酒店門口略帶歉意地說：“今天不能送你了?！彼嫖覕r了一輛出租車，付給司機100元車費，替我打開車門。出租車開動的時候他朝我揮了揮手，露出一個親切而簡短的笑容。

我坐在出租車里心情忽然極度低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如此頹喪，我竭力讓自己振作一點，可是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

我說不清自己有什么好委屈的，只是模糊地感覺到自己沒有著落。用玫瑰小姐的話說，他是我的靠山?？墒俏业闹庇X告訴我他未必是我的靠山，因為我心里根本就沒有那種有依靠的感覺。

當晚，我餓著肚子躺在床上，已經(jīng)兩頓飯沒吃了，餓得頭昏眼花，可是我絲毫沒有胃口。我等著玫瑰小姐回來，想向她訴說心頭的苦悶。我很想聽聽她那些直中靶心一針見血的話，好讓我理清煩亂的思緒。可是等到玫瑰小姐回來，我卻沒有跟她提一句今天下午發(fā)生的事。我真不是怕她會怎么去想我，也不是怕她笑話我或者瞧不起我，在我看來她有超強的理解力，足以精準地判斷事情的內(nèi)涵。是我自己忽然不想說了，想讓這件事成為我的秘密，一個我會一生保守的秘密。這么一想我瞬間就釋然了，所有的委屈、失落以及自怨自艾等等的負面情緒都煙消云散。我心里甚至升起一股溫熱的東西，就像水流一樣，飛快地匯聚成一個大湖，足以包容很多的東西，可以行駛很大的船。我自問是不是喜歡上他了？這么一想竟然臉紅了起來。好在屋里燈光暗淡，玫瑰小姐不會發(fā)現(xiàn)。

再見到他是面試的那天。自從上次分別之后，他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也沒有給我發(fā)過短信，我也同樣沒有聯(lián)系過他，我們處在音信不通的狀態(tài)之中。我想他不給我打電話發(fā)短信，大概是不想打擾我復習，當然我這是往好的方面想。我盡量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以免擾亂了內(nèi)心的平靜。我要保持良好的狀態(tài)，以便在考試中大獲全勝。我想我只要進了他們網(wǎng)站，以后就經(jīng)?？梢砸姷剿砸粫r的音信不通也沒什么。

面試那天我早早去了，我抱的小希望是或許能碰見他，或許考前還能有機會跟他聊上幾句?？墒俏业竭_他們公司發(fā)現(xiàn)面試地點改在另一座大樓，并不在他那座辦公樓里，考前碰上他的可能性顯然不大。我去了指定的樓層，一間巨大的會議室里擠滿了人，粗略一看，遠遠超過他跟我說過的面試人數(shù)。會議室一頭擺著一張蒙著深綠色桌布的長條桌，我數(shù)了數(shù)，后面是十把椅子。我想一會兒他就會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對我進行面試，我不由得心跳加快起來。

面試準時進行，所有參加面試的人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安靜地等著叫號。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一共有近60個人。不過面試進行得倒并不慢，三五分鐘一個，最長的也沒有超過10分鐘。我看面試完從里面出來的人一個個都面色平靜穩(wěn)操勝券的樣子，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總算輪到我了，我穿過空曠的會議室，一直走到評委們面前，在條桌對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來，恰好和他正對面。那一刻我心里想，假如把其他人隱去，那就是我跟他臉對臉坐著。我們的目光碰到一起，他比我更快地將目光移向別處。想到幾天前他與我肌膚相親，我覺得現(xiàn)在我們這樣面對面坐著很有些諷刺。不過我沒來得及多想，評委們的問題就像冰雹一樣向我砸來。我頓時明白了為什么每個人面試三五分鐘就會結(jié)束。我集中精神回答問題，盡量簡潔又不失聰明。我看見有幾位評委在聽了我的問答之后露出了笑意。面試速戰(zhàn)速決，在離開會議室前我飛快地朝他瞥了一眼，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顯得格外嚴肅。

我走出考場，仿佛卸下了一個包袱，心想后面反正有他呢，橫豎就靠他了。于是我馬上明白了為什么走出考場的人幾乎個個都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就在我準備乘電梯下樓的時候，他出現(xiàn)在電梯口。他朝我一笑，對我而言簡直就像云開見日一般。他輕聲對我說：“你發(fā)揮得不錯，我看應該沒啥問題?！彼贿吀艺f話一邊留意著是否有人經(jīng)過，我明白他是怕被別人看見。說完這句話他朝我使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疾步朝洗手間走去。

有了他送出的這封雞毛信，我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一般。

面試結(jié)束第三天，他就打電話約我去酒店見面，我預感到他一定有好消息帶給我，高高興興地去了。這一次他約我直截了當，我自然也沒有扭捏作態(tài)，我們一副心有靈犀極有默契的樣子。

在下午的上班時間里他開好了房間等我。我一進門他就抱住我，熱切地吻我，在我耳邊說他太想我了，每時每刻都在想我。我來不及深想他這些話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有夸張的成分，卻很受感動。在他的甜言蜜語里，我們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倒在了寬大的床上。

一切發(fā)生得都那么順理成章，我們之間再沒有推搡和拒絕，我跟他就像戀愛中的情人那樣緊緊地摟抱在一起，感情熾熱，難舍難分。他溫柔地吻我，我也同樣溫柔地吻他，他慢慢地進入我的身體，不像上次那樣情急。我無比順從，就像享受陽光沐浴一樣，放任自己在他的愛撫中陶醉。他顯然也很陶醉，時而急劇，時而舒緩，仿佛在用身體與我交談。我不懂他要對我訴說什么，但卻感覺到了肉體交融帶來的那種無法言說的激動和迷醉?？旄邢癯彼粯影鼑宋遥屛彝袅藷?，甚至忘掉了我和他之間的差距。高潮突然而至，就像海嘯一樣吞沒了我。隨即他也像百米沖刺一般跑到了終點。

我們洗過澡躺在床上，我想我們該談談正事了?？墒撬麉s慵懶而沉默，只是摟著我，不時用下巴輕輕地蹭著我，沒有交談的意思。

終于我打破沉默，問他：“那件事怎么樣了？”

他睜開半閉的眼睛，聲音有些含糊地說：“還在討論。”

我問他：“什么時候會有結(jié)果？”

他胳膊用了點力摟緊我，說：“很快吧?！?/p>

他又一次親吻我，手指在我身上游走。他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我不喜歡在床上辦公。”

他這句話像一口濃煙一樣把我嗆住了。

他可能覺出氣氛有些凝滯，馬上換了親昵的口氣輕聲問我：“剛才你感覺好嗎？”

我不想回答，但還是輕輕地點了下頭。

他大概覺察我們之間不像剛才那樣情投意合，不再多說什么，翻身俯在我身上。他凝視著我的眼睛，很深情地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后露出他招牌式的溫暖燦爛的笑容。

他抱緊我，又一次和我交融在一起。還是那樣激動和迷醉，我感覺我的肉體似乎是獨立于我的精神存在的。我仿佛站在自己的身體之外審視著這一切，覺得自己十分可恥。我并不是羞恥自己去迎合潛規(guī)則，也不是羞恥自己用身體去達到目的，因為這些都不是我的本意。我覺得自己可恥是因為自己太軟弱，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他就和他睡到了一起，而且，即使在隱約感觸到愛的時候，卻又不敢迎上前去證實它。

我們倆緊密地交合在一起，就像生死相依一般。身體的歡樂沖垮了理智的堤壩，讓我在他面前赤身露體也不覺得羞澀。短短幾個小時讓我們徹底親近起來，似乎在一起過了半輩子一般。

在即將結(jié)束這個放縱情欲的下午之時，他拉我站在巨大的穿衣鏡前，他從背后摟抱著我，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口，嘆了一口氣，輕聲嘀咕了一句什么。

我沒有聽清他說什么，問他：“你說什么？”

他兩眼在鏡中凝望著我，目光有點渙散，但神情極為嚴肅。

他說：“是不是太荒唐了？”

我說：“你后悔了嗎？”

我盡量說得不帶嘲諷。

他認真地說：“不是后悔，我是覺得自己太荒唐了。”

但是他沒有時間向我解釋他為什么覺得自己太荒唐，因為外面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他急著要趕回家去。他在我面頰兩邊親了親，讓我先離開房間。

又過了一個星期。這個星期下了兩場雪，整個城市先是白茫茫的，后來是臟兮兮的。這個星期我一直在等消息，因為總也等不來那個意料之中的消息，我的心情也是灰蒙蒙的，和外面陰沉的天色一樣。我其實可以打個電話問問他，可是猶豫多次還是沒有給他打這個電話。我心里一直在等他給我打電話，我不想主動，我愿意在一個退守的位置上。我知道這是由我內(nèi)向的性格決定的，我認為這完全是來自遺傳。我爸爸就是一個內(nèi)向沉默的人，在我看來他沒有什么斗志。我媽媽更是一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對任何事情都沒有準主意的人，大小事情都聽我爸爸的。他們倆優(yōu)秀的基因結(jié)合讓我成了一個內(nèi)心孤僻，還有幾分清高、凡事不爭不搶、一邊想著沖鋒一邊想著撤退的矛盾重重的人。玫瑰小姐有一次給我看手相，神神道道說我在成長的過程中受過傷。我想不起來受過什么傷，只是我的童年并不快樂。我父母工作忙把我送到鄉(xiāng)下的奶奶家，我奶奶看著她兒女們陸續(xù)送回去的五個孩子，我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年齡居中的一個，又是女孩，在我那些表兄妹中沒有占著什么風水，說白了我是被冷落的一個，用現(xiàn)在的話說我就是打醬油的。我在我奶奶家打了四五年醬油又被送回到城里我父母身邊，我父母看我是呆頭呆腦一身土氣，而我看他們是脾氣暴躁又沒有能耐。后來我上大學離開了他們，反而覺得他們可親，心里也更多地愛他們，但這份愛里面包含著許多的憐惜和同情。我感覺他們對我也是一樣，只是他們從來不說出來。沉默寡言不擅表達感情是我們共同的特點，我們彼此之間很少流露情感，更不可能說什么親熱的話，那會讓我們難為情的，也是絕對說不出口的。從小到大，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克制感情的習慣，越是跟親近的人越是不會表達親近。因此，我跟他也是這樣。

這么多天過去，要說我不想他，那是假話，我的確是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他，但是，我真的是做不到。而他卻是音信杳無，就像沉入深海一般。我心里慢慢有了一些氣惱，我真想不再理他。

十多天過去了，我還沒有接到我等待的那個通知，有點沉不住氣了。那天是星期五，顯然未來的兩天也不會有任何消息。我在百般糾結(jié)猶豫再三之后還是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就是極簡短的一句話：“那件事到底怎么樣？”

短信剛發(fā)出我就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話的聲音很低沉，能聽出是在會場上打的。他也是極簡短的一句話：“晚上七點半在老地方見面，我跟你細說。”

他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八點半了，我等得心急火燎。他向我解釋說會議開得沒完沒了，他沒法脫身。要不是他強行宣布散會，估計現(xiàn)在還結(jié)束不了。我心說既然你有權(quán)決定散會，那為什么不早點說呢？但是我沒有說出來，不想讓他覺得我是女人之見。

他去開好了房間，我們進入到屬于我們的私密空間。他還像上次那樣迫不及待地把我摟在懷里，說他有多么多么想我。他擁抱我，親吻我，撫摸我，簡直就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墒俏覅s沒有相應的熱情，我只想知道我的工作有沒有定下來。我想起他上次說的“我不喜歡在床上辦公”那句話，猶豫著是在上床之前還是在下床之后再問他。

沒等我開口，他已經(jīng)搶先一步把我抱到了床上，他臉上帶著熱情而迷人的笑容，開始了我們兩人之間的功課。他依然是沉默不語，只是用肉體來抒發(fā)和表達。我努力摒棄腦子里翻騰著的種種世俗雜念，盡量專心致志地投入到和他的做愛之中。

性愛的美妙讓我暫時忘記了心中的煩擾。我跟他交織在一起，仿佛要把自己的生命織進他的生命當中。我就像一個孩子一樣跟著他四處狂奔，我們上天入地，時而在水面滑行，時而在天空翱翔，再之后便一起墜落到萬丈深淵……但是我卻沒有恐懼，即使墜落也十分欣悅，而且心甘情愿。

激情平息的時候，他靠在床頭，點上一支煙慢慢吸著。我去洗過澡安靜地躺在他身邊。他伸出胳膊摟住我，不時輕輕地親吻我的面頰。我享受著他的愛意，身體里蕩漾著飽嘗性愛之后的酣暢與滿足，心情輕松而愉快。

他側(cè)臉望著我，莞爾一笑說：“真是個可愛的小丫頭！”

我聽出他口氣中由衷的快樂，心頭不由得一動。

他聲音柔柔地問我：“你在想啥呢？”

我說：“我們要早點認識就好了?！?/p>

他笑出聲來，用半是喜悅半是遺憾的口氣說：“不頂用的，我比你大得太多了！”

他柔情似水地把我抱在懷中，似乎是為了彌補我們之間的差距和懸殊。

我依偎著他，仿佛依偎在父親的懷抱里。其實我并不知道父親的懷抱是什么滋味，我很小就離開了父母，從記事起我爸爸就沒有摟抱過我，我是一個父愛缺失的孩子，我渴望依靠，因此也容易以為男性的懷抱都堅實和可以依靠。也許是我的依戀打動了他，他又開始撫愛我。他那么耐心和投入，就像在從事一項偉大的事業(yè)。我心里忽然覺得可笑，我又一次站在身體之外觀看著我們這項無恥而又淫蕩的活動。我不知道我們這樣做意義何在，我也不知道我們這樣做到底通向何處。我討厭自己在本該銷魂的時刻思考這些問題，可是我沒有辦法排除頭腦中的雜念。做愛的后半段我無法投入，也幾乎享受不到快感。相反，我感覺到那種機械反復的動作單調(diào)乏味，甚至帶來疼痛。我咬牙忍著，不吭一聲。他有所感知，停了下來，關(guān)切地問我：“你怎么啦？”

我沒有說話，只是費力地對他微微一笑。我覺得我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好姑娘，我不愿意讓他掃興，特別不愿意在這種時刻讓他掃興。我知道該忍耐的時候要忍耐，在我這個年齡段我應該還算是個有犧牲精神的人吧。

他繼續(xù)他的馳騁，勝利達到高潮。

他就像酒足飯飽一樣滿意地舒出一口氣，在我額頭和脖子上親了幾下。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問我：“你吃過晚飯了嗎？”

我沒有吃晚飯，但我并不覺得餓。

他說：“你真的不餓？我可餓壞了?！?/p>

他拿起電話叫了送餐服務，不久服務生送來了煎魚、熏肉、薯條、奶酪、面條，還有冰激凌和水果。他只吃面條，其余都是為我要的。我們穿上衣服，在桌子邊坐下來吃飯。

他不時把食物喂到我的嘴里，讓我吃驚的除了他對我表現(xiàn)出的這種親昵或者說是寵愛，他做這些無比自然，就好像他總是這么做的。可是實際上我們認識到現(xiàn)在也沒有多久，他這么做讓我很不好意思?？墒?，他對我這么好也讓我不由得想入非非起來。我甚至想，他是不是愛上我了？我當然希望他愛上我，那樣我就容易達到目的了?？墒钱斘疫@么想的時候又很鄙視自己，我沒法容忍面對一個人的愛，心里居然是雜念叢生。我想如果這真是一份愛情，那我簡直就是糟蹋了愛情。我咀嚼著他喂進我嘴里的食物，有一陣心里發(fā)酸，眼淚差點流出來。我從小到大還沒有人這樣疼愛過我，我的父母雖然只有我一個孩子，可是他們不會這樣寵愛我，更談不上溺愛我了。在他面前我慢慢變成了一個孩子，溫順、聽話、乖巧，一心想討他喜歡。他果然上當了，不時伸出手來撫摸我的臉，同時發(fā)出心滿意足的嘆息。我心里滋味復雜，暗暗地想：這真的就是愛情嗎？

坐在桌邊的他和在床上時很不一樣，他話多起來，而且說得興味盎然。他說自己有點生不逢時，他一點不喜歡眼下這種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不喜歡鉤心斗角爾虞我詐，憎恨本該愉快合作的人在爭權(quán)奪利中品德敗壞，甚至不喜歡賺錢。我問他那喜歡什么？他說他喜歡金戈鐵馬的生活，覺得那才痛快淋漓激動人心，在那種生活中男子漢才能真正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說心里話，我完全無法認同他的這種說法，也理解不了他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但我頻頻點頭，似乎非常贊同他說的這些話。從男人他自然而然地說到了女人，他說自己不喜歡女人太漂亮，女人太漂亮會給人壓力，而且漂亮的女人多半驕傲，因為有人捧，常常會不知道自己是誰。我趕緊悄悄檢討自己，是不是因為相貌丑陋才合他的意？或者，是不是無意中流露出女人的驕傲或者有什么不得體的地方？他說他太太就是個漂亮女人，所以他有時會覺得生活在太太的陰影下。我明白他原來是要說這個，這算是炫耀嗎？我心里忽然有了醋意。

本來我一直沒有想到過那個人，雖然我早已經(jīng)預計到有那么個人存在，但我覺得自己和她是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她是她，我是我，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分屬不同的星系。可是他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讓我和她發(fā)生了聯(lián)系，我發(fā)現(xiàn)自己離她居然如此之近，近到脫不了干系，近到息息相關(guān)。而且，如果用社會上流行的道德觀來評判，我還是那個見不得光的小三。我在醋意之下又添了幾分委屈和沮喪。

我忽然感到自己是那樣的卑賤，為了達到找工作的目的而討好他，跟他偷偷摸摸地約會，不但見不得光，而且心里有感覺也不能表達出來，因為那樣就會破壞游戲規(guī)則，也與我的初衷不符。我覺得這樣的關(guān)系好變態(tài)，可是卻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我真希望我根本不想通過他找工作，如果能干干凈凈地愛他多好，哪怕僅僅是跟他戀愛一場，也是值得的?？墒乾F(xiàn)在我卻心懷鬼胎，欲愛不能。到這個時候我終于明白了自己骨子里其實是個傳統(tǒng)的女性，既不現(xiàn)代，又不堅貞，我就是這么一個矛盾體，隨波逐流，缺乏主見，連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我本來就卑微渺小，現(xiàn)在更加覺得自己卑微渺小。我感到心里有尖銳的東西劃過，突然覺得欲哭無淚。

他馬上覺察到了我情緒的變化，他走過來捧起我的臉，兩眼含笑望著我說：“怎么，你不高興啦？”他在我的唇上親了一下，笑呵呵地說，“真是個嬌氣的小女人！”

我見好就收。我覺得現(xiàn)在不是任性的時候，因為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來之前他答應跟我“細說”的，我一直在等著呢。前面鋪墊了這么多，營造了這么美妙的氣氛，我不能因為自己一時的氣惱讓事情變得不順。我調(diào)整了情緒，不再顯得不快。

我把話題往面試上引，剛說了一兩句，他馬上就把話頭接了過去，對我說了面試的詳情。他告訴我這次面試競爭相當激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最主要的是有不少人是通過種種渠道打了招呼的，有的人甚至還不止有一個人來打招呼，而且，不同的評委都有自己想要關(guān)照的對象，所以在打分時不免會有私心。我耐著性子聽他說著平衡各方關(guān)系的過程，心里卻只想知道自己的結(jié)果。好容易等他說完，我忍不住問他：“那我呢？”

他沉默了一下，十分為難地說：“現(xiàn)在的名單里沒有你。”

我的心就像被錘子敲擊了一下，心情瞬時一落千丈，我脫口而出：“為什么呀？”

他又沉默了一下，面露難色說：“一言難盡?！?/p>

我急切地說：“你不是一把手嗎？你不是能說了算的嗎？”

他微微一笑，顯得并不跟我一般見識。他口氣和緩地說：“我確實是一把手啊，但我也不能樣樣都一個人說了算吧？那樣不成一言堂了嗎？”他向我解釋說，“其實我如果硬要堅持，你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我沒有那樣做，不是我真的多么光明磊落不想以權(quán)謀私，而是如果我堅持讓你進來，他們都看在眼里，那幫人賊著呢，我跟他們一直在斗智斗勇，他們要是聞出點味道，你想將來會有許多雙眼睛盯著你，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會暴露在人家的面前，無處躲無處藏。你想吧，我們是這樣的關(guān)系，就是我們再留心，也很難隱藏得一絲破綻沒有。即使你到我們公司來，我和你也隔著好幾層，我不會來直接領(lǐng)導你的工作，在公司我們不會有多少交集。但是，如果別人知道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他們又會怎么看待我們？那樣我們就會相當被動。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情況?！?/p>

我胸口被一口氣頂著，我想說，這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關(guān)系——可是我卻竭力忍住了。我清楚這樣的話是萬萬不能說出來的。

他帶著自我剖析的誠懇說：“其實開始之前我也曾經(jīng)猶豫過要不要和你走到這一步，說實話，我思想斗爭很激烈。我是這么想的，如果你來我們公司，我就應該和你保持純潔的關(guān)系，但是，如果邁出了這一步，最好我們不再成為工作關(guān)系。也許你覺得我很自私，但我真的就是這樣想的。我還是有一些老派的觀念的，我特別反感時下那些潛規(guī)則什么的，我認為上級利用職權(quán)和部下發(fā)生不正當關(guān)系是很無恥的事，當然我不想自己成為那種人。我心里喜歡的是男女之間清潔的情感關(guān)系，即使沒有婚姻之約，至少也是兩情相悅吧。從我的角度，坦率地說，我給不了你婚姻，但我會對你好的。話說回來，我們年齡相差這么大，真要讓你嫁給我，你會很吃虧的，連我想想都替你覺得冤。”他說著，自己呵呵笑起來。他拉我坐到他懷里，在我臉上輕輕親了一下說，“你別恨我，不是我不肯幫你忙。說句不怕你不高興的話，你完全可以這樣想，如果你不認識我，在這樣的競爭中你同樣也不會有多大可能性。這么一想你心里是不是平衡多了？”

我真是無話可說，我算是服了他了！在他這樣強大的邏輯面前，我覺得自己既軟弱又無助。

他看我不說話，用胳膊圈住我，顯出從未有過的溫柔，用那種就像是哄孩子的口氣說：“我知道你聽見這樣的消息肯定會不開心，這也是我遲遲不想說的原因?！彼麚Q了嚴肅的口氣說，“其實我是很看重你的，你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子，你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沉靜氣質(zhì)，在我看來是很難得的。你是那種穩(wěn)得住心神的女孩，跟時下的那些小姑娘不太一樣。這是我特別喜歡你的地方，也是我特別看好你的地方。你這樣的品貌出去找份工作應該是不難的。但是，你也知道，現(xiàn)在社會上不管做什么事，能力是一方面，關(guān)系有時候比能力更加重要。你明白我說的吧？這次你沒有進我們公司并不是什么壞事情，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這我能幫你，你完全可以放心。”

他停下來，就像征求我的意見那樣專注地看著我，我則在心里咀嚼著他這些話的意思，判斷他到底有幾分是真心又有幾分是糊弄。越琢磨越發(fā)現(xiàn)自己看不透他，我和他之間總像隔著一片霧，他在那片霧的背后，影影綽綽，似是而非。我承認對他那個年紀的男人知之甚少，更談不上有多少把握，盡管我和他睡過覺，有過那么深刻的肌膚之親，可是我感覺自己和他根本就沒有真正走近過。

他大概是看我默不作聲，便拿出更大的耐心哄我高興。他又一次把我緊緊地摟進懷里，和顏悅色地對我說：“你別灰心，我說了，這種考試實際上就是走走過場，并不真正證明什么。而且，我也已經(jīng)答應你，我一定會為你找一份你滿意的工作，這點你要相信我?！?/p>

他親我的面頰，讓我笑一個。我突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時候爸爸為什么事懲罰了我，然后他就是這樣把我抱在懷里，讓我給他笑一個。那應該是我最早的記憶吧，居然在這個時刻十分清晰地想起來了。我心里發(fā)酸，但還是強忍著委屈給他擠出了一個笑容。

這一天終于沒有不歡而散。他開車送我回家，分別的時候，他情意綿綿地說過幾天會來看我的，讓我高興一點。我雖然并沒有多少高興的感覺，但還是對他綻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接下來的日子我過得渾渾噩噩，我很想抓緊這無事可做的時光好好讀點書，或者把英語補習一下，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坐下來好好面對書本。我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不能像在學校那會兒心無旁騖地專心學習。我看一會兒書就累了，讀一會兒英語就煩了，總之一句話，我變得坐不住了。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我的存款越來越少，已經(jīng)少到我需要精打細算地過日子了。以前我隔一段還會上街去逛逛，雖然也不買什么貴的東西，但買些化妝品、零食啥的也是平常的事?，F(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會那樣大手大腳地花錢了，我只去超市，只買特別必需的生活用品。我父母照例會每個星期打電話過來，問我過得好不好。我跟他們從來都說自己過得很好，不把真實情況告訴他們。我知道告訴他們也沒有用，因為他們幫不上我。已經(jīng)有一兩個月我不主動給他們打電話了，一是我不想找上門去跟他們?nèi)鲋e，二是我得考慮節(jié)省長途電話費。有時候想想自己混成這樣，眼淚會突然涌上眼眶。

這一段因為忙著考試找工作，我和我的朋友同學都沒有什么來往，其實我也沒有多少朋友，我覺得交朋友是需要時間和金錢的，這兩者我從來沒有同時富裕過。要么有時間沒錢，要么既沒時間也沒錢。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封閉，過得根本不像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不過更多的時候我覺得這樣也挺好，簡單，不費精神。如果玫瑰小姐忙起來，我經(jīng)常是從早到晚沒有機會說一句話，假如呼吸也能省，我恐怕連呼吸都免了。

我稀里糊涂過了幾天之后終于下決心重新出去找工作。我下樓去買了一堆報紙，剪下所有的招工廣告，又在網(wǎng)上搜尋，想找到合適的機會，但忙了一圈成效不大。

我又想到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想到他。我想他應該不會說話不算數(shù)吧？我想好等再見到他一定催他為我找工作，別的都是次要的，我實在是不能再等了，我總不能耗到真揭不開鍋吧？我想我再不能不好意思向他張口了。

離上次見面整整一個星期，他打來電話，簡單問候了兩句，問我晚上有沒有空，說想來看看我。我真是喜出望外，但語氣盡量平和，不讓他感覺到我是那么渴望見到他。我仿佛看見我撒下的那張網(wǎng)上的浮漂開始跳動，我要靜候他進入網(wǎng)中。

他一下班就來了。我們在我家樓下不遠的一個餐館吃飯。這是一家裝修得非?？季康姆ㄊ轿鞑蛷d，也是附近最高檔的餐館，早就聽說非常貴，所以雖然離得近，也從來沒有進去過。我和他一起走進這家餐館，心中馬上充溢著高檔生活帶來的那種情調(diào)和喜悅。

他十分紳士地把菜譜放到我面前，讓我點菜。我從來沒有在這樣的餐廳里吃過飯，我怕露怯，又把菜譜推給了他。他微微一笑，接過去仔細地看起來。他給我點了生蠔和烤牛排，自己只要了蔬菜和面條。他笑著向我解釋說，他剛剛體檢過，好幾項指標都偏高，所以在吃上只好節(jié)制點了。

我馬上說：“那我們沒有必要來這么高檔的地方吃飯。”

他笑了，說：“我是為了讓你吃點好吃的。”

他看我的眼神十分溫存，就像看著一個孩子，我脊梁后面瞬間升起一層雞皮疙瘩。我挪開了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

這頓飯吃得真不錯，高檔餐館的菜就是不一樣，說真話，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菜，用“美味佳肴”形容一點不過分。尤其是吃到牛排，我差點感動得落淚。他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不時問我菜合不合我的口味、要不要再加點東西。他對我這么好，讓我心里暖洋洋的，原先梗在心里的那些枝枝蔓蔓似乎被融化掉了，我心里又涌起那股應該稱作愛情的東西，我?guī)缀跤忠獜埐婚_口向他提找工作的事了。我專心品嘗著美味，仿佛就是為吃而來的。吃完我沉醉地坐著，享受著飽嘗美食之后的混沌。

他吃得很少，的確是在認真地節(jié)食。但他的話卻一點不少，一晚上一直在口若懸河地說著。他說他們公司的人事變動，部門調(diào)整，甚至還說到獎金制度的改革。說實話，我對他說的這些不感興趣，我對他們公司誰做副總誰做主管毫不關(guān)心，他提到的人我一個不認識，對他們的部門是多一個還是少一個也不想知道。我坐在他對面就像一個植物人一樣，或者干脆說就像植物一樣，只不過我還會隨聲附和罷了。我自己認為這是對他這頓好飯的回報。

說完了一通宏篇大論，他臉上泛起光澤，讓他整個人顯得更加滋潤，就像做過愛一般。但是這天因為我身上不方便我們無法做愛，因此我們沒有像以往那樣去酒店開房。晚飯之后，他提出帶我去商店里逛逛。

記憶中我很少和男人逛街，以前我的男朋友也有陪我逛街的，但我發(fā)現(xiàn)他們雖然性格各異，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不喜歡逛街。我小心眼兒地猜想，可能是他們不愿意替女朋友付賬吧。難為他主動提出逛街，激起了我逛街的興趣。我的確有好久沒有逛過街了，真有點久旱逢甘霖的感覺。于是我欣然地跟著他去了商店。

他帶我走進一家鞋店，指著貨架上一雙款式時髦的皮鞋讓售貨員拿給我試。我的腳剛伸進鞋子，一種舒適的感覺涌遍全身。說實話，它比我穿過的任何一雙鞋子都要舒服，就像剛才吃牛排一樣，差點感動得落淚。毫無疑問，這是真正的好鞋。當然，這鞋的價格不菲。

店里人很少，有兩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店員為我服務。她們格外熱情，讓我試遍了店里所有的新款。最后他給我買了兩雙皮鞋和一雙靴子。他去刷卡的時候我沒有跟過去，我沒有勇氣也不好意思看著一個男人為我付錢。

買完鞋他問我還想逛什么店，我十分堅決地說，哪里也不想逛了。這晚上足夠了，我不想再讓他為我花錢。他看了看表說：“時間還早，好容易出來一次，別這么就回去了。”他的笑容里有一絲頑皮的神色，似乎他是逃學出來的一般。他略想了想提議說，“我們再去喝杯咖啡吧，就去上次那家好不好？”

我猛然想起了那次喝的綠燈籠，口腔中似乎涌起那種酸酸甜甜的感覺。但是我沒有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要不……去我那里坐坐吧?！?/p>

他馬上點頭，我倒是覺得自己有點貿(mào)然。我在心里責怪自己：干嗎要讓他參觀我貧寒的生活？干嗎要和他走得這樣近呢？

他的車很快就到了離我家很近的大街上，這是一條燈火通明的大街，每次他送我，我都讓他在這條街上停車。可是我住的地方并不在這條大街上，而是需要穿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胡同，那里燈光暗淡，房子又破又舊，而且胡同太窄，汽車很難開進去。我讓他把車停在街上，但他還是堅持開進了那條實際平坦感覺上卻是高低不平的胡同。下車時我聽他說了一句：“你怎么住在這種地方？”

我沒有回答，假裝沒有聽見他說什么。

這天玫瑰小姐出差去了，不會回來。進門前我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我不想讓他來我這里微服私訪一般還提心吊膽。他果然像是松了一口氣，這更加讓我覺得不該帶他到這里來。

他進屋之后就抱住我親吻我，讓我心里輕松了不少。我覺得他并沒有拿自己當外人，這讓我?guī)缀跣纳屑ぁＫ屛腋痈袆拥氖亲虏痪茫胰N房燒開水準備給他沏茶，他跟了進來，隨手打開了冰箱。我正詫異他這個舉動，他看了看冰箱里的東西，對我說：“冰箱里啥都沒有啊，你平常都吃什么？”

冰箱里的確是存貨不多，但也遠沒有到他說的“啥都沒有”的地步。蔬菜還是有的，雞蛋剩下不多，此外還有一些老干爹老干媽的辣醬，那些是我的常備物資，實在沒有菜或者不想做菜的時候可以用它們來對付一頓飯。

他兩眼緊盯著我說：“你這么年輕，營養(yǎng)太差是不行的！”

我笑起來——不是苦笑，是真的好笑。現(xiàn)在這個時代，簡直是物質(zhì)極大豐富，吃的喝的樓下的超市里可以說應有盡有，我雖然節(jié)省，但也不至于會營養(yǎng)太差。

我半開玩笑地對他說：“我正在減肥呢！”

他十分嚴肅地說：“你減什么肥？你這樣清瘦，要胖一點才好?！彼蟾趴次也灰詾槿?，又說，“我覺得對不少女孩來說，減肥就是個誤區(qū)，好像是越瘦越美，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身體健康才是最主要的。所以吧，吃上面一定不能馬虎?！?/p>

我笑嘻嘻地點頭。我覺得他這樣對我諄諄告誡簡直就像一個父親，讓我有些不自在。說心里話，我不喜歡看到他像一個父親，我也不希望他對我太好。因為我心里非常清楚我跟他是怎樣的一種關(guān)系，我也非常清楚我跟他只能是怎樣的一種關(guān)系。正因為如此，我小心翼翼，生怕越線。我自覺遵守著一套不成文的規(guī)矩，以為這樣可以約束自己，也可以保護自己。我也防范著自己的情感過多地被他侵入，因為我不想受傷太深。

這一晚，我們并沒有相安無事地度過，我們還是忍不住親熱了。他把我抱到床上，在我的小床上緊緊擁抱，纏綿地親吻，就像真正的戀人一般。從前我和我的初戀就經(jīng)常這樣，后來他出國留學去了，我們只好分手。和他緊緊相擁的一瞬間，我仿佛回到了大學時代，也幾乎錯把他當成是那一個他。他溫柔而耐心地撫摸我，我也給了他溫柔體貼的回報。我們在小床上消磨了不少時光，不用看表，我也知道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心里不想讓他走，但我還是懂事地催他該回去了。

臨走之前，他從包里拿出一沓錢，放在我床邊的寫字桌上，對我說：“這是我今天拿到的加班費，你先用著?！?/p>

我連聲說不要，我是真心不要。我不想拿他的錢，那樣我成什么了？從小我父母就教育我不要拿別人的東西，更何況我跟他又是這樣一種關(guān)系，我就更加不能要他的錢了。我拿起那沓錢硬塞回他包里，他按住我的手說：“你這孩子別這么犟，給你你就拿著。”他似乎有點要急了，又說，“你日子過得太苦，我看著心疼！”

他后面這句話打動了我，我不再那樣堅決。他摟住我，我在他懷里慢慢松弛了下來。

時間太晚了，他不得不走了。他不讓我送他，我堅持要送他下樓。在寒風里他飛快地擁抱了我一下，在我耳邊說：“真舍不得你！”

他上了車。我朝他亮著尾燈的汽車揮手，他從車窗里探出頭看我，我們就像真正的戀人一樣難舍難分。

他留下的錢有5000多塊，緩解了我生活的窘迫，讓我的日常生活一下子進入到“豐衣足食”的模式。如果按我前一段那樣精打細算過日子，這筆錢至少可以維持兩個月的生活。而我相信有這兩個月的過渡，只要他肯幫忙，我應該是能找到工作的。我心情也因此變得輕松起來。

他和我還是時常見面。我們有時去酒店開房，有時就在我的小屋里親熱。他說他工作很忙，所以每次見面都很匆忙。我盡量讓他高興，做他喜歡的事，不做他不喜歡的事。一段時間下來，他夸我懂事。他這樣說：“我真沒有看錯你，你是個聰明的女孩，知道分寸，也肯委屈自己。有這些，走上社會也是不怕的，我對你很放心?！?/p>

我覺得他這幾句話的信息量很大，細想一下，他每句話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說的，當然也的的確確是對我或者說是對我的付出的一種肯定吧。我感覺他對我是滿意的。想到自己拿了他的錢，不由得馬上聯(lián)想起“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那句老話，心里泛起陣陣委屈。想想自己從小到大也是一個清高自傲的人，上學的時候從來就是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走上社會不久竟然成了一個依靠男人生活的人，而且還是這樣一種地下關(guān)系……無論怎么說，在我自己的價值體系里這就是墮落。要是讓別人知道，我真心無顏見人。

說心里話，我只想盡快改變這種生活狀態(tài)。不久之后的一天，在我們做愛之后，我終于向他開口提出我想快點找一份工作。他似乎有些驚訝，好像我這個問題很出乎他意料一樣。

他問我：“現(xiàn)在這樣不是挺好，干嗎急著出去工作？”

我口氣堅定地說：“怎么說還是得工作吧?！?/p>

他呵呵笑著說：“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要強了?！?/p>

他似乎并沒有馬上行動，至少是沒有馬上給我一個結(jié)果，也沒給我任何反饋。我也不催他，一是覺得催他不好，怕他煩；二是我想在他那里保持那個聰明、知分寸、肯委屈的形象。既然我已經(jīng)向他開口了，我想他不可能徹底忽略掉這件事。他是那種有素質(zhì)的人，所以我對他還是相信的。再給他一段時間吧，我心里這樣對自己說。

又一個月過去了，一天他來看我，又給了我一信封錢。我不肯要，態(tài)度堅決地說：“我不要你的錢?！?/p>

他執(zhí)意要給我，比我態(tài)度更加堅決地說：“我不想看到你過苦日子?！?/p>

我說：“總花你的錢算什么？”

他笑著說：“我倒真希望你能總花我的錢。”他迅速話頭一轉(zhuǎn)說，“你工作的事我一直在想辦法，太差的地方我不想讓你去，有些不錯的單位想進的人打破頭，需要等待機會。你不要心急?！?/p>

他都這么說了，我還能怎樣？只能耐心等待吧。

三個月過去了，我的工作還沒有著落，我也沒有等來一個準信。每次我鼓起勇氣問他，他都說正在找，甚至拿出手機讓我看他的通話記錄，說他來之前還給哪里哪里的老總或是副總打過電話，只是他們最近沒有招聘，或者是他們最近不再招人，等等等等。有時我也懷疑他可能是在敷衍我，甚至懷疑他是在用這樣的方式拖住我，讓我就像被粘鼠膠粘住的老鼠一樣跑不掉。本來我是想誘他入網(wǎng)的，結(jié)果反倒是自己成了他的獵物，想想真是沮喪！即便如此，我又能怎樣？我不敢得罪他，更不敢和他翻臉離他而去。因為理智地想靠他找工作，實際上是我眼下的最佳策略，或者說是最好的出路，除他之外，我沒有別的靠山，也沒有別的捷徑可走。況且我已經(jīng)付出這么多了，我不能讓自己的付出打了水漂。我這可不是小心眼，是從大局考慮。我已經(jīng)越來越不任性了，因為我知道我是懷揣著現(xiàn)實的目的的，不可以由著性子胡來。我一無所有，只能委曲求全。

他和我的見面變得頻繁起來。他還是那樣來去匆匆，和我見面最主要的內(nèi)容就是做愛，甚至可以說僅僅就是做愛。我們越來越默契，而且逐漸形成了一套我們之間特有的模式。他很好地操控著一切，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就像完成一套固定的程序。當然，這套程序簡潔完美，讓他身心愉快。看得出來他對此十分滿意。平心而論，他不是一個自私的人，相反，他很照顧我的感受。正像他跟我躺在床上聊天時說的那樣：“不能什么事光顧自己合適，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考慮別人，就像廣告里說的‘大家好才是真的好’，雙贏都不夠，要多贏才好?！彼拇_就是這樣的。

他是個成熟而可靠的男人，我悄悄想過，這樣的男人做丈夫肯定是相當不錯的。我甚至把找老公的標準有意無意朝他靠攏了。當然，我跟他是完全不可能的，這是他和我一開始就話里話外講明白的。雖然我心里也不是沒有過波動，但我記得我和他在一起的目的是什么。就像玫瑰小姐說的，魚和熊掌不可兼得。要得太多可能什么也得不到，這是我很早就知道的道理。再說，就像他說的，他比我大得多，我真嫁給他也未必是一樁合適的婚姻。有一天在閑聊時我問他多大了，他說40。可是隨后不久的一次約會，他去洗澡時我看見了從他衣服口袋里掉出來的身份證，我偷看了他的出生年份，他已經(jīng)45歲了。不過，對我來說40歲還是45歲又有多大區(qū)別呢？

三個多月下來，還有一個變化，就是我們的感情在不知不覺中升溫。“日久生情”那句話還真不能不信，如今我算是有了切身的體會?，F(xiàn)在，和他分別之后我會非常想他，可是他和我依然很少聯(lián)系。他幾乎不給我打電話，也不發(fā)短信，除非是有事，而他“有事”也就是約會。他不用QQ，不用MSN，不上博客和微博，想和他在網(wǎng)上秘密而甜蜜地交流也是不可能的。有時，尤其在夜深人靜之時，我多么渴望能得到他通過電波或者網(wǎng)絡傳來的一聲問候或者一句暖心的話。我坐在燈光昏暗的小屋里，想著我們有過的親昵，感覺都不像是真的發(fā)生過的。我很想給他打電話，可是我擔心他旁邊有人，說話不方便。我想一想已然感覺心痛，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是醋意，而是痛楚。曾經(jīng)有過一次我打電話給他，那是下班以后，估計他正在家里，他接我電話的聲音相當煩躁和嚴厲，令我驚恐萬分。我想他是不愿意我觸碰那條看不見的警戒線吧？那條線劃出了家里家外，地上地下，我無疑是屬于那個見不得人的存在。放下電話我后悔了半天，心里充滿了自責。等我們再見面，他并沒為這件事說一句道歉的話。于是我明白了，他是不歡迎我打電話給他的。發(fā)短信也是一樣，他對我的問候和發(fā)給他的一些無病呻吟的句子從來不置一詞，見面時同樣也不提起。我感覺他除了與我親熱，其他所有的時間和生活都是與我無關(guān)的，而且，我也同樣應該與他無關(guān)。他劃出的這條線對我來說猶如天塹，我是不能隨隨便便越過的，當然也是無法邁過的。我理解他是用這樣的語言向我強調(diào)，無論我們在床上怎樣如膠似漆，其實我們不過是一種合作罷了?？墒俏矣植桓市母@樣若即若離，也不甘心自己對他來說如此無足輕重。尤其是當我心中對他的愛意彌漫的時候，又心酸又委屈，而且無人可以訴說。

那一段，我的同屋親愛的玫瑰小姐通過相親找到了一個男朋友，她帶他來我們的小屋，看不出他們之間有多少激情和愛意，但一看就是關(guān)系穩(wěn)定，而且像是要廝守一輩子的樣子。說實話，我很困惑，我不知道像玫瑰小姐那樣，要相貌有相貌要才華有才華的女孩，為什么要選擇這樣一種歸宿，我也不知道等待我的命運會不會比她更好。就我和她兩個人的時候，我問過她是不是真的心甘情愿嫁給這么一個普通的人？

她笑起來，仿佛我說的話很好笑似的。笑過之后她說：“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真沒想到我會選擇這樣一個男人做自己的終身伴侶，不過現(xiàn)在我倒覺得這也算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總比嫁不出去要強?！彼靡环N推心置腹的口氣說，“我的激情，或者說愛情，已經(jīng)在年輕的時候揮霍掉了，也可以說在還不明白什么是愛情的時候就揮霍完了。我心里其實一直是有許多原則的，但是從我成年以后我一直在違背那些原則，甚至可以說是在破壞那些原則。我以為自己清高、干凈，也有能力守護這份清高和干凈，結(jié)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有不少時候，我妥協(xié)了?，F(xiàn)在我不想回首往事，過去的都過去了，想抓也抓不住，留下什么算什么，什么也沒留下也得往前走。這些年我覺得自己的經(jīng)歷就證明了一句話，就是白居易的那句詩：‘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绞敲篮迷绞侨菀紫?，越是美好越是會讓你受傷，甚至是你付出越多得到越少?！彼鋈皇兆≡掝^，兩眼爍爍地看著我，停了一會兒又說，“我就別拿自己不成功的人生經(jīng)驗來磨滅你了。要說我的確在感情方面受過傷，但即使傷痕累累，我對自己經(jīng)歷的這一切還是感恩的。而且，有了那種讓你痛楚讓你沉淪的經(jīng)歷之后，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

我不死心，追問她：“就是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嗎？”

她沉默了。好久才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原諒我不能跟你實話實說。”

仿佛是急剎車，她突然讓我明白了，她生活在一個我所陌生的世界里。

其實我無意窺探她的秘密，她這么一說，卻瞬時讓我有了把自己這幾個月的遭遇告訴她的沖動。我說得語無倫次，而且聲淚俱下，她平靜地聽完，平靜地對我說：“愛情不一定總是以它真實的面目出現(xiàn)，你看見它的樣子不一定是完美的，甚至不一定是美好的，有時可能似是而非，有時可能面目全非，它也不光給你帶來喜悅和幸福，不少時候讓你失落、沮喪、痛苦、無奈，甚至讓你深受其害，但是只要你認出了它的面目，你就好好珍惜它。”

我驚愕地望著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和他竟然也是愛情。

然而，面對現(xiàn)實，我真懷疑那就是愛情。沒有足夠的交流和溝通，沒有足夠的關(guān)心和溫情，那算是愛情嗎？而且總是偷偷摸摸，見不得陽光，如果這就是愛情，那我真的很懷疑愛情。我想我不必自欺欺人，也許玫瑰小姐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只是不想讓我難堪才那么說的吧？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和他來往已經(jīng)將近5個月了，想到自己快要有半年沒有工作了，心里不由得一陣陣發(fā)虛。每次父母給我打電話，我只能用撒謊來寬慰他們的心。我不喜歡撒謊，因此每次跟他們說過那些話，心情都很灰暗。我催過他幾次，當然盡量言語緩和，并且表現(xiàn)得不急不躁。但是他卻反而沒我平心靜氣，有一次我剛提起這個話頭，問了他兩句，他突然就有點火，掛在臉上的笑容瞬間就消失了，很不耐煩地說：“你不了解這個社會，現(xiàn)在辦點事情有多難，你要是拿不出東西去跟人家交換，人家憑什么替你辦事？找工作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盡管我手上也有點小權(quán)，但也不能像花錢那樣直接拿出去交換吧？再說你我這樣的關(guān)系，我怎么也得注意點。你得容我慢慢來?！?/p>

我心里萬分委屈，卻只能溫順地點頭。有時我真恨自己太軟弱，真希望自己能像個潑婦那樣痛痛快快地對他說：“我跟你在一起就是為了找份工作，你推三阻四到底要拖到哪天才給我辦？你以為你是在包養(yǎng)我嗎？你以為每月花5000來塊錢就夠包養(yǎng)我的嗎？”

當然這樣的場景永遠不可能出現(xiàn)。我只會沉默和忍讓。可是那天我即使沉默和忍讓也無濟于事，他一直氣很不順。我們差一點不歡而散，但總算在我們分別的時候又和好了。我知道在這種時候不能任性，以前我沒少吃任性的虧。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我當然不能吃了一條條壕溝還不長記性。告別時，他向我解釋他最近心情不好，公司和家里都有諸多不順心的事，讓我原諒他。我當然會“原諒”他的，我不“原諒”他又能怎樣？

這次的摩擦并沒有影響我們的關(guān)系，下一次見面，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原先的軌道。他重新變得溫柔體貼，還像以前一樣跟我滔滔地說著他對公司改革的一些想法，甚至說到他未來5年到10年的計劃。說真話我聽著有點恍惚，我從來沒想過5年或者10年以后的事情，當然也不會有什么計劃。我只能肯定在未來的歲月，青春流逝會變得越來越老，其余的根本就不是我能預料的?？墒锹犓f得那樣頭頭是道和蠻有把握，我差點相信一切都會按他的計劃發(fā)生。不過有一點，他未來的5年到10年里肯定不會有我（想到這我心里不由得一酸），所以他根本沒有說到跟我相關(guān)的任何一句話。他巧妙地回避了這一點，讓我反而覺得他這人很真實。

這次約會的意外之喜，是他送給了我一份禮物。再過幾天就要到我的生日了，他提前給我預備了生日禮物。他的這種細致真的讓我很感動。他送給我一個包裝十分精美的盒子，里面是一套白色的睡裙。他已經(jīng)送給過我好幾件睡衣了，有長的，有短的，有吊帶的，也有袍式的，有真絲的，也有尼龍的，顏色一概是白的，而且裝飾著雅致的蕾絲花邊。說心里話，他送的這些睡衣我都非常喜歡，他的確是個品位超凡的男人，也很會給女人買東西。但是我一次也沒有穿過這些衣服，很難想象我會把那些衣服帶到酒店來穿給他看，我也不會在他偶爾光臨我小屋時為他穿上這些衣服，我真的不好意思那樣做，我自己也說不上是為什么。他問過我為什么不穿那些衣服，是不是不喜歡？我說我很喜歡，太喜歡了。他露出困惑不解的笑容說：“真理解不了你們女人！”

這天他堅持要我試試他送給我的睡裙，我拗不過他，穿上了那件衣服。我從洗澡間走出來的時候，他夸張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大大地贊美了我一番。這一天他格外興奮，對我也更加濃情蜜意。

做愛之后我們躺在床上，他的一只手放在我的肚子上，用一種類似夢幻般的口氣說：“你要是替我生個兒子多好！”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他真的是這么說的。

我轉(zhuǎn)過臉望著他，他卻閉起了眼睛。他喃喃地說：“我有一個女兒，還沒有兒子，要是我們能有個兒子就好了?！?/p>

“真的？”我故意這么問他。

“當然不是真的?！彼麌@一口氣，“就是做做夢而已。”

他就像醒過神來一樣摟緊了我，說：“我一直想再生個兒子，不是我重男輕女，我只是覺得生個兒子將來不用太為他擔心。當然，該鋪的路我這個當老爸的肯定會為他鋪好的，不像女兒，你時時都要替她擔心。說句難聽的話，現(xiàn)在這個社會太復雜了，也太骯臟了，根本不適合像你們這樣清清爽爽的年輕女孩子闖蕩?！?/p>

他的這句話真的是刺激到我了，我一骨碌翻身起來，兩眼盯著他，單刀直入地問他：“你什么時候能幫我找到工作？”

我也不知道那一剎那我是哪來的勇氣，反正我就是直截了當把話說了出來。他似乎一愣，然后開始找說辭。他說的還是以前說過的那套話，什么不要著急啦，求人的事情要慢慢來啦，他一刻也沒有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啦……但是我不容他說完就打斷了他，我氣急敗壞地說：“你能找就找，不找就不找，給句痛快話算了，不用說這些來拖住我，也不要以為誰離了誰活不了?！蔽疑踔翆λf，“你以為你是包養(yǎng)我嗎？你到底把我當什么了？”

我說了很多，就像是控訴一般，什么話狠說什么，什么話惡說什么，我把能想到的難聽話都說了出來。我仿佛進入了爆發(fā)模式，腦子轉(zhuǎn)得飛快，句句話出來都跟刀子一般鋒利。我顧不得他聽了是什么感受，我已經(jīng)忍得太久，實在忍不下去了。

他就像挨了當頭一棒，臉色在我歇斯底里的爆發(fā)中變得煞白。我想他在公司里高高在上，一定沒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我心里涌起一陣暢快，就像打了勝仗一般。我已經(jīng)不再去考慮我這一通發(fā)作毀壞了什么，我只想把一切都砸爛。我本來就一無所有，頂多還是一無所有。我只覺得毀掉一切原來是這樣輕松容易，心里充滿了解放般的快樂和得意。

但是這快樂和得意轉(zhuǎn)瞬就變成了沮喪和失落。在怒氣發(fā)泄之后，我的理性立刻就回來了。我仿佛面對著一片狼藉的戰(zhàn)場，頓時傻了。他卻似乎從我的發(fā)作中醒過神來，他面孔由白轉(zhuǎn)紅，似乎也要跟著發(fā)作起來。但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走過來，伸出胳膊試圖摟抱我。我扭過身子，躲開了他的摟抱。我就像一只奓翅的公雞不可一世，但其實我的內(nèi)心就像一顆脆弱的雞蛋一樣不堪一擊。他沒有縮回胳膊，他靠過來，輕輕拍著我的背，安撫我失控的情緒。在他溫情的撫愛下，我鼻子一酸，突然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就像小時候失手打碎了最心愛的碗一樣，我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他把我摟進懷里，耐心地抱著我，直到我哭完。

在我停止哭泣的時候，他牽起我的手，帶我走進衛(wèi)生間，他親手絞了熱毛巾替我擦臉，讓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時代。我的眼淚忍不住又流下來，但這一次我沒有放聲大哭，只是默默流淚。好容易我才平靜下來，他拉我和他一起靠在床頭。

他溫柔地握住我的一只手，用那種聽上去像是深刻反省的語氣說：“我沒想到把你傷得這樣深……我太自私了，你一哭讓我意識到我的確是做得太不好了。說心里話，我一看見你就喜歡你，遠遠超過喜歡，真的，你很吸引我，讓我一下子有一種回到青春的感覺。這種感覺并不是經(jīng)常有，更不是看到年輕姑娘就會有……我不知道怎么解釋，就算是緣分吧?！?/p>

他側(cè)過臉望著我，我心里已經(jīng)回暖，但神情還是很冷漠。我不看他，就像不專心聽講的學生一樣眼睛望著窗外。

他干脆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我，繼續(xù)說：“我有家庭，不該再玩這種感情游戲，我當然是清楚的。說句自私的話，其實我比你更加玩不起。但是，我就是無法控制自己……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是猶豫過的，猶豫再三，所以也可以說我是想好了做的。你不要以為我后悔了，我一點不后悔，我覺得這是一段美好的記憶，對于我來說是一段非常珍貴的記憶。我這個人喜歡思考人生，我常常問自己：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么？也就是說人活一輩子到底圖什么？既然什么也帶不來什么也帶不走，那還有啥意思呢？想來想去，我覺得人生就是為了經(jīng)歷，說到底，只有那些真正美好、珍貴的經(jīng)歷和記憶才是屬于自己的。我這么說當然是很自私，也許對我來說是美好珍貴的經(jīng)歷和記憶，對你來說并不是這樣，那我就在這里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說老實話，他這一番話又一次擊潰了我的心理防線，攪動了我心底最柔軟的東西。我差點跟他說你千萬別這么說，如果我們能相愛，我一定會毫不猶豫，而且是幸福快樂地投進你的懷抱。但是我什么也沒有說。

他仔細地觀察著我的反應，說：“也許你覺得我這個人有點道貌岸然，說一套做一套，其實我內(nèi)心也是很矛盾的。跟你說真話，像我這種人是最糾結(jié)的，我想忠于家庭，卻又做不到；我想放任自己去追求心靈的自由，可是又背負著沉重的道德枷鎖，而且還非常在乎別人的看法。比如熟人朋友會怎么看，社會會怎么看，弄來弄去，什么事都弄夾生了。我其實還真不是一個不講規(guī)矩的人，也不是一點感情不講，有時候我真羨慕那些無所顧忌的人，他們放縱、無恥，不顧別人只顧自己，他們令人痛恨和不齒，可是要讓我成為那樣的人我還真做不到。所以吧，我是從心里覺得對不起你！當然也可以說，我們這種人多少還是有靈魂的，沒有把靈魂徹徹底底賣給魔鬼，所以才會糾結(jié)，才會痛苦，才會進退兩難。你知道我的夢想是什么嗎？我非常想帶著你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但是這絕對是不可能的。這就是現(xiàn)實啊，現(xiàn)實總是殘酷的，而我們必須面對現(xiàn)實。所以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一句這樣的話。你心里想的什么我也是知道的，但是我們只能這樣，你明白嗎？”

他說得很慢很輕，聽上去既柔和又有一種強韌的穿透力，顯得語重心長。我第一次聽他說得這樣直接和坦率，心里很震動，眼淚又一次浮上了眼眶。他臉貼過來，小心翼翼地親吻了我的嘴唇。我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

這一天，分別的時候他兩手摟住我的肩膀?qū)ξ艺f：“親愛的，你要高興一點，我喜歡看你高興的樣子?！?/p>

他第一次叫我“親愛的”，之前他從來沒有這樣稱呼過我。就像是脫口而出，又像是很習慣這樣叫我，讓我在一愣神之后心里涌過幸福的潮水。

他緊緊地擁抱我，嘴唇貼在我耳邊上，就像是耳語一般說：“別把我想得太壞！”

他還是像往常那樣讓我先走，他隨后結(jié)賬退房。我知道他是怕被人看到我們在一起，他總是這么小心謹慎。我走出房間，聽見房門在背后“咔嗒”一響，我覺得那一聲響是那樣清脆和冰冷，仿佛是斷送了什么。

兩個星期后他帶著我去了一家國內(nèi)知名的門戶網(wǎng)站，他領(lǐng)我直接去見了這家網(wǎng)站的CEO。這位網(wǎng)站的大領(lǐng)導是個網(wǎng)絡名人，他的名字我早就如雷貫耳，見到真人我說不出心里有多么喜悅，他比我在電視和網(wǎng)上看見的樣子更加英俊，而且相當幽默。

他和這位網(wǎng)絡名人顯得很隨便。他笑嘻嘻地對我說：“你別看他現(xiàn)在人模人樣的，從前我們做同事的時候沒少一起胡鬧?！?/p>

他管這位網(wǎng)絡名人叫“風總”，語調(diào)里帶著狎昵和調(diào)侃。他讓我也這樣叫他，我不敢，怕在名人面前失禮。而風總卻十分放松，他馬上接過去說：“我們早年常在一起廝混，論說起來算是上下鋪的兄弟?！?/p>

兩個人臉對臉呵呵地笑著，看著就是很有默契的樣子。

閑聊了一陣，風總請我們?nèi)コ燥?，是在他們公司頂樓的?nèi)部餐廳，他說這就是他們公司的食堂。我第一次見識了一個公司食堂那樣奢華和考究。吃完飯，他又請我們到咖啡廳喝咖啡，仍是公司內(nèi)部的，同樣是無比奢華和考究。

在吃飯的時候，他和風總一直談笑風生，就像真正的上下鋪的兄弟那樣親近。風總相當熱情，頻頻向我們敬酒，他自己也喝了不少，反復說今天是他特別高興的一天。他看上去確實是非常高興，而且，從我們一進門起，他明晃晃的眼神就像太陽燈一樣照到我的身上。他甚至做出驚艷的樣子夸贊了我一番，當然，我把這看作是場面上的客套，但他的興奮勁兒顯然不是裝出來的。在吃飯和喝咖啡的時候，他一直沒有忘記照顧到我，那種親切和隨意，仿佛我與他們同樣是上下鋪的兄弟。

整個會見，沒有一句談及我工作的事情。從網(wǎng)站出來，我忍不住問他：“你怎么沒跟風總說我工作的事？”

他看我一眼，嘴角露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容說：“這還用得著多說嗎？”

我追問他：“那，有可能嗎？”

他自信地點點頭，說：“我看八九不離十吧?！?/p>

我說：“你這么有把握？”

他冷冰冰地一笑，沒有說話。

他的笑容那樣冷，讓我感到周身的寒意。

當晚他送我回家，我讓他在街邊停車，但他執(zhí)意穿過彎曲狹窄的胡同送我到樓下。我下車的時候他拉住我，像往常一樣親了親我的臉頰。我想對他說句感謝的話，但想想好像沒有必要，就什么也沒有說。我沒想到這就是我們的最后一面——準確說是我們以這種關(guān)系見的最后一面……早知如此，我怎么也應該對他說句謝謝的。

幾天之后我接到通知，去了那個知名的門戶網(wǎng)站上班，我終天得到了一份自己想要的工作。

一晃幾年，我結(jié)婚了。我早已經(jīng)離開了那個門戶網(wǎng)站，在換過幾次工作之后，終于如愿以償進了電視臺做了編導。我早已經(jīng)不是新人，在工作中也算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自從去了那個門戶網(wǎng)站，我的事業(yè)就開始順了，愛情也是一樣。我順利地把自己嫁了出去，丈夫和我年齡相仿。

我割斷了和以往生活的所有聯(lián)系，我建起了新的朋友圈，我在我的朋友面前輕松自如，他們看我大概也是如魚得水……過去的都已經(jīng)過去了。

但是就在某個秋日下午的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我似乎又與過去的生活有了一次短暫的對接。

那天結(jié)束拍攝，我經(jīng)過一條店鋪林立的街道，無意間看見一家裝修得很有風格的咖啡店，我一眼瞥見門口的一塊小黑板上寫著“各種飲料”，第一個就是綠燈籠。那三個字似乎引爆了一顆遺落在深海中的炸彈，我的心里頓時有一種東西在炸裂——沒有聲響，不見硝煙，卻有巨大的沖擊力。我想起跟他在一起的一幕幕——第一次和他相見，第一次和他吃飯，第一次和他親吻，第一次和他上床，第一次他帶我去逛店，第一次接受他給我的錢，第一次在他面前痛哭失聲……無數(shù)的第一次，我以為早已經(jīng)忘記，但實際上卻什么也沒有忘記。他第一次為我點的就是這種飲料：細高的玻璃杯，杯口扣著半個青檸檬，加了薄荷葉子、玫瑰花苞和許多的碎冰塊，據(jù)說是用柑橘汁、西柚汁、檸檬汁、蔓越莓汁和玫瑰花苞及野生的蜂蜜調(diào)制而成，還加了一種熱帶雨林中的香草，口味酸酸甜甜，正如我青澀茫然的過去。

我正沉浸在五味雜陳的回憶之中，突然看見咖啡店的玻璃門內(nèi)影影綽綽出現(xiàn)了一個眼熟的身影，正推門出來，他邊上還有一位苗條多姿的姑娘。我已經(jīng)來不及躲避，就在那個瞬間，我內(nèi)心展開了激烈的斗爭，是大大方方迎上前去跟他打個招呼，還是裝作不認識？最后我決定鼓起勇氣迎上去，讓他看一看今天的我。我想我之所以能成為如今這個樣子，確確實實是經(jīng)過了他的磨礪和幫助。

我屏氣凝神，等著他走近。但是，那個人一出門我就發(fā)現(xiàn)，我看錯了，并不是他。我望著他帶著那個姑娘穿街而過，他伸出胳膊，讓姑娘挽著。他們大大方方地走著，親近而自然。我心生羨慕，我想，假若當年我們也能像他們這樣坦坦蕩蕩地走在大街上該有多好！我的眼睛里突然浮起了淚水，我咬著嘴唇，竭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作者簡介

程青，女，供職新華社。中國作協(xié)會員。1985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出版長篇小說《回聲》《天使》《最溫暖的寒夜》《發(fā)燒》《成人游戲》《戀愛課》《織網(wǎng)的蜘蛛》《美女作家》《月亮上的家》，小說集《十周歲》《上海夜色下的36小時》《今晚吃燒烤》，散文集《暗處的花朵》等。獲得老舍文學獎。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