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最不可缺少的東西是什么？是水和陽光。沒有水和陽光，人類就無法生存。還有一樣?xùn)|西，也是人類不可缺少的，那就是——石頭。如果沒有石頭，人類的進(jìn)化、人類文明史的發(fā)展可能就是一句空話。石器的制作和利用，是人類進(jìn)入文明時代的前提和基礎(chǔ)。因此可以說，石頭和水、陽光一樣，都是人類最親密的朋友。在人類的文化史上，石頭甚至起著比水和陽光更重要的作用。

北塔對石頭情有獨(dú)鐘，他在這部詩集的自序中說：“很多情況下，我看到石頭，就像看到自己的肝膽，就有寫詩的沖動。”他對石頭的熱愛毫不含糊、理直氣壯。他的自序的題目就是《石頭詩學(xué)的可能性初探》。他把學(xué)術(shù)融合進(jìn)詩歌，或者說，他把他的石頭詩歌刷上了學(xué)術(shù)的色彩。他把他的石頭詩歌分為三輯，三輯的副題依次是：“石頭作為造化之物”、“石頭作為文化之物”、“石頭作為自我之物”。三輯中的詩歌分別從造化、文化、自我的層面上去揭示石頭所蘊(yùn)含的精神和意義。這樣的嘗試獨(dú)辟蹊徑，別開生面，能夠給讀者帶來各種啟示，非常珍貴。

石頭作為一種詩歌意象，比水和陽光有著更復(fù)雜更深邃的內(nèi)涵。石頭意味著堅(jiān)定、堅(jiān)硬、堅(jiān)固，意味著沉重、沉著、沉穩(wěn)，意味著寧靜、安詳、淡泊，意味著恒久忍耐、謙卑包容……同時，石頭也意味著守舊、固執(zhí)、冷漠、迂腐、遺忘、死亡……北塔的石頭詩幾乎囊括了石頭的所有這些含義，甚至更豐富，更廣闊。北塔在詩歌中寫到的石頭有：巖石、礁石、滾石、隕石、化石、石塊、石子、石林、石人、石像、石獅、石塔、磨盤、墓碑、懸崖、巖、太陽石、壓艙石……各種各樣的石頭，呈現(xiàn)出萬般氣象。

我從北塔的石頭詩里首先感受到的，是石頭身上所承載的命運(yùn)的重量：必須承受的苦難、死亡，必須經(jīng)歷的滄桑、浮沉，別無選擇的受傷、墜落、恥辱……他在《小恐龍之殤》中寫道：“生和死都只需要/一塊小小的石頭/生在石頭的后面/死在石頭的里面//災(zāi)難/使你們相互抱得更緊/死亡/讓你們彼此不再分離”。這樣的命運(yùn)不僅僅屬于小恐龍，也是人類的宿命。小恐龍的一生在石頭與石頭之間，人的一生，也在石頭和石頭（真實(shí)的石頭和象征的石頭）之間。生和死，都無法由自己主宰，只有災(zāi)難，才會讓蒙昧的小恐龍（包括蒙昧的人），覺悟到彼此抱在一起的意義。

北塔在《眼看著石頭被拖進(jìn)黑暗》中寫道：“我的石頭長出了根/扎在歷史的恥辱里/讓夢去解夢吧/誰也別想拔腿離開”。誰能逃脫歷史壓在自己身上的恥辱？我們只有承受，承受——承受這恥辱，承受這恥辱帶來的疼痛。我們不逃離，我們?nèi)螒{“這些石頭/砸向我的胸口”。砸出的傷口里，要有鮮血在流……

我非常喜歡《隕石》這首詩。

凡做夢的，必將從夢里墜落，墜落時自己被燒得面目全非，還會擦傷別人的身體，最終把夢也燒個精光——這就是做夢的人不可抗拒的命運(yùn)。我想北塔這首詩的意圖是在揭示人類美夢背后的真相和必然的結(jié)局——人活著都喜歡做美夢（美夢有一個更有誘惑力的名稱：“理想”），但夢必定會像隕石那樣從空中墜落，并且給自己也給別人帶來毀滅或者傷痛。美夢到底是死神的坐騎還是愛神的導(dǎo)盲犬？人類的命運(yùn)告訴我們：美夢偶爾是愛神的導(dǎo)盲犬，最終必定是死神的坐騎。這首詩在揭示人類命運(yùn)的嚴(yán)酷性時，選取了隕石這個客觀對應(yīng)物，作者以自己出色的想象力描繪了新奇、精致的意象：“從夢里墜落/擦傷了天空的肌膚/自己也被燒得面目全非”，“一個問號拖得太久/變成了驚嘆號”。這些觸目驚心的畫面讓人過目不忘。作者把自己對人生嚴(yán)酷性和復(fù)雜性的洞察和徹悟全都藏在畫面背后，給讀者的欣賞留下了自由想象的空白和余地。

在北塔的詩中，石頭被賦予了各種可能的含義。他從以色列參加世界第三十二屆詩人大會回來后寫了組詩《拜苦路——致耶穌》，這組詩中那種自我審查、自我批判的精神曾經(jīng)深深地打動過我——除了北島的詩，中國詩歌中非常缺少一種自我審視、自我否定的勇氣以及謙卑、懺悔的精神，但北塔的這組詩中，這種珍貴的精神復(fù)活了！（受其影響和啟發(fā)，我也寫了同題組詩《在苦路》，在這里順便向北塔道個謝。）北塔在這組詩的其中一首《第14站""被埋葬及復(fù)活》中寫到了石頭：“會有閃電幫助你/劈開產(chǎn)巖，回到宇宙的子宮”。這里的石頭——"巖，是一種被作者否定、批判乃至仇恨之物，它是惡、殘暴、愚昧、黑暗、死亡……如此之類的象征。

在《霧靈散章》里，石頭是冷漠、猶豫、頑固的象征：“你的微笑/像一股突然迸發(fā)的山泉/一下子就穿透了我的堅(jiān)硬/將我的遲疑擊成碎片”。在《蝙蝠洞》里，石頭是一種頑固不變之物：“前進(jìn)或后退，我們還要等/多久？難道要等到水滴穿/石頭，石頭都化為灰塵，/蝙蝠都成了石頭里的標(biāo)本？"”《火焰山》中的石頭，有一種冷卻了仍渴望燃燒，但又被別的石頭和自身的石頭的本質(zhì)囚禁的尷尬命運(yùn)：“冷卻了/卻還在燃燒/這火焰/比石頭還重/但被石頭囚禁著”。

在北塔的許多詩篇里，他借石頭寫出自己對人生的獨(dú)特領(lǐng)悟：“驕傲的人/被荊棘和巖石鍛造”（《驕傲的人》）;“孩子澆花/我澆石頭/我想讓孩子相信/總有一天石頭也會開花”（《澆石》）;“然后，我全部的石頭/都輕如鴻毛”（《泉州開元寺東塔感懷》）。北塔的詩，既是經(jīng)驗(yàn)的，又是思想的，既是感性的，又充滿啟示。他詩歌中的每一塊石頭都在對我們開口說話，要求我們聆聽并且思考?！敖?jīng)過石匠/無數(shù)個日夜的雕啊琢啊/它的野性和殺氣/已經(jīng)消泯在了石頭里”，這塊石頭——這尊漢白玉獅子，它已失去獅子原本的野性和殺氣，變得沉靜和溫情。這首詩的主題很有彈性，對這樣的一只漢白玉獅子，讀者在欣賞和理解時，既可以鄙棄這種沉靜和溫情，也可以熱愛這種沉靜和溫情。一首好的詩歌，應(yīng)該給讀者留下自由理解的余地?，F(xiàn)代詩歌的語言有一個特點(diǎn)，那就是歧義性、多義性、模糊性，它召喚讀者的創(chuàng)造性介入，因而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在北塔更多的詩里，石頭是作為一種可以被贊美的象征之物出現(xiàn)的，它或者神秘、智慧，或者堅(jiān)定、有力。比如《瑪尼堆》這首詩，“石頭與石頭/哪怕以最簡單的方式/被堆在一起/就不再是石頭”，瑪尼堆是石頭堆成的，但它成為瑪尼堆后，已不再是石頭，也不是石頭的簡單相加，它已成為與石頭完全不同的另一種事物，一種獲得了神性的物體。再比如《太行山大峽谷》這首詩中，“讓石頭與石頭碰撞/不僅要撞出火/還要撞出水”，這是怎樣的石頭??！石頭與石頭在撞擊中，就成了創(chuàng)造者，成了開天辟地的英雄。又如在《千淚泉》中，“石頭抱著石頭/抱得多么緊/抱出了樹/抱出了水”，石頭與石頭只要互相緊緊擁抱，就會創(chuàng)造出石頭之外的奇跡，創(chuàng)造出生命，創(chuàng)造出一個全新的世界。怪不得北塔忍不住要站出來，用不容置辯的口氣大聲贊美石頭：“任何一塊石頭/都是神的子孫”。（《敖包》）。

北塔在自序中說：“寫作，作為作家的命運(yùn)，也如同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每次寫完一篇作品，似乎都是一項(xiàng)成就，如同把石頭推上了山;但最終，石頭會滾下山去，那些所謂的作品和成就，也會煙消云散?！薄拔业倪@部詩集也就是這么一塊命運(yùn)的石頭，或者說，里面的每一首詩的寫作，"都如同一次推石上山?！碑?dāng)代詩人王家新用詩歌表達(dá)了同樣的意思：“詩歌，我的地獄/我的貧困，我的遠(yuǎn)方的風(fēng)聲/我從來沒有走近你/我的城堡/我的從山上滾下的巨石……”"（《詩歌——謹(jǐn)以此詩獻(xiàn)給海子》）。詩人存在的意義就是把詩歌這塊石頭不斷地推上山去。北塔就是這樣一個辛勤而又執(zhí)著的西西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