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我決定離開南充,選擇南下廣東。我手中握著一個地址,一個同村伙伴的地址":東莞大朗鎮(zhèn)。我將這個地址緊緊放在我的衣服口袋里,捏著,生怕它丟失了。在陌生的南方,它像一束微光照亮著我這趟未知的旅程。多年后,我依然記得車上的擁擠,過道里,甚至座位底下都擠著人、躺著人,他們和我一樣,擠在一輛出鄉(xiāng)的列車上,去南方找工作。我坐在車上,在斑駁的光點與列車車輪磕碰鐵軌的哐當聲里,不斷地告訴自己,終于遠行了,哦,終于出遠門了!窗外,星月交輝是和諧的,曠野朦朧是靜美的,而我的心情更為凄迷,除了擠上這趟車,我不知道我的未來在哪里!我蜷縮在列車的硬座上,憂傷、困倦、乏力、不知所措……我將臉貼在玻璃上望窗外漆黑的夜,曠野的星星,月亮,城市的燈火。
2001年,我?guī)缀踉谏 ⑹I(yè)、被騙、找工中度過。怕治安隊查暫住證,怕被收容,每天夜里,老鄉(xiāng)把我反鎖在出租房,整夜我不敢出聲。我坐在出租房里,讀打工雜志,里面是像我這樣的打工者的生活與故事,它們陪伴我度過異鄉(xiāng)孤寂的夜。雜志上的勵志故事給我灰暗的生活帶來了一點點光亮,我開始寫詩,我把它們抄下來,投出去。雜志上的詩歌都會刊發(fā)作者的地址,它們散落在東莞、中山、深圳、珠海等工業(yè)區(qū)的角落。在一個個地址后面,站立著一個個熱愛詩歌的人,他們在機臺,在流水線,在八人宿舍,在出租房,寫詩,懷揣著比方便面還瘦小的夢想。沿著一個個工業(yè)區(qū)綠色的郵筒,一顆顆渴望與外界交流的心,彼此在異鄉(xiāng)的工業(yè)區(qū)相互溫暖,安慰。沿著這些地址,找到了一群如同我一樣熱愛著詩歌的人,他們是張守剛、許強、孫海濤、柳冬嫵、徐非、羅德遠、藍紫……這么多年,我感受著詩人與詩人之間那種真誠與純粹,感受到來自詩歌的溫暖。
我將十幾首詩歌寄給中山的張守剛,他轉(zhuǎn)到在四川大涼山深處的發(fā)星老師。2002年5月份左右,我收到第一封對于我以后的人生有巨大改變的信件,我一輩子都會記住的地址:四川省普格縣農(nóng)機廠,發(fā)星。字寫得很有個性,很有力量,筆鋒直透人心,信很短,說收到張守剛轉(zhuǎn)寄過去的詩,勉勵我多寫。到現(xiàn)在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剛換工廠,心情極度灰暗,這封信帶給我內(nèi)心的溫暖至今影響著我。有時候,我假設,如果沒有這封信,我會不會繼續(xù)寫下去,或者像千萬個如同我一樣曾經(jīng)愛好過詩歌的打工者,最終消逝得無影無蹤。那時,我在流水線上,裝配細小的零件,一天兩萬多個,每天重復兩萬多次同樣的動作,十二個小時,有時更長,沒有星期天,半個月的夜班,半個月的白班。我寫詩,我只想通過寫作換一份文職工作,不愿意呆在流水線上,但是命運沒有朝我打開那一扇窗口,我只能在流水線上裝配零件。遠方的信件讓我在灰暗的日子找到了自己,那些如同我一樣伏在鐵架床上的信件飽含著一個如同我一樣的打工者的體溫與對遠方的眺望,它們在工業(yè)區(qū)的工廠里行走著,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小鎮(zhèn),來到另一個工業(yè)區(qū)的工廠里的鐵架床,溫暖著另一個打工者的心靈。
來自大涼山的信件似乎打開了我詩歌的窗口,它讓我看到更為廣闊的詩歌世界,來自大涼山火把一樣溫暖的鼓勵給我以莫大的信心。我第二次收到發(fā)星老師的信件大約是在第一封信后十多天左右。他寄了兩冊詩集給我,《獨立》、《彝風》,從那冊詩刊,我知道了女性詩歌,知道了先鋒詩歌。從那時起,每隔半個月,我總會收到從大涼山普格農(nóng)機廠寄來的信件,有時是鼓勵的話,有時是詩歌資料,是它們打開了我寫作的視野。我回信發(fā)星老師,并把我新寫的詩歌寄給他。在那兩年里,我感覺到了我詩歌中的變化,無論是題材還是表現(xiàn)手法。在《獨立—E時代77—83年出生詩人作品選》,我認識了許多同齡的詩友。我曾在一本詩選上讀到金斯堡的詩,很喜歡,在一首詩中寫到了渴望能有一本金斯堡的詩集。發(fā)星老師讀到這首詩,他把他書架上的《金斯堡詩選》寄給了我,文楚安老師的譯本。這么多年,這本《金斯堡詩選》伴隨著我從一個工廠漂泊到另一個工廠,從一個小鎮(zhèn)流浪到另一個小鎮(zhèn),直到如今我呆著的廣州,它擺在我書架或者床頭最重要的位置,它們跟隨我度過了十幾個春秋。因為翻得太多,已經(jīng)散頁了,我把它粘好,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去年我跟文楚安老師的夫人通過電話后,我重新找出這本詩集,想起這本書帶給我的悲傷與歡樂,想起大涼山的周發(fā)星。是的,我知道,一本詩集對于一個熱愛詩歌的人的感受。當發(fā)星老師從他的書架上取下他自己珍愛的《金斯保詩選》寄到遙遠的東莞的某個工廠時,也許他無法感受到這本書帶給一個熱愛金斯堡詩歌的寫作者的興奮,但是在遙遠的東莞的我,卻能想象到,當他把這本書寄給我之后,他必須換數(shù)趟車從普格到西昌的書店重新購買一冊《金斯堡詩選》。
從2002年開始,每隔幾天,我都會收到來自大涼山的信件。有時剛收到他的信,回信上午才寄出去,下午又收到另一封,我馬上又回信給他。正是這樣不間斷的信件,讓我不敢懶惰。我覺得我每次寄信往大涼山,得寄上我最近寫的作品,這樣才不會辜負周老師。我寫信告訴他我在寫《人行天橋》時,在工廠加班,我把這首詩的想法寫在細紙片上,我害怕老板看見,只能偷偷地寫,我像一個地下黨人一樣寫作,我偷偷上廁所寫幾行,又跑到機臺上操作機臺,這種特工的味道它讓我興奮。周老師回信寫到讀了我的詩歌的一些看法,他又寄了很多現(xiàn)代詩歌的資料給我,我記得他把廖亦武與周倫佑的詩歌復印下來寄給我,周倫佑的詩歌,是整本復印下來,裝訂好寄來給我。
《獨立》在我的內(nèi)心中是一個詩歌的王國,它是神秘的,也是神圣的,是溫暖的,也是熱血的,是傳奇,也是傳說。如果每個寫作者的心里都有一塊圣地,那么《獨立》于我來說,就是那樣的圣地。這些年,無論走在那里,我都懷念著這一塊圣地。也是通過《獨立》,我找到了我的詩歌老師——民間詩人海上,一位極具才華卻被人忽視的詩人。我們見面也不過三四次,三四次的見面,我只是傾聽者。我是笨拙的人,很多事情不知道如何去表達,也很少開口說話。臺灣黃粱先生來廣州,我傾聽著這兩位長者的談論,很少說話?,F(xiàn)實中,我屬于那種膽怯的人,經(jīng)常處于一種近乎失語的狀態(tài)。也許海上未必認可我是他的弟子,但在我的內(nèi)心,我一直尊稱他是我的老師,他的詩歌曾帶給我巨大的影響。
詩歌的道路也許是漫長的,有一段艱難的黑暗的摸索的過程,在這段過程中,幸而有來自大涼山的詩歌火把溫暖我,照亮我。當我的《人行天橋》寫完后,發(fā)星老師在《彝風》第五卷刊發(fā)了我的這首詩?!度诵刑鞓颉返氖指?,是我寫在五金廠產(chǎn)品合格紙背面的,不同的合格紙,大小不同,顏色不同,合格紙的厚度也不同,我用藍色的圓珠筆寫在背面的空白處。我的字很丑,一筆一畫,很有力量,特別是豎筆,很多時候常把那些薄薄的合格紙劃破。我將它們與發(fā)星老師的信、海上老師閱讀《人行天橋》之后寫給發(fā)星老師的信一起裝訂好,很不幸,它在我搬家的過程中遺失了。這首詩寫作時帶給我的興奮以及這兩位師長的信件給我的鼓勵對于當時的我來說,十分珍貴,它飽蘸著一位詩歌長者對初寫者的勉勵,傳遞著民間詩刊帶來屬于詩歌的溫暖,讓我的詩歌旅程不再孤獨與寂寞?!度诵刑鞓颉肥俏易约鹤钕矚g的長詩,因為它獨特的形式,到現(xiàn)在還只能在民刊上呈現(xiàn),注定只有像《獨立》這樣的民間詩刊才能讓它有機會得以與大家見面。2010年,我曾往日本交流,日本翻譯了這首長詩,這首詩歌引起了他們極大興趣。在整個中日作家對話中,大部分時間都是在交流這首詩歌。后來日本的《現(xiàn)代詩手帖》,這本在日本創(chuàng)辦時間最長久的詩刊刊發(fā)了它,同時刊發(fā)了佐藤文夫先生一篇有關于這首詩的評論。這些年來,我多次去國外交流,我都努力地告訴他們,在中國的大地上有數(shù)千份甚到更多的民間詩刊,它們構成了中國詩歌最為獨特的出版與傳播形式。中國詩歌民刊成為中國詩歌最為傳奇的一頁,它們像大涼山一樣,骨子里有著野性與野蠻,具有常人難以想象的生命力。這些民刊的創(chuàng)辦與傳播者,在過去的年代,時時面臨著被請“喝茶”、被監(jiān)視的境遇,有的因此而失業(yè),甚至失去自由,但是他們對詩歌自由之眺望,卻從來沒有改變。中國詩人的成長幾乎都如同我一樣,離不開民刊的扶植,中國詩歌必須向民間詩刊致敬!我與發(fā)星老師沒有見過面,但是從一些報刊上可以見到他的照片,也從一些朋友的口中得知這位大涼山的詩歌之子的處境。他沒有外界想象的那么富有,他的父親還種植著十來畝莊稼,他只是大涼山工廠里普通的職員,對詩歌的狂熱讓他傾其力在支撐著中國民間詩歌。想想他這些年寄書給我,獨自掏腰包印刷民間詩刊,我都會禁不住流淚,中國真正的民間詩刊就是由這樣并不富有卻熱愛著詩歌的人支撐著,每次收到這些民刊,我便會想起許多人許多事情。比如黃禮孩,我跟他在同一個城市生活,這些年,他為了辦《詩歌與人》,幾乎傾盡所有,我曾開玩笑說他把結婚的錢都用于詩歌了。到現(xiàn)在,在廣州這座城市,他還沒有車,住的是單位集體房,他的錢幾乎都用在《詩歌與人》與《詩歌與人》的獎項上了。少了這些中國民間詩刊人的純粹,中國詩歌便缺失了最真誠的色彩,正是這些民間詩刊,支撐起了中國詩人與詩歌的骨頭。每次我讀到樸素得近乎原始的《彝風》時,眼前便會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一個大胡子的涼山漢子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信,下班之后的黑夜里,將這些信中的詩歌錄入到電腦里,打印,裝訂好,然后寄往四面八方,窗外是大涼山的黑夜,是星光、樹影、山影、蟲鳴、露水……這正是中國民間詩刊創(chuàng)辦者最真實的寫照。
2006年,我失業(yè)了,生活不斷讓我活在掙扎之中,失業(yè)時的掙扎,寫作時的掙扎,現(xiàn)實中艱難活著的掙扎。我記得我去調(diào)查女工人流時,聽到一個個女工敘述她們的故事,我胸中憋著一股氣,我們太多人在掙扎中活著,我們被迫“燜”在現(xiàn)實生活中,喘息。我開始寫作長詩《掙扎》,這首詩的命運與它的名字一樣,在掙扎著。有一年,一個刊物曾想刊發(fā)這首詩,最終因為種種原因,還是被撤下來了,后來,我想收進我出版的一本詩集之中,也被撤下來了。這首我認為自己最重要的詩歌,在《獨立》詩刊卻兩次刊發(fā)出來,分別是《獨立》十年紀念專號與《獨立》中國十大民間詩歌流派。記得林賢治先生當初決定出版我的詩集時,是看到這首《掙扎》才決定的。想起《掙扎》,我就會想起《獨立》,幸而有它收藏著像《掙扎》一樣命運的詩歌,讓它們能夠在中國詩歌出版的困境中掙扎出來,還沒有完全被現(xiàn)實“燜”死。我在《掙扎》中寫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燜”,我們都“燜”在生活中,這是一種十分難受的感覺,伴隨著窒息、喘息,幸而我們還有力量掙扎,幸而還有像《獨立》這樣的民間刊物,讓被現(xiàn)實“燜”著的中國民間詩歌不至于窒息而亡。中國民間詩刊承載的不僅僅是中國先鋒詩歌的本身,它承載著這個時代封閉的人們對自由的渴望與信念!
從2007年開始到現(xiàn)在,我?guī)缀踔辉谧鲆患?,就是不斷地調(diào)查中國女工的狀況,跟隨女工返回她們的故鄉(xiāng),去工業(yè)區(qū)感受她們的生活。盡管我曾在工業(yè)區(qū)生活過多年,我自己有著八年的工業(yè)區(qū)女工經(jīng)歷,但我總覺得,我可以關注得更多一點。也是從關注中國女工開始,在一次機會中,我遇到?jīng)錾酵?,我知道了《獨立》所在地方的大涼山,那里是一片貧窮之地,有很多年幼的彝族少年失學,被工頭帶到廣東這邊工廠做工。當我第一次接觸到?jīng)錾酵r,我首先想到的是發(fā)星老師,原來他生活在那么貧困的山中,想起這些年他默默地支撐著《獨立》時的艱難。盡管我與那些童工只接觸了兩次,那群瘦小的孩子便被工頭不知帶往了哪里。當我寫下《涼山童工》這首詩歌,我滿眼淚水,不僅僅為涼山童工,也是為在大涼山深處的兄長與老師周發(fā)星。如果之前,大涼山有我詩歌的兄長,有《獨立》,當我通過涼山童工們了解到?jīng)錾竭@個地方,那里的大山,那里的貧瘠,那里農(nóng)民艱難的生存狀態(tài),它們讓我想起《獨立》中的詩人,想起流落在這邊工業(yè)區(qū)的彝族少年,想起涼山童工的眼神。想起數(shù)年前,周發(fā)星老師把那本《金斯堡詩選》寄給我,然后自己再坐車穿越?jīng)錾饺ノ鞑臅曛匦沦徺I這本詩集的往事。如果在以前,我還有詩人般浪漫的想法,因為涼山童工,讓我對涼山的了解,使我返回到周發(fā)星老師坐車去西昌購買《金斯堡詩選》的現(xiàn)實中,每每念及至此,我心里五味雜陳,淚水便流出來了。
面對寫作的歡樂與悲傷,失意與得意,迷茫與希望時,我都會想到《獨立》。在遙遠的大涼山一隅,它收藏著我的詩歌的旅程。我的所有詩歌都離不開這本《獨立》,與我交往十二年之久的兄長,到現(xiàn)在我們沒有見過。在前年,《獨立》中國民間詩歌十大流派座談會在福建舉行,我原計劃前往福建與兄長相聚。我知道,在那次會議上,我會遇到我詩歌人生中最重要的幾位朋友,他們都約定要去福建,張守剛、周倫佑、發(fā)星、徐慢……因為一些事情,我最終沒有成行,我在遠方默默祝福著這些我詩歌中最重要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