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徙
3年前,當我第一次抵達基律納(瑞典北部城市)機場時,我還記得機場的液晶顯示屏上清晰顯示的幾個大字:零下15度。下飛機后,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海,我的面頰瞬時凍得通紅。我為何要來到薩米人生活的地方?這一切還要從40 年前說起。
1975年1月,那時我剛剛3歲,36歲的母親在這一年由于突發(fā)心臟病離世,那時的我并不知曉死亡的含義。很快,父親和另一個女人重新組建了家庭。在這個新的大家庭里,我雖然有了許多哥哥姐姐,但卻始終感覺自己與這個新家格格不入。我一直覺得只有母親才是我的親人。但我對母親卻了解甚少,從親戚口中得知母親一家早年從威爾士搬到美國。我的頭發(fā)是棕色的,眼珠是藍色的,但眼睛看上去有些像亞洲人,這讓我不禁懷疑自己究竟有著怎樣的身世背景。
直到3年前,我終于決定開始自己的“尋根之旅”。“23andme”是一家通過測試DNA來幫助人們確定自己的祖先的醫(yī)療組織,在這里我接受了DNA采集、分析,結果顯示我擁有100%的薩米人血統(tǒng)。薩米人是北歐地區(qū)的原住民,在谷歌上,我找到了很多薩米人的圖片,他們與我的長相十分相似,眼睛都是扁形的。兩年前我曾去北極探險,那時的我就已深深愛上了那片極冷之地,但如今,我要帶著尋根問祖的使命再次探尋北極,這讓我感到一絲陌生和恐懼,因為我將要接觸的是一種全新的、完全不同的文化。
我在紐約長大,大學畢業(yè)后開辦了一家傳媒咨詢公司,在得知自己是薩米人后裔后,我開始學習薩米人的歷史和文化。薩米人的祖先要追溯到4000年前,他們在歐洲靠近北極的地區(qū)定居并繁衍生息,這片區(qū)域橫跨如今的挪威、瑞典、芬蘭和俄羅斯北部的科羅拉半島。薩米人有自己的文化、國旗,在瑞典、挪威和芬蘭還有自己的議會。薩米人熬過了世界大戰(zhàn)和煤炭開采危機,在災難中逐漸適應世界環(huán)境,形成了自己具有強大包容性的獨特文化。
第一次到基律納時我還有另外一個收獲。擁有407年歷史的約克莫克是基律納的一個城鎮(zhèn),這里居住著大量薩米人,他們在這里販賣馴鹿、海豹皮、炊具和襪子,吸引了不少游客,這里的一切都讓我感受到家一般熟悉的感覺。
后來,我受邀來到挪威芬馬克郡的凱于圖凱努自治區(qū),參加當?shù)氐囊粋€婚禮,結識了一名叫佩德的牧人。我開玩笑地說我們很有可能是同一個祖先的后代,他只是笑了笑,很安靜、不善言談,但我感覺到他沉默不語的背后隱藏著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臨走之前,我們在臉譜網(wǎng)上互加好友。佩德很少用英語和我聊天,回到紐約后,我和佩德基本靠谷歌翻譯器才能理解對方的信息。前幾年我也曾去看望佩德,但由于天氣惡劣,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費在照顧牧群上了。
在我們初次相識后的一年,我決定離開紐約,和佩德一起生活。就這樣,我從紐約飛到斯德哥爾摩,接著乘坐夜班列車來到基律納,而佩德開著他的大眾敞篷車,早已守候在出站口。當我提著行李看到佩德的那一刻,頓時對未來感到無比迷茫。我來這片未知的土地究竟要做什么?
經(jīng)過5個小時的車程,我最終來到了我的新家——凱于圖凱努。這時正值夏天,積雪早已融化,翠綠的枝芽點綴著這片被積雪封存已久的土地。冰凍的河流恢復了往日的生機,徐徐流淌,清澈見底的河水中游滿了北極紅點鮭和鱸魚,大片的蘆葦和雜草隨風擺動,從遠處看,整個景象驚艷動人。
此時正是馴鹿每年的遷徙期,在我到達凱于圖凱努時,它們正在距離海岸線350公里的位置,和它們在一起的還有勤勞的牧人。佩德本該是其中的一員,但由于我的到來,他不得不把工作交給其他牧人,抽空來安置我。來到這里后我學會了和牧人溝通的第一法則:永遠不要問他們何時放牧歸來,因為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定居
這里人煙稀少,但是有很多蚊子,不到幾天時間我的身上就被蚊子叮得全身浮腫。體型龐大的歐洲喜鵲不時從天空飛過,紅狐貍也偶爾在草地中漫步。我的新家位于一個有著3000名居民的小鎮(zhèn),分布在北極凍土地帶,與挪威93國道相鄰。最近的機場是位于挪威阿爾塔鎮(zhèn)的阿爾塔機場。凱于圖凱努是薩米人畜牧文化的發(fā)源地,如一位薩米人所言:“這是包含在一種文化中的子文化?!边@里除了畜牧文化,還有河流文化、海洋文化、森林文化。在這里,幾乎每個人都與馴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其中就包括佩德。
佩德在13歲就退學了,轉(zhuǎn)而成為一名全職的牧人(薩米語里是“Boazovazzi”)。牧人過的是一種粗獷、獨立的生活,人們的貧富狀況完全取決于冬季的寒冷度。由于北極地帶氣候條件變化異常,牧人將大量時間都花費在伴隨動物遷徙上,他們沒有假期,在北極地帶一待就是數(shù)月?!盁o論我去哪里,我心中牽掛的只有馴鹿,”佩德告訴我,“它們有足夠的食物嗎?它們過得好嗎?這就是我的生活?!?/p>
佩德幫我租了一間公寓,在凱于圖凱努的北部,旁邊是一處溫泉。我很喜歡自己的新住處,一層有3個房間,一個鐵制的火爐,一個大的花邊玻璃,還有網(wǎng)速極快的互聯(lián)網(wǎng)。在剛到的幾天里,我馬不停蹄地去了很多地方。這里的人并不注重自己姓什么,可能是因為所有人的姓氏都是同一個。名字也大都相似,比如很多人都叫貝麗特(Berit)、瑞新(Risten)、 薩拉(Sarah)、米克爾(Mikkel)、 奧勒(Ole)和佩爾(Per)。人們進門前從不敲門,拜訪者經(jīng)常搞突然襲擊。
語言不通并沒有成為我們交流的阻礙。佩德的妹妹薩拉、安娜和貝麗特是我認識的第一群朋友,和其他薩米人一樣,她們住在傳統(tǒng)、舒適的房屋中,和住在現(xiàn)代社會的人做著同樣的事情:網(wǎng)購、做披薩,在校董事會工作或從事護士、教師等職業(yè)。雖然房屋建筑風格和現(xiàn)代家庭建筑風格如出一轍,但薩米人往往在家里的花園中搭建圓錐形帳篷(薩米語lavvu),作為他們的避難所,當然也是一家人在一起消磨時光的好去處。
每當周末佩德出去時,我們經(jīng)常和孩子們到帳篷里玩。地下鋪上了厚厚一層樹枝、上面再蓋上馴鹿皮,踩上去暖和而舒適,帳篷里立著一個矩形鐵桶,用來生火做飯,永遠彌漫著濃濃的鹿肉和咖啡的香味。做飯之余,姐妹們還教我學習薩米語,我深刻感受到食物在薩米人心中的地位是如此之高,似乎每個薩米詞都是從廚房用具中演變而來的。
對我來說,薩米語的確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薩米語與挪威語、芬蘭語和瑞典語有著很多相似之處,但我對這些北歐國家的語言一無所知,所以我決定在當?shù)匾凰髮W報薩米語集訓班。薩米語學起來難度很大,時態(tài)分類很多,名詞變化無常,毫無規(guī)律可循。
我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用在逛小鎮(zhèn)上,想通過這種方式更快融入到當?shù)厣睿Y果證明此舉收獲頗多。在集市上,我發(fā)現(xiàn)薩米老人經(jīng)常身著一種色彩鮮艷的傳統(tǒng)長袍gakti,而這些長袍都是由同一家布料供應商供應。當?shù)厝擞凶约旱膸づ裰圃焐?、刀具制造商?家銀飾店。很多世界頂尖級金匠都在凱于圖凱努工作,銀飾是當?shù)厝朔b最常見的裝飾品,這里還有很多服裝手工藝者,技藝十分精湛。
當然,我并不僅僅通過逛集市來了解薩米人,這些畢竟只是表面。通過與當?shù)厝松钊虢徽?,我得知這里的年輕人被外國人來當?shù)亻_采煤礦的“侵略行徑”徹底激怒了,北極附近煤礦資源豐富,被薩米人珍視為上天賜予的最好的禮物。薩米人在這里已經(jīng)居住生活上千年,他們像守護者一樣守護著這里的一切,但面對外來者的“入侵”,他們除了憤怒,并沒有其他的辦法。
整個夏天,我基本待在戶外,看到了獵人們帶著獵狗在叢林中穿行,“摩托車大軍”經(jīng)常停駐在當?shù)氐募佑驼狙a給休息。佩德偶爾會教我一些捕食技能,比如:如何用漁網(wǎng)在深湖里捕魚,如何在森林里挖到云莓(一種生長在沼澤中的草本植物,可用于制作果醬和蜜餞)。家里只有一個老式的滾筒洗衣機,卻沒有烘干功能,所以每次我都得把衣服掛到外面去曬干。夏天的時光短暫而美好,但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還是處于寒冬之中,無論是修補柵欄還是在露天屠宰場里工作,我們無時無刻不需要生火取暖。
馴鹿
如今,雖然只有約10%的薩米人以馴養(yǎng)馴鹿為生,但馴鹿已經(jīng)成為薩米人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屠殺、烹制馴鹿是薩米人最重要的群體活動。到了秋天,佩德就要離開很長一段時間到遠方放牧。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變得越來越少,在學校放長假的時候,我會跑去和佩德見上一面,這讓我對馴鹿有了更深的了解。
馴鹿被圈在一個更大的圍場中,牧人們站在圍欄外時刻觀察著馴鹿的動態(tài),有時也會用繩索套著一只小馴鹿放到圍欄外溜上幾圈。馴鹿的耳朵被劃上不同的符號以作區(qū)別,不同的牧人對自己的馴鹿也會做不同風格的標記。牧人仿佛有種與生俱來的神奇魔力:可以迅速識別出快速奔跑的動物是否是自己的畜養(yǎng)的。我站在圍欄里,被這上千頭體型龐大的奔跑的場景深深震撼到。
為了方便管理,大圍場里的馴鹿經(jīng)常要被分到幾個小圍場中。我們一行15人抻開一張巨大的防水布,打開大圍場的門后向小圍場的方向跑去,營造出一種動物遷徙的假象,將馴鹿吸引過來,這種動作至少需要重復50次才能將一群數(shù)量龐大的馴鹿完全分配到小圍場中。
牧人會從中挑選一些馴鹿宰殺。鹿皮可用來御寒,骨頭則被當?shù)厥止に囌咧谱鞒尚螤罡鳟惖墓に嚻贰B菇莿t會被送到芬蘭進行加工,然后作為珍貴藥材出口到國外。馴鹿是薩米人生活的全部,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珍貴財富。
為了維持生計,薩米人不得不宰殺馴鹿以填飽肚子,維持生計。但他們在心底卻對馴鹿充滿敬仰和尊重。他們用最快的方式結束馴鹿的生命,盡量減輕它們的痛苦。至今我仍記得第一次見到薩米人宰殺馴鹿的場景,我躲在卡車后面忍不住流下淚水,作為一個食肉者,我為自己不忍心宰殺動物卻又不得不食用動物的矛盾的心理狀態(tài)感到羞愧。
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后,我和佩德在他家的帳篷里吃鹿肉、喝鹿肉湯。帳篷外天空中一道道的極光像是一個個小精靈一般富有生機。
冬天,凱于圖凱努沉寂在漫長的極夜之中。想想在幾個月時間內(nèi)都見不到太陽,身體會經(jīng)受怎樣的折磨?來這里之前,我就已經(jīng)做好了“完美”的準備工作?;ヂ?lián)網(wǎng)告訴我:不喝碳酸飲料、補充魚油、多吃富含維生素C的食物、快步走。但這種健康的生活方式我沒能堅持多久。我的作息一直處于混亂的狀態(tài),下午4點睡覺,凌晨3點起床,接著開始打掃屋子、回郵件、做飯,果味餡餅和薩米面包可是我的拿手菜。
整個冬天,佩德基本都是在遠方牧場度過的,他從沒告訴過我何時走、何時歸。中途回來是為了將新產(chǎn)下的小馴鹿送回來,這些馴鹿尚不能覓食,需要人工哺養(yǎng)。每當佩德回來,我總會看到他的臉頰被疾風吹得通紅,大衣上結著厚厚的冰碴。由于佩德開走了他的車,我只能徒步去學校上課。來回總共1公里路,但積雪很深,行走起來十分困難,我不得不經(jīng)常用自己拙劣的薩米語向過往的車輛尋求幫助。
終于有一天,佩德悄悄回來了,但卻告訴我他將離開這里,在遠方牧場生活幾年,不一定會再回來。此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如今自己生活,正在學習如何劈柴,如何適應極夜和漫長的黑暗給我?guī)淼墓陋毟?。雖然生活十分艱辛,但我從未想過離開這里。我在當?shù)氐囊患覉笊缰\得一份撰稿人的工作,偶爾兼職教年輕的牧人學習英語。我已經(jīng)學會了基本的薩米語,接下來準備和當?shù)氐哪寥藢W習如何放牧。
薩米人從不會抱怨生活,他們已經(jīng)適應了這里的一切。終于,一天清晨,我伴著漫天飄舞的雪花走在村莊里,極夜消失,北極的陽光重現(xiàn),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我是一個薩米人,凱于圖凱努是我的家。
[譯自英國《智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