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個男人跳下去,四五秒后就會跌落水面,激起水花。凱文·布里格斯深知這一點,他想盡力阻止悲劇發(fā)生。布里格斯和這個男人之間相隔約500米,他沒有猶豫,飛速跑了過去。
這個男人緊緊抓住大橋中間69號路燈邊的欄桿,背對深淵。幾乎所有人都選擇從這里跳下,他們專程來到這里奔赴死亡之約,同時也使得這里成為自殺者最鐘愛之地——位于舊金山海灣入口處的金門大橋。自它1937年建成以來,從這里跳下訣別人世的人數(shù)已經超過1600人。
布里格斯奔跑著,奔跑著,從圍觀的人流中開辟出一條道路,離這個男人只有三步之遙了。欄桿位置相對較低,布里格斯蹲下,和他保持在同一水平高度。他說:“我是公路巡警凱文·布里格斯。我見過很多和您一樣來到這里的人,他們都想著自殺,您也這么想過嗎?”
這個男人淚如泉涌地盯著自己的雙腳——后來布里格斯知道他名叫凱文·貝爾提亞,然后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起自己的遭遇:他每天都和女友吵架,每天工作18小時做理貨員,但是錢仍然不夠用,10年前他的養(yǎng)父母離婚了讓他無比痛苦。3年前他已經自殺過一次了,但是很遺憾醫(yī)生趕來得太快把他的動脈即時包扎好了。
92分鐘后,布里格斯和兩位同事一起把貝爾提亞越過橋欄桿拉了上來??礋狒[的圍觀者正在拍照,一位警察為被救者的頭部和肩膀蓋上毯子,急救醫(yī)生將他送到醫(yī)院。
布里格斯回到他位于大橋北面的辦公室里。這是一間無窗的小房子。他脫下汗?jié)竦囊r衣,換上一件干凈的,寫好備份文件,喝一杯茶。
那是2005年3月11日。到那時為止,布里格斯已經在金門大橋上工作了11年。在美國,公路巡警是一種高速公路警察,主要負責交通安全,提供事故救援。在金門大橋上,阻止人自殺成為這位警官的最重要任務之一。僅僅布里格斯一人就已經處理這種緊急情況200余次了,比他的任何一位同事勸阻下來的想要跳入死亡深淵的絕望者都要多。
為何他會知道,在這樣的緊急場合該如何行動呢?也許是因為他自己也曾多次與死亡親密接觸。
布里格斯在舊金山以北的諾瓦托市長大。冬天他常常和朋友一起去東北部300公里處的位于加州和內達華州交界處的太浩湖滑雪。夏天他們就在湖里垂釣,在森林中打鹿、兔子和鴨子,掏空它們的內臟,做出一頓香噴噴的佳肴?!澳鞘且欢蚊篮玫膬簳r記憶?!比缃竦牟祭锔袼拐f。
他的父親開了30年的印刷店,專門印制信紙和名片。隨著電腦進入千家萬戶,顧客漸漸稀少,父親賣掉店鋪,不久成為服裝連鎖店諾德斯特龍 (Nordstrom)的門面經理,盡管如今已經76歲高齡,仍然在那里工作。布里格斯和他幾乎無話不談,學業(yè)、朋友甚至女孩子,只有布里格斯出生幾年前祖父的自殺,是他們之間不成文的禁忌話題。
中學畢業(yè)兩個月后,布里格斯去參軍了。他想做一份夠男人的工作,想看看這個世界,不久進入一個特別行動小組,學習跳傘、如何在雨林存活和殺人。盡管從未發(fā)生緊急情況,那段時間他有時卻會從自己將某人射殺的噩夢中驚醒。狩獵也不再讓他開心。他的朋友們動身后,他就待在家里。
軍隊將他派往德國美茵河畔法蘭克福邊上的格爾恩豪森市訓練,那時布里格斯21歲。一年后,一位軍醫(yī)在他的上身發(fā)現(xiàn)了45個結節(jié),其中37個是惡性的。布里格斯回到家里。醫(yī)生為他做了手術,他接受了理療,3個月瘦了20公斤。布里格斯回憶說,沒有人能理解他的極度恐懼。他用抗抑郁藥抑制這種恐懼,漸漸孤立起自己,朋友圈急劇縮小。
他25歲左右時,母親死于癌癥。直到今天,他都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這件事,就連他的女友也不例外。戰(zhàn)勝了自己的疾病之后,布里格斯無力再次回到部隊,他辭職了,80年代末成為加州圣奎丁監(jiān)獄的獄警。又是一份夠男人的工作,又是一份迫使他直面死亡的工作。加州最古老的圣奎丁監(jiān)獄以其種類繁多的行刑方式聞名。他贊成死刑,認為被判處死刑的人是活該。他也可以忍受死刑就在離他不遠處執(zhí)行,但是他從來不想自己成為那個按下毒劑注射器按鈕的人。
在監(jiān)獄中,布里格斯一個人就要照管多達100名犯人。這和他設想的工作情況不同。他看到,他的同事如何被犯人襲擊,感覺自己無法應付這種潛在的暴力。他又開始做噩夢,不久又辭職了,然后來到了加州公路巡邏隊。那時的他并不知道這份工作給他帶來的心理負擔會比他之前做過的所有工作都要大。
最初,1990年,他在位于金門大橋西南幾英里處、連接工業(yè)城市奧克蘭和舊金山的奧克蘭海灣大橋工作。4年后他申請調動工作到金門大橋,因為這里離他的住所更近。而對于想要結束生命的人來說,這里仿佛一塊魔力區(qū)域。有些人橫穿整個美國或是來自另一個大洲,只為來到這里自殺。沒有人祭奠這些結束生命的人們,橋上甚至看不到鮮花或蠟燭。
他在橋上工作的19年中,十幾個同事來來去去,很多人都沒有做好準備要時時刻刻應對一個可能自殺的人?!澳銢]有勸阻成功的有多少人?”布里格斯恨這樣的問題。
死亡如同一條主線貫穿他的全部生命,不得不時常和它進行對抗使得布里格斯變得敏感。正因如此,他才能成功拯救那些對生活感到疲憊的人們。“在他面前,我很快就感覺很安全?!辈祭锔袼?005年3月11日救下的那個男人凱文·貝爾提亞說?!拔也荒芷垓_他,我知道他的感覺?!辈祭锔袼拐f。
在橋上和決定自殺的人面對面站著時,他總是想讓對方清楚地知道,他準備做什么。他和貝爾提亞說,他喜歡釣魚,周末會看他的兩個兒子踢足球。然后他問貝爾提亞是否有孩子,如果他還活著,明天準備做什么,會和誰度過這一天。對于那天的對話,貝爾提亞已經記不起一個詞了,但是他知道:“他的語調和溫暖的聲音讓我安靜了下來?!?/p>
布里格斯為橋上的人們傳遞這樣一種思想:“如果你的生命是一本書,也許你今天看到了最黑暗的一章,但是如果你現(xiàn)在就合上了它,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故事會不會有個好結局?!边@并不是布里格斯學到的。在他開始橋上的工作之時,沒有人告訴過他,要怎樣勸阻人們自殺。
對布里格斯來說,第一次勸阻自殺者的經歷仍然歷歷在目,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澳鞘俏襾淼竭@里的第三個工作日下午,一個30多歲的女人站在欄桿邊。那一瞬間,我的心臟簡直停止了跳動,然后我走向了她。我還能做點什么呢?”他開始和那個女人說話,在她開始訴說時,傾聽她說話?!八加幸钟舭Y?!辈祭锔袼拐f。他成功地說服了她給自己的明天一個機會,當晚他卻噩夢不斷。
每年他都能拯救數(shù)十人的生命,23年后已經達到了200多人。隨著他救下的人越來越多,他的噩夢已經越來越少。成功的經歷給了他正能量。然而2007年的一天,一個20多歲的男人坐在了欄桿上。他穿著牛仔褲和一件Polo衫,胡須刮得干干凈凈。他說,他的祖母去世了,他必須隨她而去。布里格斯和他交談了約40分鐘,這個男人3次和布里格斯握手,感謝他的傾聽,但是最后還是跳了下去。不久之后海岸警衛(wèi)隊從水中打撈起了他的尸體。
幾個月后,布里格斯突發(fā)心肌梗塞。
第二個布里格斯沒有勸阻成功的是一個來自新澤西的32歲男人。2013年7月22日,他第三次站上金門大橋。那之前,他已經從東海岸的家鄉(xiāng)飛來舊金山兩次了,兩次他都沒敢翻越欄桿。他已患有抑郁癥多年。布里格斯和他交談了約1個小時,然后他落入了水中。布里格斯回腸百轉、痛苦不堪,腦海中不斷閃現(xiàn)這樣的念頭:我犯了個錯誤,如果我……就好了,如果我……會怎樣?
“我怎么可能忘掉這一切?”布里格斯問道。雖然他比大多數(shù)人都更了解交流的魔力,他自己卻沒有聽從女友和醫(yī)生的建議去接受談話療法,而是繼續(xù)服用抗抑郁藥。
幾個月后,布里格斯離開了加州公路巡邏隊,開始獨立工作。他稱自己的一人公司為“轉折點”。他不想當一切太晚時才試圖避免自殺,而是在它露出第一點蹤跡時就采取應對措施。為此他在全美國巡回演講,自殺預防基金會和醫(yī)院請他在會上講話。他也出現(xiàn)在軍事學院中,告訴軍人們,赴阿富汗執(zhí)行任務后的糟糕感覺其實很正常,他希望將來因創(chuàng)傷性經歷而選擇自殺的戰(zhàn)場老兵人數(shù)減少。
他試圖讓處于重壓下的經理和大學生們明白,他們必須更加注意照顧自己。他說,急劇增加的飲酒量、糟糕的分數(shù)和異常的食欲減退都可能是自殺的第一批征兆。他希望人們反復詢問自己的朋友、親戚和同事是否需要幫助,而不是忽視這些信號,直到一切都太晚了。
“我希望我們將來不再需要這些東西?!辈祭锔袼怪钢痖T大橋上的一個應急電話說。當有人可能跳下時,行人可以按下按鍵,通知加州公路巡邏隊。布里格斯仍在繼續(xù)戰(zhàn)斗著。
[譯自德國《brand ei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