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國

德國歷屆政府都承認，二戰(zhàn)時期德國納粹犯下了戰(zhàn)爭罪和反人類罪。既然是罪行，當然不能說是正義，只有對罪行的懲罰才是正義。這也是我們今天慶祝二戰(zhàn)勝利的基本歷史觀框架。但和德國相比，日本就大不同了。日本民眾普遍反戰(zhàn)，也多認為日本當年對外發(fā)動戰(zhàn)爭是侵略。但官方態(tài)度幾十年來幾經曲折反復，總的來說，是不認錯。至今，日本很少會將二戰(zhàn)時期的日本法西斯與德國納粹等量齊觀。

這種態(tài)度，有著深刻的民族文化層面的心理根源。

不死的武士道

長久以來，我們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死灰復燃是很警惕的，反對聲音不少，所做的工作也很多，但總是感覺打不到它的“七寸”。究其原因，恐怕與沒有將日本文化中同軍國主義相粘連的部分梳理開有很大關系。正如學者李冬君在《日本人的精神底色》一書的代序中所說：

“我們的歷史觀，使我們注意到將日本人民與侵略者區(qū)分開來，但是，卻沒有注意到把軍國主義與日本文化區(qū)別開來。我們反對軍國主義，但不反對日本文化。遺憾的是，我們沒有及時把這一點告訴日本人民。

“日本人民生活在日本文化里，不了解日本文化，就不懂日本人民。而日本文化的核心就是武士道，不把武士道與軍國主義區(qū)分開來，就不能將日本人民與侵略者區(qū)分開來，侵略者利用了這一點，把武士道當作保護傘。

“軍國主義并非來自武士道，而是帝國主義階段在日本的表現，是帝國主義利用了武士道，用武士道對日本人民進行政治動員和文化動員?！?/p>

可以說，不理解武士道在日本文化中的意義和作用，就不能理解“神風特攻隊”的瘋狂，就不能真正理解日本右翼何以還能發(fā)展壯大，也就不能理解為何日本政府很難正視并徹底反省侵略歷史。

與歐洲的騎士制度類似，日本武士階層也是封建社會的產物。日本武士雖然作為一個階層早已在歷史中煙消云散，但日本沒有經歷過像歐洲文藝復興那樣的自發(fā)滌蕩，舊的道德準則便在日本文化中沉淀下來了，武士道精神被視為日本民族寶貴精神遺產，成為許多日本人在進入現代后的精神家園。

戰(zhàn)后，眾多西方學者對導致納粹法西斯的思想和文化根源做了較為徹底的反思和清理；而日本卻并未出現對武士道于戰(zhàn)爭所起的作用的反思，更別說在此基礎上的思想修正。這就使得武士道這一中古遺存，依然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活”在日本現代社會生活中。尤其是右翼勢力，以武士道作為重要的精神資源，影響政府的表態(tài)和政策。

奇葩的正義觀

眾所周知，日本人是以守秩序為社會生活第一準則的民族。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的借口也是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新秩序”。這種“新秩序”的實質，當然是日本民族統(tǒng)治其他民族，所謂“各得其所”。這也正是妄圖用日本社會上下有別、尊卑有序，任何人不得妄自逾越的秩序觀改造整個亞洲的野心。

本尼特克在《菊與刀》中總結道：“即使是在戰(zhàn)敗后，日本也還不認為應該從道德上排斥‘大東亞這一理想?！边@便是日本右翼不認為侵華戰(zhàn)爭是不義之戰(zhàn)的重要理念原因。

回顧日本《終戰(zhàn)詔書》，就會發(fā)現，就算已經接受了《波茨坦公告》，裕仁天皇仍然將對外戰(zhàn)爭定義成“解放東亞殖民地”，換句話說，這是他們所謂的正義戰(zhàn)爭，只是因為被中美蘇打敗才不得不停止。這一定性，直到今天也沒有被日本政府改變。除了幾次效力極弱的“談話”，代表政府立場的歷任首相從沒有過正式表態(tài)，更不用說通過任何禁絕極右翼思想的法律。

在這種氛圍中，日本政客上行下效，有恃無恐，頻現“神邏輯”，鼓吹日本對外侵略戰(zhàn)爭是為了幫助亞洲國家擺脫西方的殖民統(tǒng)治，因此是正義的。我們可以發(fā)現，日本右翼的正義觀，和世界其他大多數文明國家的正義觀，是非常不一樣的，只因為它遵奉的是武士道的道德觀。

從一開始，武士道就從儒學和佛學中汲取營養(yǎng)。但是，長出的果實卻帶有濃濃的日本味道。比如，在武士道的種種道德原則中，“忠”是核心，戰(zhàn)國和幕府時代，“忠”體現為武士要忠于城主、大名、將軍等封建主君。到近代，就體現為忠君，也就是效忠于天皇。這也是為什么二戰(zhàn)中的日本軍人，在出征前和得勝后都要高呼萬歲的原因。

武士道也講義，但這義是“忠義”，而且忠要在義前面，形成這樣一個邏輯：忠即義，不忠即不義。由此忠義同構，沒有了脫離忠而獨立存在的義?；钴S于明治維新之后的思想家新渡戶稻造指出：“神道的教義包含了可以稱為我們民族的感情生活中兩個壓倒一切的特點——愛國心和忠義?！?/p>

顯然，這與儒家文化是非常不同的。在中國人的價值光譜中，義，一直擁有獨特的地位，表現也更立體，除了廟堂之高的忠義，還有江湖之遠的俠義、情義、仗義等等。

這里特別要強調的，還有對正義的不同理解。

眾所周知，揚善除惡，自為正義；助惡抑善，自為非正義。這也是日本人普遍認同的正義觀。問題是，在天皇的領導下向國外出兵的行為，是惡的嗎？為了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理想而戰(zhàn)斗至死，是惡的嗎？

按照武士道的文化去思考上面的問題，就很容易理解為什么日本難以徹底反省侵略歷史。我們中國人認為，抗日戰(zhàn)爭是反法西斯戰(zhàn)爭，是反侵略的“義戰(zhàn)”，那么，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也好、發(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也好，當然是“不義之戰(zhàn)”。但日本右翼勢力并不這樣認為。按照日本傳統(tǒng)武士道的道德邏輯，忠君就是正義。既然天皇讓軍人去打仗，那么，只要服從了命令，忠于職守，就是符合武士道里面關于義、勇的要求，那么，最后無論勝敗，只要戰(zhàn)死，就是英雄，就是道德楷模，自然應該被供奉到廟里，接受后人的膜拜。更何況，這場戰(zhàn)爭擁有“崇高”目的，那就是從西方國家手里“解放東亞殖民地”，戰(zhàn)犯不戰(zhàn)犯的，只是“成王敗寇”的體現，并沒有那么大的所謂。

可以說，這就是日本右翼能死灰復燃的文化和倫理根源。

和世界其他民族一樣，日本人民也是愛好和平的，很多日本人對戰(zhàn)爭責任有清醒認識。二戰(zhàn)后的若干次民意調查，都顯示出日本多數民眾認為日本對華戰(zhàn)爭是侵略。但是，到今天，人們還是擔心日本重走軍國主義道路。

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曾斷言：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中學到任何教訓。

實際上，日本人民可以說已經學到了足夠的教訓，但如果日本政府不能對當年的戰(zhàn)爭作正確的定性，那么，《和平憲法》是早晚要被突破的，日本民眾也就不能完全免除被再次拉到戰(zhàn)爭火坑里的可怕命運。

（摘自《中國青年》2015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