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忠

一

休寧萬安老街是徽州現(xiàn)存著名的老街之一。在明清時期，位于新安江畔的萬安古鎮(zhèn)，素有“大大萬安鎮(zhèn)，小小休寧縣”之說——作為經(jīng)濟中心的萬安鎮(zhèn)，其繁盛程度甚至要遠遠超過休寧縣治之所在。鎮(zhèn)上出產(chǎn)的吳魯衡羅盤，曾獲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獎。

2011年8月31日，承黃山市地方志辦公室陳政先生的幫助，筆者與法國學者勞格文（John Lagerwey）教授一起在徽州做田野調(diào)查。其間，行至萬安鎮(zhèn)附近的下武洪地方，偶然發(fā)現(xiàn)兩幢并排而立、頗為獨特的老房子。經(jīng)在當?shù)卦L談，得知這兩幢老房子原是舊時專門用以停放旅外徽商攜歸棺骸的場所。

由于這兩幢老房子中并未見有多少文字，周圍也沒有找到相關的碑刻，故而對于它們的了解相當有限。有鑒于此，筆者曾多次前往當?shù)刈鰧嵉卣{(diào)查。2012年7月27日，筆者再度沿萬安中街左轉(zhuǎn)，一直走到下武洪，沿途訪問當?shù)厝?。?jù)一位65歲的余姓老人講述，這兩幢老房子的布局完全不同，一幢是前后進，另一幢則是左右并列。舊時，左邊的一幢安放男棺，右邊的一幢安放女棺。這兩幢老房子內(nèi)，共可安放五六十具尸體。據(jù)他了解，棺中的尸體基本上都是干的，不會發(fā)出什么氣味。我問：為什么會將這兩幢老房子建于此處？他說：從風水的角度來看，此處為陰地，故而適合于蓋造這樣的建筑。據(jù)他介紹，兩幢老房子的背后，尚有一些土地是舊時埋葬尸體的義冢。接著，他還講述了兩幢老房子的沿革：1949年以后，這兩幢房子原屬于大隊，后來曾在此處開設過工廠，現(xiàn)在又轉(zhuǎn)賣給了私人。目前，兩幢老房子的左邊蓋起了新式樓房，這兩幢建筑就屬于新房的主人。

二

那么，這兩幢老房子究竟是什么樣的建筑？它的名稱究竟是什么？此處擬根據(jù)相關文獻試作分析。

清末徽州知府劉汝驥所編的《陶甓公牘》中有一處記載：“（休寧）陽湖登善集、萬安停槥（“槥”是小而薄的棺材）處，以暫安旅櫬為目的?！睋?jù)此可知，“萬安停槥處”與“陽湖登善集”一樣，都是“暫安旅櫬”的場所。有鑒于此，雖然我們沒有“萬安停槥處”的直接資料，但若對“登善集”的內(nèi)部運作有所研究，則將有助于對前者的更多了解。

所謂登善集，典出《國語·周語》“從善如登”四字。明清時期，徽州一府六縣的不少地方，皆分設暫置旅櫬的場所，“一視同仁，統(tǒng)名登善”?！皺隆币簿褪枪撞?，而“旅櫬”則是指旅外人士的棺材。清代，在長江三角洲的蘇、松、杭、嘉、湖、常各府務工經(jīng)商的徽州人相當多，每年都有不少人在外地死亡，這些地方的旅櫬，總是要附載到杭州暫停一段時間，然后再經(jīng)新安江運歸故土。旅櫬到達杭州時，當?shù)氐男掳参ㄉ铺玫却壬平M織，按照慣例核查其姓氏、里居及報人姓名，登記年、月、日，柩上注明給予限期一年，讓其家人隨時認明，領回原籍，以全孝思。遇到死者雖然有后，但其后代是毫無經(jīng)濟能力的孩童，只要查明屬實，就由唯善堂等資助其相關的水腳（運費），以便來年春秋水旺之時，自杭州雇船，運抵徽州各縣口岸之登善集交卸。對此，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閏三月《新安六縣登善集要略》中，有對歙縣水南一登善集的詳細描摹：

是集設于歙縣水南王村地方，乃杭郡惟善堂載回旅櫬暫停之所，表里相副，缺一不行，實至要之善舉也……通徽郡只有一河，并無支港，少舟楫之力，多跋履之勞，且由王村僅能至屯溪、漁亭而止，橫港亦只浦口、績溪可通，其余皆屬旱道，各村山路崎嶇，離義所有數(shù)十里者，并有離百余里者，原議六縣口岸各設義所，暫停旅櫬，領葬較為近便，又因經(jīng)費未充，各縣司集亦罕得其人，一時難以備舉，故權(quán)設一二處，先將詳定章程，凡極貧者酌助抬葬之費，以全始終之道。

“水南”是指歙縣南鄉(xiāng)的新安江沿岸，晚清時期的徽州商編《杭州上水路程歌》曾有：

煙村渡口一姑東，水曲楊村斷處通。

幾輩同舟先別去，夜來具膳同誰充。

此處的楊村即王村（歙縣方言“王”“楊”同音而訛），可見，王村正位于新安江畔的交通要沖。從《新安六縣登善集要略》來看，水南王村正是杭州惟善堂擬定的在歙縣暫停旅櫬的場所。其中提及，本來是要在徽州一府六縣的各地均設立義所，但由于經(jīng)費及人手的原因，故而只能先設立一二處，而王村就是因為交通近便，而被列為第一批的登善集之所在。此外，據(jù)現(xiàn)有資料可知，光緒七年（1881年），在歙北富堨也曾新造登善集厝兩間。舉凡由杭州而來的棺材抵埠，司事必須親自到場，照冊查點核對，“進厝各登號譜，以免領材時訛錯”。對此，徽州文書抄本《繪事日利》亦曾記載：民國9年（1920年）十月“十九日，送許晉芳姊靈柩回許村安厝，因厝登善集所廿余年，近因埋葬，故起回”。這是說一位婦女曾將棺材安放在登善集所二十多年，直到此時才由家人運回歙縣北鄉(xiāng)的許村安葬。

安徽省圖書館收藏有一冊《登善集》刊本，內(nèi)容是有關清代中葉黟縣漁亭的一處登善集。其中提及，“漁鎮(zhèn)為我黟往來要沖，一年之中，自下江扶柩歸者，指不勝屈”。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由黟縣鹽商等捐資構(gòu)建廠屋一間，為歸柩暫停之所。從中可見，漁亭的許多商家皆捐助了此項善舉。

至于休寧一帶的登善集，未見有詳細的記載。筆者僅在《九江新安篤誼堂征信錄》中，看到旅櫬運抵休寧時在萬安一帶的情形：

萬安街酬勞行家照應，每棺錢叁百文。

萬安街資送休東及歙之西北各鄉(xiāng)，山路難行，每棺加給抬力錢叁百文。

萬安街管行人照應，用簾遮蓋，每棺給錢壹百文。

這是說旅櫬運抵萬安暫做停留時，萬安當?shù)貙β脵碌囊恍┵Y助。而從前引劉汝驥的記載來看，在休寧的陽湖（今屬屯溪）就有一處登善集。此外，在萬安則有“停槥處”。對照上文登善集所的記載，萬安停槥處的功能想來亦復相似。

三

明清以還，徽州是個高移民輸出的地區(qū)，大批徽州人外出務工經(jīng)商，這必然引發(fā)了許多人客死異鄉(xiāng)的善后問題。筆者手頭有一封民國時期的信函原件，書寫在紅絲欄信箋之上，信中寫道：

舅母大人尊前：……所告妹之病狀，諒已知悉。各地請醫(yī)診治，服藥無效，竟于本月二十一日上午寅時壽終……喪費、棺木、壽衣等物，用去三百余元，現(xiàn)將柩寄在徽州會館內(nèi)，一俟秋涼，再行設法帶徽入土，以慰死人?，F(xiàn)舍間已去信，即刻接魂上堂，以免久作他鄉(xiāng)之鬼耳……甥江肇耆頓首。即日。

這位江肇耆之妹在異鄉(xiāng)病逝，棺柩暫時寄存于當?shù)氐幕罩輹^之內(nèi)。在這種背景下，運送旅櫬歸籍也就成了事主和會館的共同職責。例如，以上海為中心的長江三角洲，是徽商麇集鱗聚之區(qū)。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旅居上海的徽商就與毗鄰的寧國府商人，共同創(chuàng)辦了“徽寧思恭堂”的慈善組織。該組織以桑梓利益為重，為旅居上海的徽寧同鄉(xiāng)服務。徽寧思恭堂將同鄉(xiāng)之捐貲以及公務的各項開支詳細記錄并定期刊布，形成了連續(xù)不斷的《徽寧思恭堂征信錄》（就目前所見，此一征信錄一直刊布至1952年），其中，就有不少涉及僑寓徽商的善后問題。例如，晚清的《徽寧思恭堂征信錄》就規(guī)定，倘若有人愿意解柩回籍，經(jīng)濟上卻有所未逮，思恭堂會給予一定的資金補貼。

在徽州各地，旅外徽商亦出資興建了不少暫時停放旅櫬的場所。例如，歙縣就有首安堂丙舍兩處，一處在深渡的滿坦，一處在岑山渡的瑤灣，皆由徽州旅滬同鄉(xiāng)集資興建。這兩處均位于新安江沿岸，交通頗為便利?；丈踢€就近設置田產(chǎn)，以田產(chǎn)的收入，支付辦理自滬運柩回歙及寄厝掩埋等事的費用。在歙縣漁梁的長青路北有“梁安厝所”，是專為客死異鄉(xiāng)之績溪人所蓋的臨時停柩處。迄今，在歙縣漁梁街的博物館中，仍可見到清同治元年（1862年）十二月徽州府的告示碑，其中提及蘇州茶葉、醬業(yè)徽商于積功堂中附辦誠善局事，資助旅櫬盤費。另外一塊清光緒元年（1875年）十一月七日的奉憲禁碑，則是根據(jù)在浙江的徽商之要求，由杭州江干的新安惟善堂運輸徽柩，從新安江自浦口轉(zhuǎn)至漁梁，再由漁梁抬柩過壩，并運篇至績溪臨溪的義厝。

處理旅櫬歸鄉(xiāng)，是慈善公益的一種。晚清時期在上海極為活躍的徽商余之芹，在其《經(jīng)歷志略》中指出：上海地卑濕，不利于旅櫬尸首的長期保存。鑒于此，余之芹與旅滬、旅休的黟縣商人，集資在徽州休寧縣十六都珠塘鋪地方建設善堂，額曰“思安堂”，并建有丙舍，以暫停由滬運屯旅櫬，并作為在屯同鄉(xiāng)殯所。

當時，除了上?？h之外，松江府的其他數(shù)縣，也有相當多的徽商?！奥脵轮荒芑丶?，亦復不少?！睘榇?，嘉慶年間，徽商集資在松江府婁縣東新坊圖護龍橋地方建造新安義園，收寄松江府七邑徽人旅櫬，額之曰“新安崇義堂”。新安崇義堂主要是由徽州典商（特別是休寧典商）所經(jīng)營，崇義堂義園相當于整個松江府的徽州善堂組織，它是模仿蘇州的旅亨、太倉的懷梓等堂規(guī)式，但其內(nèi)部章程，則仿自上海的徽寧思恭堂。類似的情況，亦見于南匯。當時，在浦東的安徽人多達數(shù)萬，其中絕大部分當為徽州人。南匯的思義堂之運作，大體模仿自上海的徽寧思恭堂，而思義堂也主要是由休寧的徽州典當商負責。

四

在清代，地處新安江上游橫江之濱的萬安，為徽州極為繁盛的市鎮(zhèn)之一，鎮(zhèn)上行商坐賈頗多。迄今，萬安中街仍有一塊“重建五圖船埠頭水埠路亭”的收支碑，鑲嵌于船埠頭水埠亭墻上。這塊石碑記錄了清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重建水埠亭時，舒源豐、程光裕、怡源號、益泰號、吳德昌、益盛號、益豐號、□廣生、□盛號、正大典、蘇隆興、杜元茂、隆盛號、德源館、頤生堂、聚和號、源泰號和茶飯館等十八家商號捐款，共計八十三兩六錢三分。后因不敷開支，剩余缺銀由舒源豐和程光裕對半派出。另外，就在下武洪附近的一幢民居院子的老墻上，還鑲嵌著另一塊《復辦水龍碑志》。這塊碑刻立于光緒二年（1876年），原來位于萬安下街當鋪巷內(nèi)。碑刻提及，同治五年（1866年），“古黟各號共捐洋壹百四拾柒元，又收息洋拾四元，共支洋壹百叁拾壹元”。這一記載說明，當時在萬安一帶，即使是來自黟縣一地的商號已極具規(guī)模。及至光緒元年（1875年），為萬安水龍廟捐款者，計有同興典、鼎泰典、恒達醬園、裕大醬園和泰興染坊等九十余家商鋪。由此可見，當年鎮(zhèn)上的諸多商戶，對于涉及公益的各類慈善事業(yè)，總是不遺余力地加以支持。

明清以來，徽州“士商旅外者，有會館以聯(lián)鄉(xiāng)誼，善堂以歸旅櫬，睠懷桑梓，厚意殷拳”。特別是歙縣和休寧兩縣，外出務工經(jīng)商之風尤其濃厚。異鄉(xiāng)游子客死他方，家人只要有能力，總是想方設法地要將其尸首運回故里，歸葬徽州。乾隆時期的《歙西竹枝詞》有詩吟詠：

迎柩還鄉(xiāng)事可夸，

素車白馬羨豪華。

沿途設祭多親舊，

同姓人人戴孝麻。

從中可見，能將旅櫬安全運抵故鄉(xiāng)，入土為安，在傳統(tǒng)時代是極為榮耀的一樁事。當然，歙縣西鄉(xiāng)是眾多徽州鹽、典巨商的桑梓故里，當?shù)赜训膱雒骖H為豪華奢侈。

根據(jù)前述的分析，筆者認為，目前位于下武洪的這兩幢老房子，應即清代的“萬安停槥處”。而在“人家十戶九為商”的徽州社會，“萬安停槥處”與廣大民眾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钴S在各大商埠與桑梓故里之間的徽州信客，千里迢迢地將旅櫬運歸故里，停放在“萬安停槥處”這樣的場所。

另外，根據(jù)當?shù)厝说闹更c，我們看到，“萬安停槥處”正對的便是遠處的古城塔。這應當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在風水學上具有相當?shù)闹v究。明清以來，徽州當?shù)厮赜小吧趽P州，玩在杭州，死在徽州”的俗諺，所謂死在徽州，亦作“葬在徽州”，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含義：一是指徽州是中國風水學的中心，徽州羅盤（史稱“徽盤”）聞名遐邇；二是說在世人心目中，黃山白岳之間“理學文章山水幽”，林木蔭翳，風水獨好。萬安是著名的羅盤之鄉(xiāng)，在此處設立“停槥處”，反映了徽州人根深蒂固的風水觀念，這也與徽州的喪葬習俗以及“徽禮”之流行等密切相關。

萬安鎮(zhèn)下武洪的這兩幢老房子，是目前所知僅存的昔日徽州慈善設施的遺跡，也是與旅外徽商相關的重要文化遺存，理應得到大力的保護。但由于該兩幢老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目前屬于私人，隨時都有被拆毀的可能。因此，呼吁相關部門應盡快采取措施，對此重要遺跡加以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