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浣

1979年鄧小平在上海接見梁國斌

我的父親梁國斌離世已經(jīng)三十四年了。歲月如流水, 唯有沉淀在腦海中的往事無法褪去, 時不時在我心中泛起波瀾。我不能回答是什么讓我的心底對父親有那么一份沉重、甚至是隱隱作痛的思念，也許是父親一生經(jīng)歷了太多常人難以忍受的磨難，也許是現(xiàn)在的我對他和他那代人有了更多的理解……

一、 意氣風發(fā)的年月

我是在解放上海的炮火聲中, 母親從山東南下到上海，途經(jīng)蚌埠時生下的。父親顧不上我們, 在淮海和渡江戰(zhàn)役后， 他馬不停蹄地趕到上海, 成了上海警察局的接收大員, 組建了上海軍管會公安部。兩個月后又南下福建,領(lǐng)導了福州、廈門兩市的接管工作, 組建了福建省的公安和檢察機構(gòu)，并籌備打下臺灣后的接收工作（然而這成了他未竟的事業(yè)）。

在特務組織屢屢破壞水電、交通、治安、金融……治安工作難度極大的建國初期，是父親工作最繁重、但也是他最意氣風發(fā)的年月。他組織培訓了一批公安干部，廣泛搜集情報，掌握國民黨各種組織的情況，研究對敵斗爭的方針、政策和策略。

父親一直從事政法、公安方面的工作，擔任過最高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和公安部副部長。每當我們在歡慶佳節(jié)的時候，往往是父親最操勞的時候。1965年的國慶節(jié)晚上，父親在上海陪周總理在市府禮堂看演出， 散場時正趕上人潮涌動，汽車在人流中難行。突然有人大叫：“周總理在汽車里！”這一喊， 行人全涌向汽車，大家都想親眼看到平日只能在報紙、電視上才見到的總理。眾人情不自禁地抬起了總理乘坐的那輛轎車。 情況萬分緊急，當時已來不及調(diào)動警察 。父親走出汽車，向周圍的人群喊話：“上海工人階級是有覺悟的，讓我們一起幫助總理的車通過！”父親和幾個保衛(wèi)人員手拉著手，走在車隊的前面，邊走邊喊話，車隊在他們身后緩緩行進。在父親的指揮下，不斷有沿途群眾加入了這支“排頭兵”的隊列，看熱鬧的群眾終于松動了，讓出了一條窄窄的通道……

而父親走了半個多小時以后，他那只因在戰(zhàn)爭年代得丹毒而長期浮腫的腳像發(fā)面似的脹得發(fā)亮。一到家，秘書就讓趕緊準備熱水，給父親燙腳。他說：“你爸爸累壞了。要不是他的沉著和果斷的親自指揮，要出大事……” 父親自己卻什么也沒提起，因為對他來說，這非但不是什么成績，而幾乎是保衛(wèi)工作的疏失。

父親性格剛強，雷厲風行，講原則，黑白分明，對人對己都嚴。母親說在戰(zhàn)爭時期，父親在駐扎的老鄉(xiāng)家里開會，商量的都是機密的行動計劃。按保密條例，母親不能聽，就讓她抱著孩子出去。母親站在院子里等，甚至是大冬天的夜晚。父親大概和《激情燃燒的歲月》里的石光榮差不多吧。

在北京時，母親和父親在一個部里上班，父親乘小汽車，母親騎自行車上班。父親的汽車當然從不送我們上學。我的大哥和二哥在西郊的101中住校，禮拜六下午回家，有時為了省幾毛車錢，從起碼五十里外的學校走回家來。

雖然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遠好于普通老百姓，可父母在生活上一直要我們節(jié)儉。三年困難時期，父親很長一段時間在湖南蹲點。有次回京匯報工作，吃飯時不知為什么突然對我們發(fā)火，說你們?nèi)タ纯崔r(nóng)民吃的是什么，連地瓜葉都算是好的。父親還說起他到一個村子去時，村干部擺了一桌好菜招待，他氣得扭頭就走，隨后就把村干部給撤了。父親要全家吃食堂。他吃小灶，我們吃中灶，炊事員到食堂幫忙。父親還主動要求把自己的定量從三十斤減到二十二斤。

母親常常在下班以后挑燈夜戰(zhàn)，把我們短了的褲腿接長，磨破的袖子打上補丁。我們一家穿的布鞋都是保姆做的，特別是父親左右腳不一般大的鞋子，和他總愛穿的那種幾條布交叉的藏青色的紅軍鞋。我們從小就自己補襪子，哥哥還會納鞋底。我是家里最小的，我總是穿姐姐的剩衣服。

二、“文革”中受迫害

1965年，父親調(diào)到上海工作，擔任市委書記處書記和副市長。一年后爆發(fā)了“文革”。“文革”初期上海市委是受到周總理保護的。父親那時代表市委與紅衛(wèi)兵聯(lián)絡。紅衛(wèi)兵成立組織他都要簽字，撥銀子，不論哪一派，一律打“支持”牌。所有的斗爭會他也都代表市委上臺挨斗。因為他是工人出身，往往第一個問題：“什么出身?” “工人!”就無法讓紅衛(wèi)兵同仇敵愾。父親每每回來都有幾分勝利的自豪，說“他們不過是娃娃，開完斗爭會就叫我叔叔，搬凳子給我坐”。有一回，紅衛(wèi)兵要他揭發(fā)市委第一書記陳丕顯，父親說：“黨內(nèi)有規(guī)定，第一書記是不能反的。”紅衛(wèi)兵說：“那我們要把你打翻在地?！备赣H笑著說：“還要再踩上一只腳?那我也不能反啊?！彼捶磸蛷拖蚣t衛(wèi)兵宣傳：“我們工作中有錯誤，但我們是屬于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的，是受到中央肯定的?！钡歉赣H的努力仍然保衛(wèi)不了他的堡壘。

“一月革命”后，父親被沒日沒夜地批斗。他每天要被拉到幾個批斗會場。聽說為了要得到他，造反組織之間干起仗來，他成了造反派顯示自己勢力的棋子。后來，公安局警衛(wèi)處也成立了造反派，平時這些忠誠的保衛(wèi)戰(zhàn)士成了造反派就變得兇神惡煞起來。有一天他們闖進家里，大喊大叫要父親滾出來，樓下沒找到就往樓上沖。父親從臥室躲進了浴室。 趁那些造反派沖進他的臥室前，父親從浴室的另一個門出來輕輕地下了樓。這也許是父親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反敵特工作的本能反應，而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父親能往哪兒逃呢？果真，父親還沒走到底層，就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他們上去扭著他的胳膊，一巴掌打在頭上，罵他是“老狐貍”，“居然想逃脫革命群眾的斗爭”。

市革會后來成立了專門審查父親的專案組，每天要他回答專案組的審問，晚上就按照他們關(guān)注的重點問題寫檢查。從紅軍三次反“圍剿”，寫到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所有的歷史和解放后擔任的所有工作的表現(xiàn)，以及與黑幫分子的關(guān)系。他身體不好，我不得不幫他。實事求是地寫，寫著寫著就變成了“自我吹捧”，或是“抽象否定，具體肯定”，總是通不過?？蓭退暇V上線，帽子大了，他又受不了，沖我發(fā)脾氣。

1968年2月10日的早晨6點，幾個軍人敲開了我們的家門，出示了空四軍的證件，說是要接父親出去談話。父親鎮(zhèn)靜地穿上衣服，把手表交給母親，對她說：“我可能一時回不來了，有幾句話要跟你說清：第一，我不是反革命，不會反黨反毛主席。第二，我不會自殺，如果有人說我自殺了，你不要相信。第三，無論家里有多困難也要給老母親寄錢?！?在“文革”開始時，我看到過父親對那些不明事理的造反群眾的恐懼，但這一次，他卻鎮(zhèn)靜自若，已經(jīng)視死如歸。誰也沒想到這一走竟是七年。母親雖從沒在我們面前流露出半點怨怒，可她晚上卻偷偷地躲在被子里流淚，頭發(fā)在兩年內(nèi)全變白了……

父親一走音訊全無。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大問題。外面有人傳說他是特務、叛徒。當年我和幾個同學自己聯(lián)系到青海農(nóng)牧區(qū)插隊。1971年春節(jié)我風塵仆仆地坐在火車的地板上，晃蕩了四天三夜回到了上海。

梁國斌與夫人沈愛平合影（攝于1950年，福州）

誰知進了家門，保姆說我父親得了癌癥，媽媽和姐姐都趕到北京去了。我愣住了，父親被抓三年了沒任何信息，獲得的第一個消息竟然是……我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 原來母親接到北京的通知，立即帶著姐姐以及在北京工作的二哥到北京軍區(qū)醫(yī)院看望被監(jiān)視住院的父親。在探視父親之前，專案組向媽媽交待：“梁國斌得了肺癌，頂多只能活半年。梁國斌的問題是敵我矛盾?！?/p>

在軍隊的看守下, 母親見到了骨瘦如柴的父親。父親問了我們幾個孩子的情況，最后說：“我做了這么多年的公安工作，我懂黨的政策是實事求是，嚴禁逼供信，不放過一個壞人，也不冤枉一個好人。我相信黨一定會把問題搞清楚。無論給我做什么樣的結(jié)論，你們都要跟黨走?！?/p>

“九一三事件”以后，冰封的政治氣候開始解凍，許多被審查的干部的親屬給周恩來總理、葉劍英元帥等在位的老領(lǐng)導寫信而獲“解放”。1972年2月，母親在一些叔叔阿姨鼓動下給汪東興寫了一封信，先寄到北京二哥哥處。二哥哥換了個信封，直接投到了中南海信訪辦外的郵箱。

半年后，我們獲知囚禁中的父親又患了膀胱癌。周總理、葉劍英元帥親自批示要我們?nèi)疫M京探望。那天，我們以極其緊張的心情等在北京軍區(qū)總院的接待室。專案組的一個團級軍官向我們宣布父親是作為敵我矛盾審查的，要我們與他劃清界限，勸他交待問題，但不準詢問案情，不準講外面的事，也不準哭哭啼啼。

在百般焦急的等待中，門被推開了。兩個軍人架著一個滿頭白發(fā)、抖抖索索、搖搖晃晃、干巴瘦小的“犯人”進門，他不停地顫抖著，不知所措，神經(jīng)兮兮。我簡直不敢相信，那是我一貫腰桿挺直、干練利落的父親？那當官兒的喝令他“坐下”，把他重重地按在了椅子上，父親這才抬起頭環(huán)視我們，盡管我們的內(nèi)心百感交集，卻沒有一個人發(fā)出聲響。當父親的眼光停留在我臉上，我怯生生地、輕輕地叫了一聲：“爸爸?！备赣H驚奇地盯著我看，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你是桂枝啊？”（我二嫂的名字，他從未見過面）這時，我強忍著淚水，哽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哥哥說：“爸爸，那是小云??！”父親也嗚咽了。 那軍官不耐煩了：“這么哭哭啼啼的干什么？講講你們各自的情況嘛！”我們向父親只報喜不報憂地講了各自的境況，卻不敢涉及外面的時局。

我們走后，父親又經(jīng)歷了強化的審訊。專案人員也擔心父親會死在手術(shù)中， 他們威脅他說：“我們不是要你這個人，而是要你的交待。如果你不明不白地走了，你全家都會蒙上說不清的罪名，影響他們一生……”手術(shù)當天，我們趕到醫(yī)院。父親沒顧上跟我們說什么，卻急急忙忙向?qū)０溉藛T重復著“我最后的申明留在了枕頭下，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 我們弄不懂他們要父親交待什么。

我父親到底犯了什么重罪？“文革”結(jié)束后，我們才了解到他是被作為“整江青黑材料的罪魁禍首”，“偵控、竊聽林彪”被秘密囚禁、審訊的。這是一個大冤案！

父親長期在政法戰(zhàn)線工作，他忠于職守，但沒想到他在職權(quán)范圍內(nèi)所做的一切卻使他成了江青、林彪的眼中釘。事情回溯到1954年，中央某高層領(lǐng)導的夫人寫匿名信給毛澤東，揭發(fā)江青30年代在上海的所作所為。經(jīng)毛澤東批示，公安部長羅瑞卿轉(zhuǎn)發(fā)此件，要當時負責華東公安部工作的父親，予以查辦。爸爸立即布置了偵破任務。年底中央調(diào)父親入京工作，他再未過問此事。正是為了毛澤東的權(quán)威和江青的名聲，調(diào)查的材料一直被封存在上海公安局的特密保險柜中,沒有上報。

還有，江青的哥哥李某經(jīng)常帶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出入中南海中央首長駐地，讓中南海保衛(wèi)局頭痛，要求公安部查清那女人的身份。父親明知此事棘手，可能得罪江青，但為了保衛(wèi)國家機密，為了毛澤東和其他中央首長的安全，父親布置了山東公安廳負責調(diào)查曾在山東當過偽警察的江青的哥哥和那女人的情況。這本是公安機關(guān)應盡的責任和正常的工作，何況有毛澤東的首肯。

梁國斌全家合影

可這批材料在“文革”中被公安局的造反派抄出，向江青獻忠心。江青竟命令銷毀了這批檔案材料，還在無數(shù)次講話中提到：“上海公安系統(tǒng)是一個反動黑司令部，他們陷害我，迫害我，整我的黑材料，就是陷害毛主席，他們是埋在黨內(nèi)的特務，比國民黨還壞，要徹底砸爛……” 我當時是個中學紅衛(wèi)兵，聽過江青的這個著名的講話，但并不知道我父親正是被江青大罵 “反動黑司令部”的成員，恐怕連他本人也沒想到。然而，沒有毛澤東的指示，有誰敢調(diào)查江青？父親不過是執(zhí)行者。江青沒膽量向毛澤東試問，而將執(zhí)行毛的指示的我父親以及參與負責辦案的同志，動用軍隊秘密囚禁審訊。

所謂“偵控、竊聽林彪”更是憑空捏造出來的。他們把父親布置國慶保衛(wèi)工作的會議編造成布置偵控、竊聽林彪的黑會，又把一卷上海公安局偵控的錄音偷梁換柱地改造成林彪和林立果的錄音，硬說那是梁國斌等人對林彪安置了竊聽器是“鐵證如山的罪證”。

于是,江青和林彪聯(lián)手成立了由吳法憲主管的軍方專案辦公室。1980年10月，在審判“四人幫”大會上吳法憲出面作證：江青指定要他抓梁國斌、黃赤波、王鑒和王濟普（（上海市公安局長、副局長和警衛(wèi)處長）。吳法憲到上海給張春橋看了授權(quán)書，張春橋交代要狠抓這個案子，說：“偵控問題解決了，文化革命的任務就完成了一半?！庇谑强账能婒?qū)車到我家，帶走了父親，當天乘軍用飛機押送到北京軍區(qū)看守所。

父親在看守所里，睡的是在水泥地上鋪的草墊，吃的是窩窩頭、腌白菜，僅僅一年時間因為惡劣的生存條件患了肺結(jié)核，發(fā)燒，咳血。因父親始終不肯招供陷害過江青、林彪，他們怕他在結(jié)案前死去，只好將他轉(zhuǎn)押到北京軍區(qū)醫(yī)院邊治病邊審案，但醫(yī)院根本沒進行會診，就當作肺癌用放射治療。放射線對肺臟的直接殺傷使原來浸潤型的結(jié)核發(fā)展成了空洞型的結(jié)核和肺的纖維化。當醫(yī)生想到去查痰中的結(jié)核菌時，父親已患了三期肺結(jié)核，并繼發(fā)胸椎結(jié)核，體重下降到了四十公斤。結(jié)核病經(jīng)久未愈，他又開始尿血，被發(fā)現(xiàn)患了膀胱癌。

“林彪事件”后，吳法憲等同案犯也被監(jiān)禁。吳法憲手下的軍隊這批辦案人員不敢不向周總理匯報父親的病情。周總理指示他的保健醫(yī)生吳階平和吳蔚然盡快為父親動手術(shù)，并特別囑咐要通知全體家屬來北京。專家精湛的醫(yī)術(shù)為爸爸除去了膀胱的惡性腫瘤，他得救了。

然而，1976年1月8日周總理病逝。父親為此悲痛極了，反反復復地說著：“總理救了我，要我活下去。總理卻不顧自己，走在了我的前面……”

三、 寬容

父親雖在1975年底被解放，可他的問題一直審查到“四人幫”倒臺后。一天，父親過去的秘書李庸夫陪同新上海市委的有關(guān)人員到華東醫(yī)院向他宣布徹底予以平反，并恢復黨籍的文件。他們走后，父親突然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心中的冤屈和壓抑如泄洪般沖出了胸膛。一個堅強的保衛(wèi)戰(zhàn)士，在經(jīng)過了黨的長期嚴酷的審核，他視為生命的忠誠終獲認可時，他只剩下了喜極而泣的悲情。

父親總算等到了洗清冤屈的一天，但他的身體卻再也沒恢復過來，他在醫(yī)院里度過了最后的幾年。不僅是身體，他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摧殘。他總覺得到處都是竊聽器，每當我們問到他在監(jiān)禁時的遭遇，他馬上神經(jīng)質(zhì)地指著天花板，咬著牙關(guān)使勁搖頭，讓我們不要多問。1979年夏天父親回家住了一段日子。我陪他到院子里散步時，想著他不必擔心竊聽器了，就趕緊打聽他坐牢的經(jīng)歷。我才剛開始問監(jiān)獄里是不是睡硬板床，他已不耐煩了，只說了一句:“ 哪里有床？睡地上，每餐給很小的窩頭?！苯又驼f：“問那么多干什么？” 以后他再也沒提過監(jiān)禁的日子。

那年，陳丕顯等兩位老同志來家看父親 。他們談著談著爭執(zhí)了起來，最后不歡而散。在院子里散步時，父親主動地告訴我：在北京關(guān)押期間，專案組一直逼他承認給林彪安竊聽器，他一次次堅持自己的清白?？捎幸淮卧谒l(fā)高燒，神情恍惚時，辦案人員拿出陳丕顯等人簽了名的檢討書，說：“別人都承認了，就你這個老頑固還不見棺材不掉淚，你是唯一一個要抗拒到底的反黨分子！你的子女都會恨你一輩子！” 父親居然相信別人都動搖了，他也頂不住了，簽了字。過后他神情恢復了又去翻供?？伤睦镏?，專案組就是用陳丕顯的假簽名騙到了他的簽名，又去逼陳丕顯和其他人。這件事使父親非常內(nèi)疚，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看到他在手術(shù)前再三申明，他從沒有做過任何被指控的事，要他們撤還那份簽過字的由專案組寫的假口供。

父親知道他對這件事的辯解是沒有用的，他們最深厚的友誼和信任已經(jīng)不可能恢復如初。他嘆著氣說：“共產(chǎn)黨的監(jiān)獄不好坐啊。他沒有坐過這個牢，他怎么會懂？天下哪有一貫正確的人？”

梁國斌1974年被關(guān)押期間作的畫

經(jīng)過了“文革”，立場堅定、嫉惡如仇、敵我分明的父親變得十分寬容。當那批審訊他的軍人遭到隔離審查時，父親被多次要求揭發(fā)他們是如何粗暴地對他逼供的。他居然為他們說話： “他們不過是按照上級的旨意做了他們必須得做的事，我不記得有什么特別行為。” 連我都不理解父親，我說那個團長對你那么兇，你為什么不揭發(fā)？他卻說：“這樣整來整去，還有完沒完？他們也是沒辦法的?！?/p>

父親用一切機會去看望或問候在歷次運動中挨整的老同志。記得揚帆（上海市公安局長，1955年因“潘漢年、揚帆反革命集團”冤案被捕）在1979年出獄時，他從醫(yī)院里跑出來和媽媽一起去見揚帆。本應是一場幸會，誰知揚帆被關(guān)了二十四年獲自由了，精神卻已經(jīng)錯亂了，讓他們不勝唏噓。父親為此悶悶不樂了好幾天。

四、生命的極限

1979年的春節(jié)，父親要我們五個子女，加上配偶和孩子們都回來。這是自1965年家搬到上海以來的第一次團聚 。父親從醫(yī)院請假出來，在丁香花園的小禮堂拍了一張全家福。

拍照前父親鄭重其事地發(fā)表了“演說”。他說：“1940年我和你們的媽媽在新四軍結(jié)婚。在戰(zhàn)爭的環(huán)境中，我們是沒有家的，吃大鍋飯，過軍隊的集體生活。經(jīng)過三十九年的革命路程，我們有了這樣一個來之不易的大家庭。我是受‘四人幫’殘酷迫害的幸存者，能活到今天很不容易?！?父親鼓勵我們努力學習，掌握科學技術(shù)，多做貢獻。“到了2000年，國家會更富強，人民的生活會更美好。那時當你們拿出今天這張全家照，會想起我今天的講話。 這將是難忘的回憶?！?/p>

這次團聚后，父親要我把他的講話寫下來。同時他還把他在監(jiān)禁期間畫的畫分送給我們。現(xiàn)在姐姐保留的一幅鉛筆畫畫的是站在臘梅樹上對唱的兩只小鳥，紅鉛筆畫的梅花，黑鉛筆畫的小鳥。畫的右側(cè)是父親書寫的毛澤東的詩句：“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甭淇钍?974年10月12日，那是父親在結(jié)核病院監(jiān)視住院時畫的。這張紙的背面印著綠色的大字“上海蚊香”。想到那時父親每天把包蚊香的紙收集起來，練字，畫畫，我一陣心酸。而“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正象征著他當時身陷政治的寒冬，盼望“四人幫”垮臺，春天來臨的心境。現(xiàn)在想想，這次團聚是父親深思熟慮的。父親肯定已想到自己的身體狀況，他想在生前給我們留下有意義的紀念。

1980年春節(jié)前，父親的身體比往年的冬天還好，他時常出席市里的會議，每天仍有精力看文件。但在他有一天探望了得重感冒的病友后，自己也發(fā)燒了，而且很快陷入呼吸衰竭。在一個月以后，1980年3月5日清晨5時， 他終于心力交瘁, 離開了我們。

父親被授予了烈士稱號，因為他是“四人幫”的直接受害者。同年10月，“四人幫”遭到公審。吳法憲親口交代：是江青要他把梁國斌等人抓到北京的。審判會上也讀了父親對江青、張春橋迫害導演鄭君里的旁證材料。父親卻沒有等到他自己被抓的真相大白的這一天，他始終在推敲整個案子的不合理性，但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他都不知道是誰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

父親沒有給我們留下什么遺產(chǎn)。我不知道人的靈魂在生命消亡以后是否還存在，但我知道父親的靈魂長在了我的心里，這也許就是他留下的遺產(chǎn)。三十四年過去了，直至今天我才寫出對父親的無法忘卻的回憶，也算疏解了沉淀在我心中的那份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