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丑
第一次部門聚會,我被眾人灌得大醉,醒來時不知身在何處,周圍一片混亂。
有意識以后,我推了推身邊的人,叫他遞給我一杯水。這人伸手倒快,直接拿起一杯遞過來??晌业氖郑恢皇裁礀|西壓麻了,知覺微弱。
杯子順著手心徑直落在地上,摔得稀碎。能感覺到,房間里的所有目光和唏噓聲,都朝我這邊撲來,一下子,我徹底清醒了。
借著忽明忽暗的頻閃燈,我隱約看見兩三個女人坐我旁邊,手里攥著麥克,保安候在門口,正前方有人在拿麥唱歌,部門五六個男的都在,東倒西歪。
麻了的手又疼又癢,發(fā)覺這不是春夢,我起身奔向門外。
“腿也麻了”,話說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一地玻璃碴子,被我跪得粉碎。
看血流了一地,其中一個女的推門而出,叫了一聲門口的保安。不一會兒,我被倆人從地上架了出去,接著又被抬到出租車,直奔醫(yī)院。
醒來以后,眼前白花花一片,像是病房,邊上坐著一個女的,披著我的衣服趴在床上。我推了推她,艱難地張開嘴:“哎哎哎,你醒醒?!?/p>
那女的撲棱一下就起來了,看了看我,明知故問:“哥,您醒了啊?”
我接著小聲問她:“我怎么在這兒啊?”
我掀起被子,看了看腿,兩條腿都被裹上了繃帶,手指著腿問她:“我的意思是,我,還有我這腿是怎么了?”
“醫(yī)生說了,您——”她彎身扶我起來,小聲嘟囔告訴我說:“不對,是你,一共縫了12針,一邊5針,一邊7針。”
她這一扶,我的腿反倒被抻得更疼了。我說你不用扶了,她果真徑直閃開,完全撒手,把我狠狠地摔在床上。接著,又是新一輪的對不起、沒關(guān)系。
通過這種奇特的方式,我在醫(yī)院里結(jié)識了這位姑娘。她在KTV里做陪唱小姐,小婉,算是藝名。
第一天中午,她過來看我,帶一堆脆脆角、豆腐干、牛肉粒之類的零食,外加幾罐“雪花”。我說姑娘你能不能帶點耐餓的東西給病人,結(jié)果晚上,她打包一份“繽紛全家桶”、一杯大可樂匆匆送來,匆匆離開。
第二天她又帶這些過來,我跟她說我不想中午吃零食,晚上肯德基。好嗎,第三天我中午可樂全家桶,晚上啤酒就零食。
我早跟她說過,這事不能怪你,當(dāng)時我喝醉了不清醒,所以杯子沒接住。她偏說是她杯子沒遞好,這事自己負(fù)全責(zé)。就這樣隔三岔五,她一有時間總跑來看我,我說著我的事情,她講著她的事情,雖然上下問答從不挨著,但有她照應(yīng),我也算快樂。
作陪唱的常常被客人騷擾,有苦難言,這我清楚。但見她這樣沒心沒肺地過活,我卻一直以為,她之所以鋌而走險,正因為唱歌是興趣所在。
我有天閑著沒事問她:“小婉你每天唱歌,是不是哪天想上選秀???”
“哎?說不定哎。”她抬頭望了望天花板,思考片刻,接著仿佛很興奮地說:“說不定我哪天真火了,就不用每天跑場了?!?/p>
“好吧,姑娘你又贏了!”好端端的話題,徹底被她帶跑偏了。小婉稍有興致,把手機鎖屏揣進兜里,說:“帶我入行的,是跟我同寢的一個女生。她之前在夜總會陪酒,老能拿小費,平時開玩笑,我總讓她介紹我去。誰承想,后來我實在缺銀子了,就真干了這行。”
我問她為什么缺錢。
不知道她鬼使神差地聽成了什么,眼睛瞪著我說:“陪唱是陪唱,我可沒亂搞?。嵣碜院?,是我入行宣言來著?!?/p>
住院第七天,也小婉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等護士走開,她趴我耳朵旁嘟嘟囔囔,說什么讓我?guī)退?/p>
我說幫什么都行,唯獨冒充你男朋友,萬萬不能,無數(shù)電視劇證明,假扮假扮就成真的了。她沒跟我較真,急鬧鬧地說:“別鬧!你該怎么說怎么說,不過得說醫(yī)藥費是我出的,行不?”
我撇嘴一笑,說:“討債的來了吧?事先說好,他們這回要把我打殘了,醫(yī)藥費可真得你出了啊?!?/p>
“嗯嗯嗯。他是我弟,放心沒事。”她連忙答應(yīng)。
半個小時以后,果然有個小伙走進病房,來來回回,繞著我的病床走了幾圈,又出去了。我探頭往門外方向瞧,透過門縫,見小婉正在門外候著。
送走小伙回來,她坐在床上,一直悶悶不樂。我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說她媽媽病了。
剛想問清緣由,另一個年齡稍大的男人推門進來。她看他走過來,二話沒說,從包里掏出一打錢,直接甩在他胸前。
男人剛想湊上去,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坐了下來。男人想過去拽住她,她劈頭蓋臉一句:“滾!錢不已經(jīng)給你了嗎?”
男人看看四周,尷尬地說:“你看看你,這脾氣始終改不了,咱有話不能好好說嘛!”小婉抬頭使勁瞪他一眼,又是一句:“跟你犯不著。”男人又死皮賴臉地湊過去,這時小婉已經(jīng)轉(zhuǎn)向床這邊,溫柔地對我說:“老公,你是不是該換藥了???”
怪我戲份太多,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轉(zhuǎn)換,根據(jù)事實,我回答說:“早上已經(jīng)換過了啊?!?/p>
小婉站起來,轉(zhuǎn)身正對那個男人,冷笑著說:“你拿錢走吧。都說了,我用不著你擔(dān)心?!?/p>
男人并沒有沖著我爭辯一番,而是抱著錢,風(fēng)一樣地走開了。再看小婉,杵在原地,哭黑了眼線。
發(fā)生這件事,接下來幾天,病房里群眾瞅我的眼神都變了。我跟她說,我不能在這待了,本來好好的,你這么一鬧,弄得沸沸揚揚?;艁y之下,她向我交代實情,說她這些天伺候我,是為了讓我?guī)退曳莅卜€(wěn)的工作。
我說我做不了主,我又不是管事的。
她理直氣壯地說:“不對啊。那天看你坐正位上啊?!?/p>
終于忍不住了,我說:“哪來那么多禮數(shù)?再說都喝多了,誰在乎這個?。 ?/p>
勸我住下以后,知道真相的小婉,繼續(xù)每天過來看我兩眼,跟著忙前忙后。或許是同情一個夜店姑娘,或許是徹底被她感動,住院期間,我抽空幫她寫好了材料,直接交到我們?nèi)耸率种小W詈笏钩闪宋业耐?,在公司前臺當(dāng)招待。
一步趕著一步,好似上天故意捉弄,誰也不知道誰的下一步,究竟去往哪里。
不到半年的工夫,小婉竟離職不干了。拎包離開那天,我們一起下班,在國貿(mào)地鐵口聊了好久。
她說,她本不想離職,可前臺的工作,實在掙錢太少了。
我納悶她為什么那么需要錢。
她說,她得替她男友還賭債。
事實上,在我莫名其妙裝她男友的時候,站在她面前、沖她拿錢的,才是她的真男友。
小婉生在河北的一個城鎮(zhèn),家里還算富裕,可從記事時起,父母卻一直秉承“富養(yǎng)兒窮養(yǎng)女”的方針。尤其在她五歲那年,媽媽生了一個弟弟以后,對她更是刻薄,甚至午飯不給錢,學(xué)費往后延。無論洗衣做飯,怎么極力表現(xiàn),她始終沒有弟弟受親人待見。
小婉的玩伴很少,其中一個是家里的護院犬,另一個則是鄰居男生大程子。每次聽到小婉哭叫,大程子一準(zhǔn)及時趕過來,沖她爸媽說幾句好話,再編各種理由幫她脫身。后來弟弟長大了,總追著姐姐不停打,小婉不敢還手,怕惹哭弟弟遭她媽罵,大程子知道了,時不時把弟弟騙出來捉弄。
原本難過的童年,因為大程子的庇護,小婉變得好過。
高中時,家里人突然讓她輟學(xué)。因為弟弟初中沒考上,死活不肯讀書,爸媽不想讓她讀下去。本來考上大專的大程子,直接撕掉錄取通知書,拎著被褥南下打工,每個月按時給小婉寄錢,供她念書。她考到一所民辦大學(xué),本想輟學(xué)打工,大程子堅決不許,借錢讓小婉上學(xué)。
不想背負(fù)更多的歉意,小婉找了無數(shù)兼職,即便這樣,加上大程子寄過來的錢,也湊不齊下一年的學(xué)費。托室友帶她入行,踏進夜總會,全在一念之間。
小婉極力壓制著各種誘惑和欲望。在無法報答以前,潔身自好,反倒成了最好的報答。
陰差陽錯,隨著小婉的錢越來越多,大程子寄來的錢卻越來越少。直到后來,大程子欠下一批賭債,開口朝他借錢的時候,她明白,償還的時候到了。
然后,就有了她去深圳看大程子,在地下賭場逮住他,狠狠甩他一巴掌的情景;就有了他去北京找小婉,從KTV把她拖出來,保安又把她拖進去的畫面;也有了在醫(yī)院里,她叫我配合,逼他迷途知返的那一出戲。
聽她講到這里,再聯(lián)想醫(yī)院里的片段,我眼淚噼里啪啦地往外掉。
之后我問她下一步怎么打算,她想了兩秒:“晚上弄不好還得喝酒。要不咱去附近找家肯德基?簡單對付點吧?!?/p>
我破涕為笑,拍了拍小婉的肩,說了句:“姑娘你可真沒長心?!?/p>
“我媽也這么說,可我不信?!?/p>
“為啥?”
“我又不是她親生的,我憑啥信她?我弟才是。大程子他媽告訴我的,開始我媽不能生,我是他們抱養(yǎng)的?!?/p>
故事聽完,千萬別想,自己遇到了這些該怎么辦。
這世間所有的遭遇,從來沒有感同身受一說。家庭、環(huán)境、金錢、情債……許多多多的人,剛一出生,便有一堆屏障,難以穿越。
所以一路走過,他們總是一腳平坦,一腳坎坷?;蛟S是天意難違,或許,誰也贏不了陰差陽錯。
或許正如小婉那樣,沒心沒肺,才可以幸運地挨過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