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
日本鐵蹄下的偽滿洲國,哈爾濱的一個俄羅斯大院,一前一后兩小樓住著中國人,日本人,俄國人。里院白俄烏索夫是房東,在北滿鐵路供職,夫妻倆沒小孩。外院住著王先生和他從妓院從良的老婆王嬸,也沒孩子;梅竹和她的山東子金店掌柜丈夫曲夢瀛兒子小小,還有一到周末就顛著小碎步打掃房間迎接關(guān)東軍丈夫回家的日本女人小島稻子。隨著曲夢瀛關(guān)里家原配翠花打上門、烏索夫突然暴斃,大院里的幾個女人都將迎來生命中的劫數(shù)……
三個普通女人,每個人的命運都被東北淪陷重創(chuàng)……
黑龍江是二戰(zhàn)終結(jié)地,謹以此文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祈禱人類和平……
明情的,烏索夫不是死于走私。
老毛子們忙活了一陣子都走了。對面院子里突然靜下來,靜得沒有人煙似的。
“奇怪,咋沒聽見瑪達姆哭?”
中國人家里死人都要一場一場的號哭,王嬸好生奇怪。
“許是人家不興哭?!辈恢趺疵分裥睦镆蚕駢嫕M了鉛。
傍晚,院子里女人們破例沒到榆樹底下聚堆,梅竹她們樓也像出了事似的,鴉沒雀靜,只偶爾聽見小島稻子的木屐“咯拉”“咯拉”磕地板。
她丈夫是關(guān)東軍軍官,禮拜六才回家。平時她和一個同小小差不多大的女兒,孤孤單單的,戰(zhàn)領(lǐng)者不招人待見,沒人搭理。
天要下雨,悶得人透不過氣,剛撂下筷子,翠花和曲夢瀛都手拿扇子扯起呼嚕。
對面院的小樓大門敞開著。迎門停著烏索夫,睡覺似地躺在高檻桿銅床上。身穿花紗布拉吉的瑪達姆走到床邊,身后的老更倌拽著一張床,順在烏索夫身邊。
瑪達姆攆走老更倌,緊緊挨著烏索夫躺了上去。不號啕,不哭泣,無聲息地瞪著棚頂。梅竹看得真切,不知為什么眼前竟也一層迷蒙。
半夜里喊小小起來撒尿,瞧一眼綠尖頂樓,門,依舊敞著,瑪達姆還在丈夫身邊一動不動。圣像下,燭火在昏黃中跳動著,照著圣母瑪麗亞,也照著瑪達姆和她丈夫。
第二天,烏索夫出殯。
一清早,來了許多俄國人,每人都帶著鮮花,用柳條筐裝著,玻璃紙包著,紅綢帶扎著。畫圣像的那個老畫匠佝僂著腰。拎來一維得羅紅扁竹蓮。他們?nèi)?,祭奠用紅花,想必是在街上連賣花小販的家計都給包了,天知道老頭出了什么價錢。
王嬸過來邀梅竹:“烏索夫是咱房東,是不是應(yīng)該過去看看。”
梅竹問過曲夢瀛得到允許,換了一件白花絲旗袍,找出雙香榧色圓口緞子鞋。又從花盆里剪下一大把開白花的茉莉和梔子用白繡花絲線纏了,去敲王嬸家門。
怯生生地跟著王嬸,她第一次邁進烏索夫家院子。
烏索夫穿著一套黑西服,白襯衫,系藍領(lǐng)帶,早被安放在黑棺材里,老毛子棺材不釘蓋,敞著,四周塞滿鮮花,白月季、粉芍藥、綠繡球、紫鳶尾、扁竹蓮……擠擠挨挨圍著烏索夫。王嬸接過梅竹的茉莉放在棺材里,也學(xué)著旁邊的老毛子在胸前劃著十字。
“斯巴細巴(謝謝)”?,斶_姆穿著一身不露脖子的黑紗“布拉吉”,法令紋一夜間拉長了許多。她嘰里咕嚕對老更倌說了幾句:老更倌身著烏索夫穿過的肥舊黑西服,眼皮烏青,嗓子干澀低沉:“夫人請你們跟著上毛子墳兒?!?/p>
馬車緩緩地出花園街,拐大直街,一直向東。所有送殯老毛子一色黑衣黑裙,馬車上三匹馬腦門上也佩著黑紗,背上搭著黑線織網(wǎng)扣,只梅竹,王嬸兩個中國女人一身素白,極為醒目。烏索夫家的獵狗不住把兩只前爪搭在車板上,朝棺材里的主人悲哀地嗚咽。
靈柩后面長長的大隊。他們不像中國人那樣吹吹打打,大哭大號。臉上沒有表情,集體唱著一曲慢節(jié)奏的挽歌,走得極慢。這條街上,市民看慣了老毛子出殯,沒人好奇,倒是黑隊里的兩個白衣中國女人引來了許多人注意。
毛子墳在大直街東端極樂寺旁邊,墓地和南崗中心尼古拉教堂遙相呼應(yīng)。
棺材里鮮花蔫了,從車上往下搬,花瓣落了烏索夫一臉一身。墓地里一片墓碑十字架。花崗巖、黑大理石,木頭墓碑層層疊疊。墓場的草地上,婆婆丁花,婆婆丁種子的小白“傘”星星點。一片人高的香蒿子上盤旋著一群紅蜻蜓。悶熱。
墓地教堂鐘聲響起,在曠野里拖起長長的尾音,老更倌和老毛子男人豎起漆黑磨光的花崗石墓碑。
瑪達姆還是一聲不響,靜靜地佇立在墓前,臉色慘白。當眾人的挽歌聲再度響起的時候,突然像個黑口袋一樣癱在地上,兩腿痙攣蜷曲,草叢里被搓碎的小黃連冒出黃黃的草漿,斑斑點點蹭在肉色麻絲襪子上。烏索夫家這座院子里也有這種花,梅竹認識,小黃連又叫斷腸草,不知為什么,哈爾濱凡有老毛子住的地方,都有這種冒黃漿開小黃花的野花。
嵌在墓碑上的烏索夫揚著大胡子,瞇著眼。仿佛不大明白妻子是怎么了。
照片底下,雕刻兩枝精細的橄欖枝。
基地里很多石碑上都雕有橄欖枝。
從此,烏索夫家的瑪達姆每天清早出門,風(fēng)雨不誤,傍晚回來。梅竹發(fā)現(xiàn),她的裙子、鞋幫常常染著斷腸草焦黃的草漿。
“她天天去看他?!?/p>
小島稻子又打掃衛(wèi)生了,一根絲繩像上綁似的將和服寬袖攏在腋下,吃力地從屋里提出一“維德羅”胰子水。水沉,墜得肩膀朝下仄著,濺出的水洇濕半邊大特勒,她咚地將水放在窗根下,又顛著碎步回屋搬凳子。
日本人的干凈是往死里干凈。老毛子房窗戶高,小島稻子脫下呱嗒板兒踩凳子上窗臺,踮起腳,用草根刷子沾胰子水刷洗窗框。那一臉認真的樣,活像迎接“老佛爺”駕到。不用看皇歷牌兒,今兒,準是禮拜五。
小島稻子娘倆平時,除了木呱嗒板兒在走廊里響幾聲,進了屋后被捏死了似的,只有到禮拜五才開始折騰,洗門擦窗,抹家具,跪在地上像磨刀似的來回趟兒擦地板,顛著碎步上街買菜,買魚,哼哼呀呀唱小調(diào)。第二天禮拜六,若是門開著,準能見小島稻子在鏡子前抹粉搽紅,挽發(fā)髻。白粉厚厚一層,從腦門“糊”到脖子。傍晚扎彩人一樣,白臉紅唇的出來。穿熨燙板正的“大特勒”站在大門口,有時候一站就是一個鐘頭,直到那個五短身材的丈夫回來,才跟丈夫進屋。日復(fù)一日。樓里的人見慣了。
今日院里有人,小島稻子沒哼歌,麻耷著倒八字眼里外忙活。自烏索夫死后,花園街23號的女人對這個占領(lǐng)者更加另眼相看,沒人敢敵視那個關(guān)東軍,只得敵視這個日本娘們,只要她一露面,王嬸梅竹她們準沒好眼色。
“小心著點,哪天嘮嗑走了嘴,讓這小老婆告訴她掌柜的,抓你個反滿抗日?!?/p>
“她不懂咱們?nèi)嗽挕!?/p>
“沒準兒,日本人是中國根兒,念的經(jīng)都跟咱一樣。”
“同文同種,在東海島上好好過日子,兩國當親戚走動多好?!?/p>
“誰說不是。你看,烏索夫家大煙花結(jié)葫蘆了,拉肚,咳嗽,用它煮水,一喝準好。趕明兒,問瑪達姆要兩個?!?/p>
“甭,人家沒心思?!泵分裾f話一直帶京腔。
“咳,好好的日子……”
“喲,瑪達姆回來了?!?/p>
瑪達姆還穿著喪服,失魂落魄地飄進院,迎面撞見正涮抹布的小島稻子,忽然漲紅了臉,翹起小拇指,死命跺著腳,用生硬的中國話告訴梅竹她們:
“紅胡子的有!紅胡子的有!”
臉上每根肉絲都在顫抖。
梅竹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日本人進城的時候,哈爾濱很多老毛子傻了吧唧地手持太陽旗在道邊歡迎關(guān)東軍,以為日本人來了對他們有好處。
小島稻子瞪著迷茫的倒八字眼,半晌才猜出老毛子房東是沖她來的。再看看這些中國人,眼神都不善茬兒,躬著腰縮回屋里。
一個月后,瑪達姆換下黑喪服,回國了。臨走,送給王嬸一對圓腿圓靠背黑木椅,送給梅竹一方天藍色白花紗巾,拍拍頭頂,又捏著鼻子櫓一下,做了一個擤鼻涕的動作。梅竹明白,她是說,“不戴頭巾,會淌鼻涕。”老毛子女人五冬六夏都包著頭巾,腦袋怕凍,腿不怕。十冬臘月,零下三十多度也穿裙子,外面套件赫遼克。
“斯巴細巴!”梅竹用俄語答謝。
又一個月,老更倌眼皮紫紅著告訴梅竹,瑪達姆家親戚來信,告訴他,尤麗婭找烏索夫去了。
此時梅竹和王嬸才知道瑪達姆原來叫尤麗婭。尤麗婭自殺了,她死在了自己的國土上。盡管她不喜歡蘇維埃。
“她倆好大發(fā)勁了。”
穿西裝襯衫,便服禮腿褲的老更倌老淚縱橫。烏索夫和尤麗婭這套房產(chǎn)將由他們的親戚來繼承,老更倌說人家不一定再用他,他或許將去別的老毛子家干活。
自大米實行配給制,日子越過越難,花園街23號雖然住著有錢人,但有錢買不來大米白面,曲夢瀛饞急了眼,高價從黑市買了一袋大米,藏在木柈子車里,趁黑天藏地窖里。
中秋節(jié)。云遮月。
梅竹拉嚴窗簾,摟著小小兒小聲講八月十五的故事……
小小兒聽困了,直“磕頭”,梅竹鋪好被褥,自己和衣躺下,睡意全無。
團圓節(jié),不團圓。大哥在北平,七年杳無音訊,媽總是偷著抹眼淚:“那孩子上大學(xué)就不安生,八成叫日本人逮去了?!泵分裣肫鸫蟾缱詈笠环庑牛骸岸茫斖鰢侵袊说钠鎼u大辱,你若有了孩子,千萬告訴他(她),讓孩子知道,我們是中國人,不是‘滿洲國人。要不以后孩子都不知道自己是中國人了。”
如今小小六歲了,一口一個是滿洲國人。滿洲國人祖先不是炎黃子孫,是努爾哈赤,戲匣子里說的,她不敢糾正,怕孩子小,說出去惹禍。
有人輕輕叩門,是張媽,該做飯了。曲夢瀛買的那袋子大米都是半夜做,半夜吃,過節(jié),曲夢瀛吩咐吃大米飯。
院里蛐蛐“嘚兒,嘚兒,兒嘚”叫,幾分凄涼。梅竹跟著張媽開地窖,進廚房。菜是白天做好的,紅燜肉、蘇波湯,清蒸刀魚。還有在老毛子小鋪買的酸黃瓜。倆人貓似的躡手躡腳端飯菜進屋,插上門,搖醒翠花、曲夢瀛和小小二半夜的一家人圍著紅木圓桌默默地吃。大氣不敢喘,連平時吃飯“巴搭”嘴的翠花也沒敢吃出響兒,幾口人都很饞,一桌飯菜轉(zhuǎn)眼精光。梅竹只覺得吃的窩心,在自己國家,吃自己的米,倒像偷吃,顏面何在??!
吃完看看表,才半夜三點,比上次五月節(jié)還早半個點兒,洗凈碗碟,梅竹又在廚房仔細檢查一遍,看看沒有大米粒,確定不露痕跡,這才回房歇下。隔壁住日本人,這可是冒死吃大米。她想叮嚀小小,“千萬別跟外人說。”話沒出口,只覺得嗓子眼發(fā)緊,一行清淚滑在臉上。
亂世人不如太平犬。
許是小小昨夜吃完就睡積食了,一大早就嘟囔肚子疼,吃過早飯,梅竹領(lǐng)他上街消食,正好上秋林公司買套小衣裳,秋風(fēng)涼了。
剛走到小島稻子家門口,小小兒朝地上一蹲,“嘩”地吐出一片白花花的大米飯,忽聽院里一陣細碎的呱嗒板聲“咯咯”敲進樓里,梅竹急中生智,慌忙從懷里掏出手絹蓋住污物。晚了,一切都讓日本娘們瞧見了,她手里提著條刀魚,先是一愣,然后捂著鼻子跑進屋,“咣當”摔上房門。梅竹只覺得心里“咚”的一聲,脊梁骨登時一片濕冷。立馬回廚房端出一撮子爐灰,將吐的東西封嚴,掃凈,再用一張大牛皮紙包了,藏進地窖里,等半夜讓張媽丟進灰土箱子?!皨?,日本人能來抓我嗎?”小小臉色蒼白,有氣無力。
“有媽在,不抓小小兒。”
此時,梅竹已是欲哭無淚了。
草枯花凋,秋雨連綿,老天爺保佑,吃大米沒犯事兒,小島稻子八成沒告訴丈夫。
真萬幸。
不知從啥時候起,小島稻子不哼歌了,禮拜五一聲不響地搞衛(wèi)生。做吃的。只有那個日本小姑娘還跟媽哇啦。禮拜六,小島稻子常常在大門口站到出月亮。
又過了些時候,她窗臺也不上,門也不洗了,只是買菜,做飯,星期六站大門口接男人,禮拜一送到大門口。倒八字眼里不屑一顧的冷光少了幾分,有時候在院子里碰見王嬸和梅竹哈腰的度數(shù)更大些。
哈爾濱的天氣和北平不一樣,一立秋,早晨穿毛衣,晌午脫得只剩單衫,這地方陽光金貴,趁天好,梅竹,王嬸,還有翠花又聚在榆樹底下。晌午,小島稻子的男人就回來了,旁邊還跟來個穿藕荷色深紫花“大特勒”的日本女人,也跟小島稻子一樣的白面朱唇,眉眼比小島稻子俊,也年輕,倆人一路說笑進了屋。小島稻子拉開門,跪在榻榻米上施禮迎接他們。
“看這個日本女人眼神兒,好像日本料理館的藝伎,是陪男人取樂的,吹拉彈唱,加上會跳,討男人樂兒,有人也賣身。貴?!蓖鯆鹂催@路人是行家。梅竹覺得在理。
不大工夫,小島稻子從屋里出來,手里提著菜筐,“嗒嗒”地敲出院子奔了巴扎市。
從此,一到禮拜六,關(guān)東軍就帶那個日本女人回來。小島稻子依舊恭恭敬敬地迎接,跪著煮茶,擺點心,小心服侍,然后帶女兒出來。
榆樹下的女人平素都不理她,小島稻子沒地兒去,孤單單地鋪個墊子,坐在院子盡頭一張破石凳上,神情黯然地盯著門口,直到屋里倆人出來,才顛著小碎步上前,彎腰,送到大門口。
后來,小島稻子禮拜五不再大包小筐地買吃食,禮拜六也不擦粉畫眉站大門了。那個日本關(guān)東軍好幾個禮拜沒回來。
北風(fēng)起,封窗戶,張媽糊窗縫,梅竹幫著抹糨糊。小島稻子也學(xué)著張媽,裁些報紙條,爬上窗臺,好心眼兒的王嬸湊上前乍著膽子問:
“你掌柜的,咋不歇禮拜天?!?/p>
“他的,心地,壞了壞了?!编従雍脦啄?,梅竹第一次聽見這日本女人說話。
“那個女地,什么的干活?”王嬸怕她聽不懂,不由自主學(xué)著日本人說漢語。
“媳婦的干活?!?/p>
“你地,三濱的干活?”王嬸越問越多,竟幫出起主意。
“滿洲人地行,日本人地,不行。”小島稻說不準中國話,哈爾濱隨處見到日本人,他們?nèi)苏f咱們話的怪腔怪調(diào),梅竹王嬸他們見怪不怪了。
王嬸笑起來,梅竹笑不出。想不到占領(lǐng)者的女人,也命不濟。她第一次正眼看這個日本女人,發(fā)覺這八字眼配小鼻子紅嘴倒也不丑。
“唉,怪可憐見的?!蓖鯆鹨粨u頭,金耳墜子來回晃蕩。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