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歡
魏晉,是“美的成就極高的時代”。這個美,既是充滿玄想和人文情懷的藝術美,也是率性風流、苦難悲慘的人格美。美本身充滿矛盾。魏晉士人火熱的內(nèi)心與漠然的外表也是矛盾的。亂世的黑暗玉成了這種美,亂世的動蕩庇護了這種美。魏晉士人如同入世的隱士一般竭力調(diào)和著外界和自身的矛盾,創(chuàng)造出美的奇跡。
公元2世紀末,東漢統(tǒng)治瓦解,中國歷史由此進入一個近400年的分裂時期。這是一個屬于英雄的時代,空氣中彌漫著血腥與殺氣。亂世總能激活很多東西,春秋戰(zhàn)國催生了諸子百家的思想繁榮,內(nèi)容指向治世治國的方法,而魏晉時代催生出的卻是對個體生命的關懷和對美的極致追求;春秋戰(zhàn)國的人們關注時事,迎合戰(zhàn)場的需要推出新思想,魏晉士人卻對戰(zhàn)場漠不關心,躲在山林里建造自己的桃花源。這決定了魏晉士人作為矛盾體的苦悶生活。矛盾雙方差異越大,迸發(fā)出的火花也就更加奪目。就如同北魏洞窯中熱烈激昂的壁畫故事烘托出的總是異常靜穆的主人,呲牙的小獸無法撼動佛嘴邊充滿禪意的淺笑。
矛盾之一,亂世政治黑暗,士人求公正清明而不得。這一時期的兩大制度,一為門閥制度,門閥士族壟斷高級官職,“士族”與“庶族”拉開距離,統(tǒng)治集團奢侈腐化。二為九品中正制,由于大族膨脹,定品時家世逐漸成為唯一因素,德才品評不被重視,導致“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并不是士人自尋解放,只是政局昏暗,過去苦心孤詣學來的規(guī)矩方圓,到時全無用場,倒不如放浪形骸自求真趣。于是,人格逐漸走向清介超逸。魏晉風度與竹林七賢的主體就是如此,它們和政局有關,卻超越政治,從思想學術和藝術美學兩個方向,把人推向新境界。
在思想與人格方面,郭象等人認為若要得到逍遙,就應返回人的自然本性,“適性逍遙”。當時“真風告逝,大偽斯興”,士人們要么像陶潛那樣在渾然的狀態(tài)中過真性情的生活,要么像嵇康那樣任性不羈地生活。瘋狂的生活為的是回避官場的污濁。在藝術方面,北魏佛教石窟中大量出現(xiàn)舍身飼虎、割肉貿(mào)鴿等悲慘而迷狂的藝術題材,正好反映出士人因混亂、迷茫而顯出放蕩的人生。佛像婉雅俊逸,充滿著不可言說的精神性,它們居于象征著殘酷與野蠻的洞穴之中,超然自得、不問世事。前傾的身體反映出沉思的狀態(tài),微低的頭昭示著對政治的逃避和對內(nèi)心寧靜的小心呵護。書法藝術也受到了“適性”潮流的影響。魏晉以降楷書、行書流行,逐漸取代了漢朝的隸書?!豆P論》中說:“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王羲之的行書妍美流便,王獻之的行草書極富動勢。魏晉士人在高度精神自由的狀態(tài)下追求自然天成、灑脫俊逸的書藝之美。
為了擺脫政治教化對人性的禁錮,魏晉士人極力強調(diào)審美的特征。政治教化的束縛是極端的,為了沖破它,對審美的追求也不得不瘋狂一些,以至于產(chǎn)生了對形式美的強調(diào)和對病態(tài)美的欣賞。
魏晉南北朝是為藝術而藝術的時代,詩文書畫都具有自身的價值而不只是政治的工具。對美的刻意追求,外加放誕的藥、酒、姿容、神貌正好構成了魏晉風度。文章寫作以駢文最盛,要求排比工整,聲律協(xié)和,強調(diào)辭藻的運用。六朝駢體文,沈約的“四聲八病”說無一例外地將形式美作為核心。蒼茫洞穴中的佛像具有的是瘦削的身軀,顯示出一種病態(tài)美。士人們喜好修飾容貌,沒有天質(zhì)自然之美的士人就轉而熏香涂粉,如何晏一般“妖麗本資外飾”。魏晉士人由內(nèi)而外,全方位擺脫各種禁錮。形式美的追求看似不自由,實則是對自由過度追求的產(chǎn)物。
魏晉士人面臨的另一矛盾是重天與重人、儒與道的復雜關系。士人們對外在權威存在的懷疑和否定,促使他們內(nèi)在人格的覺醒。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反對君主專制,否定獨尊儒術的思想閃光。由于戰(zhàn)爭頻仍,皇帝威信下降,道德的約束減弱,士人們有機會拋棄腐儒氣味,沖破禮教的藩籬。司馬昭以孝治天下,也是因為統(tǒng)治者不愿赤裸裸地用儒學禮教進行統(tǒng)治。嵇康的政治思想是“坦爾以天下為公”,鮑敬言主張把皇帝連同國家機器一齊廢掉。曹操反對儒術,反對因德廢才,有“治國用兵之術”的人,即使“不仁不孝”,也會提拔錄用。
在這樣的矛盾中,士人們思想治而不得,對天下、對自己陷入了絕望,擺脫名教而自命通達成為了流行風尚。劉伶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阮籍裸袒箕踞,和別人的小媳婦喝酒,公然背叛儒家禮教,以怪誕隨性的言行宣泄不愿同流合污的心情;嵇康主張“非湯武而薄周禮” 、“超名教而任自然”,說得如此直白。
藝術因為超越了儒家的禮樂觀念,出現(xiàn)了藝術的自覺。藝術成為了魏晉士人追求精神自由的自覺活動。在矛盾中,士人們“追求寧靜而渾身焦灼,力求圓通而處處分裂”正標志著人格的獨立,藝術與審美就在人格的升華中發(fā)展。繪畫不再屬于宮廷儒術,描繪對象由圣賢、忠臣、孝子轉向現(xiàn)實人物。神秘虛幻的神本主義藝術逐漸被描繪現(xiàn)實世界為主的人本藝術取代。從神到人的變化反映了人的覺醒。王弼認為圣人雖然比常人睿智,但他們也有七情六欲,人的理智和情感共同構成人性,只有理性的人是沒有人性的。儒家強調(diào)“詩言志”,而曹丕提出“詩賦欲麗”,文學走向獨立,詩緣情成為詩歌的主流觀念。建安七子的詩歌語言鮮明,直抒胸臆,無論是詠懷還是詠史詩都以抒發(fā)個人情感為重點。自謝朓以來,對自然景物的描寫也開始融入個人情感,達到情景交融的境界。對藝術中人情的重視必然引起對藝術家精神人格的重視。顧愷之認為畫家與畫工的不同就體現(xiàn)在畫家“人心之達”。鐘繇的“流美者人也”,庾肩吾的“書品”則體現(xiàn)了書法與書法家人格之間的直接關系。人性的高度無疑決定了審美的力度。
以上提到的都是政治與現(xiàn)實對士人的反向推動力。實際上,正向的促進也是有的。政治制度中的積極方面使得魏晉士人不能將其全盤否定,再加上政治氛圍的長期熏陶,士人在潛移默化中繼承了其中的某些成分。
魏晉玄學批判污濁的政治現(xiàn)實,然而玄學源于清談,清談源于清議,清議正是后來催生九品中正之法的主要組成部分??梢娦W與政治腐朽是有親緣關系的。玄談作為魏晉士人喜愛的活動,與他們的思想有著很高的契合度。在九品中正制沒有變質(zhì)以前,它講求的正是脫俗的風度神貌和人的才情,打破了以往品評人物只在于道德的局限。儒學同樣深刻影響了士人的精神取向。玄學的形成基礎是老莊思想、儒家經(jīng)義和名家邏輯學的糅合體。儒與道在魏晉士人心中并不像他們口中所說的那樣水火不容。
北朝的文學重視實用,現(xiàn)實性強。在草、隸二書體中更重視偏于保守的隸書。鐘繇的“真書”雖然打破了隸書的規(guī)矩,但依然“備盡法度”,堪稱正書之祖。王羲之創(chuàng)造的變古制的真草,則是規(guī)整的真書與任放的草書的融合體。
嵇康是曹氏集團的人,他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堅決不賣主求榮在司馬昭手下做官。這反映了道德觀念在他心中的分量。阮籍雖然放浪,卻叫兒子學規(guī)矩。嵇康和力薦他做官的山濤絕交,卻把兒子交給山濤照顧。魏晉文字起初隨意通脫,發(fā)展到后來還是回歸了辭藻的堆砌。嵇康、向秀“室食得理” 、 “節(jié)之以禮”的思想肯定了人的自然欲求,但同時也包含著道德倫理的成分。生活在恐懼與痛苦中的士人飲酒避禍、服藥麻醉不安的心,風流之下隱藏著太多不穩(wěn)定的因素。
魏晉士人追求的不是無欲無求、消極避世,而是 “率性而動”擁抱世俗生活。雖然不能與宦官的黑暗統(tǒng)治同流合污,但也要有生活的熱情。建安七子關心國家民生,憧憬建功立業(yè)。陶淵明以嚴正態(tài)度對待生活,又以道家純?nèi)巫匀坏乃枷氚差D自己。他四次投耒學仕,因看不慣官場污濁才回歸山林。如果不是身處亂世,這些士人絕對都是積極有為的人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