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力
2013年11月9日,曹光平教授的《第十一交響曲(南方)》由四川愛樂樂團在成都嬌子音樂廳進行了首演,歐陽汪劍指揮,主辦單位為四川廣電集團·四川愛樂樂團。直至此時,曹光平教授在交響曲創(chuàng)作上的不懈求索已歷經三十余年了。十一部交響曲,匯集了他數十年來對音樂創(chuàng)作中不同流派、不同風格、不同技術手法的大量研究,以及在此基礎上辛勤筆耕而收獲的創(chuàng)新成果。在這富有挑戰(zhàn)性的創(chuàng)作探索中,曹教授以“新東方”的視野,開辟了一片作為中國作曲家而獨有的音樂思維空間。在這里,他將中國大曲的結構、昆曲的板式、川劇的高腔、中國古塤測音、合成器音響、20世紀的和聲語言、“宇宙大爆炸”的科學幻想……以及多次赴西藏、云南、貴州、四川、廣東、廣西、海南、江西等地區(qū)采風而收獲的民間音樂素材與實地考察的感受等,傾注于交響曲的創(chuàng)作之中,使其交響曲作品表現出獨特的人文氣質與風格化的音響造型。
一、創(chuàng)作階段的劃分及其主要特點
曹光平教授十一部交響曲的創(chuàng)作時間、創(chuàng)作地點、樂章布局與首演情況見表1。
從十一部交響曲的創(chuàng)作手法及其音樂風格來看,大致可以劃分為四個階段:(一)“條塊論”技法探索階段,代表作品為:《第一交響曲》、《第二交響曲》與《第三交響曲(黃河)》;(二)“新東方”風格探索階段,代表作品為:《第四交響曲(天夢)》、《第五交響曲》、《第六交響曲》與《第七交響曲》;(三)中國音樂結構交響化探索階段,代表作品為:《第八交響曲》、《第九交響曲》與《中國大曲——帶塤與笛獨奏的第十交響曲>;(四)民族風格“多元化”探索階段,代表作品為:《第十一交響曲(南方)》。這四個階段的創(chuàng)作特點如下:
(一)“條塊論”技法探索階段(1977-1987)
在這個階段中,曹光平教授的交響曲創(chuàng)作與他提出的“條塊論”有著密切的聯系。1978年3月8日,他在《(條塊論)提綱》中寫道:“‘條塊即聲音的時間空間狀態(tài),即時空結構?!逼渲?,“條”——是指“線條”,“塊”——是指“色塊”?!皸l塊”可以劃分為:“線、條、點、面、層、塊、空、色、光、情”十種狀態(tài)。而“條與塊的選擇、組合、設計、擺弄,是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是音樂音響創(chuàng)作”。在第一至第三交響曲中,曹教授將其對音響“條塊”的思考與理解融入創(chuàng)作實踐,同時,他還以中國傳統(tǒng)音樂語言為基礎,借鑒西方傳統(tǒng)與近現代作曲技術,創(chuàng)作出反映當時社會生活狀態(tài)與個人生活體驗的交響音樂。
(二)“新東方”風格探索階段(1988-1996)
在這個階段中,曹教授從美學的角度確立了個人對音樂創(chuàng)作的審美標準——“新東方藝術”,即“在傳統(tǒng)文化觀念與現代文化觀念碰撞中產生的東方藝術新形式”,并致力于通過交響曲創(chuàng)作,探索“新東方藝術”的音樂表現形式。在作曲技術層面,他以“前衛(wèi)”(Avant-garde)、“后衛(wèi)”(Derrlere-garde)與“中衛(wèi)”(Milieu-garde)來指代現代、傳統(tǒng)與折中主義的音樂創(chuàng)作思維與方法。他認為這三者是相對的、可變動的層次。正是采用這種動態(tài)的交錯疊置的創(chuàng)作思維與相關技術手法,曹教授創(chuàng)作了第四至第七交響曲。這四部交響曲代表了他探索“新東方風格”的心路歷程,也記錄了他嘗試將“理性與感性的高度結合”以及“宏觀控制”與“微觀自由”兼顧的方法應用于交響曲創(chuàng)作的實踐過程。
(三)中國音樂結構交響化探索階段(1997—2000年)
在這個階段中,曹教授的交響曲創(chuàng)作是與中國古代音樂結構語言以及中國戲曲音樂語匯等的交響化密不可分的。例如:在《第八交響曲》第七樂章的創(chuàng)作中,他根據漢唐大曲和戲曲板腔的特點,設計了以“散一慢一中一快一散”為基礎的“中國大曲”結構?!兜诰沤豁懬返诙氛碌慕Y構布局,則是借鑒中國古代不同時期的大曲結構而設計的。全樂章分為十個部分:
1.“散”——繼承唐代燕樂大曲“散序”的結構功能:
2.“艷”——與漢魏相和大曲中的“艷”(華麗的引子)相似,具有第二引子及引子向慢板過渡的雙重結構功能:
3.“弦”——與六朝清商大曲中的“歌弦”(主體部分)相似,是以弦樂為主,兼有木管與銅管對位性呼應線條的抒情行板:
4.“遍”——與唐代燕樂大曲中的“舞
遍”、“口遍”相似,處理為快速演奏、節(jié)拍頻繁變換交替而富有動力的部分:
5.“顛”——與唐代燕樂大曲中的“顛”、
“正顛”(慢速或中速的“中序”、“拍序”或“歌頭”向快速部分過渡的段落)相似,處理為過渡性散板節(jié)奏的部分;
6.“幻”——作者自創(chuàng)的插入性、轉折性段落,用以體現“思幻”與“期盼”的意境:
7.“破”——借鑒唐代燕樂大曲中的“破”、“入破”(為快速高潮部分作準備的散板段落)的寫法,處理為用銅管、木管和木琴演奏的連接過渡性散板段落:
8.“催”——借鑒唐代燕樂大曲中“虛催”、“實催”、“催拍”(由散入板的漸快段落)的寫法,采用由Lento至Vivo的速度和五個節(jié)拍層次,逐步向樂章的高潮過渡:
9.“亂”——與商周樂舞、戰(zhàn)國楚聲、漢魏相和大曲中的“亂”(高潮或結束部分)相似,處理為僅用木管、銅管和打擊樂器演奏的“吹打的高潮”;
10.“契”——與六朝清商大曲“弦棗歌弦寮契”結構的最后一個部分“契”的功能相似,處理為由弦樂開始演奏的節(jié)拍不斷變化(幾乎無重復)的行板。最后,“音潮”在特強中結束全曲。
此外,《中國大曲——帶塤與笛獨奏的第十交響曲》的結構布局思維與《第九交響曲》的第二樂章相似,采用了分為“靸、解、成、破、倡、催、衰、契”八個部分的單樂章形式??梢姡绾伟阎袊糯拇笄Y構與交響曲這一西方音樂體裁相結合,是曹教授在這個創(chuàng)作階段試圖解決的一個創(chuàng)造性課題。
(四)民族風格“多元化”探索階段(2001—2014)
在這個階段中,曹教授熱衷于將風格迥異的民族民間音樂元素融合到交響曲的創(chuàng)作之中。2009年,完成的《第十一交響曲(南方)》正是采用這種方式寫作的。該曲分為兩個樂章:第一樂章為抒情的慢板;第二樂章為富有戲劇性的快板。第一樂章的三個主題,分別吸收了西藏弦子《洽那伊所洛>和廣東惠東漁歌的噢噢央調以及云南彝族的海菜腔與笛子曲的音調。而第二樂章的三個音樂主題,則分別吸收了川江號子與廣東音樂《賽龍奪錦》、廣西京族民歌《采茶摸螺歌>以及貴州召江苗族飛歌《歌唱美麗的家鄉(xiāng)》的旋律。在將這些民族音樂曲調用于交響曲創(chuàng)作時,曹教授主要采用了以下方法:endprint
1.核心音程提取法——即提取民歌旋律中的核心音程,用以形成音樂主題的內核。例如:采用川江號子與廣東音樂《賽龍奪錦》的核心音程小三度,作為音樂主題動機式展開的主導音程。
2.旋律形態(tài)模仿法——即模仿民歌旋律的運動方向與音符時值的變化規(guī)律來創(chuàng)作新的音樂主題。例如:第二樂章的主題B,就是根據廣西京族民歌《采茶摸螺歌》的旋律,進行音程細節(jié)調整與時值按比例適度擴大或縮小而創(chuàng)作的。
3.截段引申展開法——即截取民歌旋律的某些片段,并以此為出發(fā)點,進行樂思的引申展開。例如:第一樂章的主題B,就是截取廣東惠東漁歌噢噢央調的同度雙音與二/三度音交替上行等特征性片段,進行引申展開而形成新主題的。
然而,在面對多種民族音樂素材而需要將其融合成一個完整作品時,曹教授采用了兩種結構形式,巧妙地將兩個樂章各含的三個主題融為一體。在第一樂章中,他運用了拱型結構“A-B-C-B-A”來組織三個不同風格的音樂主題;而在第二樂章中,他則使用了含有雙副部主題的奏鳴曲式。此外,曹教授還采用了“g-#c-c-g-g”這一宏觀調性布局,來實現全曲樂思的統(tǒng)一。其中,第一樂章從g羽調式開始,結束于#c羽調式;而第二樂章則從g羽調式開始,結束于g羽調式??梢姡@一宏觀調性布局是在構成兩個樂章的調性首尾呼應的同時,以羽調式的色彩貫穿始終,使不同風格的音樂主題之間的共性得以彰顯,因此獲得了較強的樂思統(tǒng)一感。
二、十一部交響曲的總體創(chuàng)作特征
從音樂創(chuàng)作思維、創(chuàng)作手法、民族音樂元素的汲取與綜合,以及主題立意等方面而言,曹光平教授十一部交響曲的總體創(chuàng)作特征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中國音樂風格與“前衛(wèi)·中衛(wèi)·后衛(wèi)”音樂創(chuàng)作手法的融合
1988年6月,曹教授在《探索與風格》一文中提到:“我的大部分作品中,是很注意音調的民族特點的。不僅在用傳統(tǒng)手法創(chuàng)作的作品及探索性成分較少的作品中如此,而且在探索性較多的作品中也如此?!痹诮豁懬膭?chuàng)作中,他除了把不同時期的中國大曲結構交響化之外,還汲取了豐富多彩的民間音樂語匯。例如:昆曲“一板七眼”的贈板、川劇的唱腔、嶺南地區(qū)的民歌、廣府音樂的曲調,以及民間器樂的語匯,如:金橄欖、蛇脫殼和寶塔尖等,還有通過實地考察而獲得的漢族與少數民族音樂素材等。曹教授以交錯、重疊、對置(對比)的動態(tài)思維,來處理和運用傳統(tǒng)、現代與折中主義的中西音樂創(chuàng)作手法(從這種意義上看,與“結構對位”相似),使其交響曲作品的“條塊”系統(tǒng)與音樂風格,表現出顯著的“多元化”與“民族化”特征。
其中,筆者認為《第十一交響曲(南方)》不僅是一部將中國音樂風格與“前衛(wèi)·中衛(wèi)·后衛(wèi)”音樂創(chuàng)作手法相融合的代表性作品,而且還是一部以中國民族音樂風格為主的“泛民族風格”交響曲。音樂作品的“泛民族風格”,是指音樂的形態(tài)主體及其音響實體的非語義內涵,能反映出多種(指兩種或兩種以上)民族或種族音樂特征(包括形態(tài)特征與意態(tài)特征)的“高度融合”,因而使音樂作品表現出多種民族或種族音樂元素互融共存的特定音樂風格與音響特質。在當代的音樂創(chuàng)作中,作曲者為了實現其跨時空的音樂風格與音響想象,探索和創(chuàng)作出各種“多元融合”的原創(chuàng)音樂作品。然而,從本質上看,“多元”的根源在于“多民族”的文化,而“融合”的結果則將產生“泛民族風格”。曹教授在創(chuàng)作《第十一交響曲(南方)》時,有意識地在兩個樂章的六個音樂主題中采用了分屬中國不同地區(qū)和不同民族的民歌或民間器樂曲的音調,然后通過“多調性+旋宮轉調”與十二音調性布局、拱形與“奏鳴性”結構的運用,以及“多節(jié)拍”戲劇性展開等多種技法的綜合,使這部交響曲具有了以中國民族音樂風格為主的“泛民族風格”特征。
(二)“數值遞增”的宏觀結構布局與微觀調控
在十一部交響曲中,采用了“數值遞增”創(chuàng)作手法的交響曲主要有:第二、第五、第八和第十一交響曲。其中,《第二交響曲》在節(jié)奏展開上,運用了“節(jié)拍遞增”的手法:1/4,2/4,3/4,4/4,5/4……向全曲高潮推進。在《第五交響曲》中,曹教授使用了“音列遞增/遞減”的手法,以“音列·寶塔尖”和“音列·蛇脫殼”,來實現音高系統(tǒng)的“全輪轉”。
然而,更為強調“數值遞增”思維的作品,非《第八交響曲》莫屬了。該曲采用“數值遞增”的宏觀結構布局與微觀調控的靈感,來源于“宇宙大爆炸”的相關學說。曹教授在《我的第八交響曲音程結構與曲體結構之思考》中談到:“宇宙大爆炸后,由極小的一點到極大在迅速膨脹,甚至永遠不可遏制地擴張下去……”?!吧?、生命力也是相似于這種‘大爆炸和‘膨脹,由一個小點擴展成一個碩大的形態(tài)或狀態(tài)。”
在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曹教授以“膨脹”的思維,對全曲的結構長度、各樂章的核心音程,以及力度與配器等方面進行了總體設計。首先,該曲七個樂章的長度分別為:20秒、30秒、50秒、80秒、130秒、210秒和340秒。顯然,他是將作品的結構長度設計為逐步“膨脹”的一個時間過程。其次,該曲七個樂章的核心音程依次為:小二度、大二度、小三度、增四度、小六度、大六度和大七度。這體現了各樂章音高結構的漸變與擴張。再次,該曲各樂章的主體力度設計依次為:pppp→ppp→mp→pp→mp→ff→fff。最后,在配器方面,該曲第一樂章使用兩支長笛、第二樂章采用獨奏的中提琴,其后各樂章的編制逐步擴大,樂器的使用也從單一樂器漸變?yōu)榻M合樂器,直至最后樂章則為整體交響樂隊演奏??梢?,該曲是以適度自由的數值遞增思維,來整體控制交響曲的音高漸變、結構層次、和聲張力與音色布局的。而整體性“數值遞增”手法在交響曲中的應用,則有利于樂思的統(tǒng)一表現與音響風格的和諧度調控。
(三)“二分性”對比結構的運用
在十一部交響曲中,共有四部交響曲(包括:第二、第五、第九和第十一交響曲)是采用“二分性”對比結構的。這四部交響曲均由兩樂章構成。其中,有的第一樂章為慢板,第二樂章為快板,例如:第二、第五和第十一交響曲?;蛘?,第一樂章強調靜態(tài)效果,第二樂章強調動態(tài)效果,例如,《第九交響曲》的兩個樂章:1.大贈板(Lento/柔一靜);2.中國大曲(散一慢一中一快—散/剛一動)。由此可見,曹教授在多部交響曲中采用的“二分性“結構,具有由慢至快、以柔轉剛的對比性質。而作曲家的這種創(chuàng)作偏愛,很可能是源于他受到中國傳統(tǒng)音樂結構——“散一慢一中一快一散”的深刻影響,而形成一種特定的創(chuàng)作思維模式,以至于在創(chuàng)作時,很自然地將“散一慢一中一快一散”結構,縮減為“慢—快”結構。這一特征在作品中具體表現為:第二、第五、第九和第十一交響曲采用了“慢一快”對比的雙樂章形式,以及第六和第十交響曲采用了結構性“慢—快”漸變的單樂章形式。
(四)歌頌人生與祖國的藝境
從曹教授交響曲的立意,可見他熱愛人生與祖國的情懷。如他的《第三交響曲》標題為“黃河”,《第十一交響曲》的標題為“南方”,《第七交響曲》是“為97香港回歸祖國而作”;《中國大曲——帶塤與笛獨奏的第十交響曲》則表達他對華夏大地的深情,并謳歌中華民族艱苦奮斗和不屈不撓的精神。此外,他在成都工作期間創(chuàng)作的第一和第二交響曲,是思考“未來是什么”以及為表達對生活與未來的樂觀態(tài)度而作的。由此可見,曹教授十一部交響曲所具有的人文氣質,是與這宏偉、無私而樂觀并富于人文關懷的主題立意息息相關的。
結語
曹光平2000年2月寫的《回憶賀老幾件往事——紀念賀老逝世一周年》一文中,曾提到“高為杰老師借了不少總譜給我,1978年他借給我雷斯辟基的《羅馬的松樹》總譜,我非常喜歡這個作品,全部手抄了一次”。透過這件小事,足見他在創(chuàng)作上的勤奮與執(zhí)著。目前為止,曹光平創(chuàng)作的不同體裁的音樂作品共計五百余部。其中,交響曲與合唱這兩個體裁尤其突出。綜觀曹教授創(chuàng)作的十一部交響曲,總體上是以中國南方的多元民族音樂素材為基礎,并通過將中國古代大曲結構與西方當代創(chuàng)作手法及多種表現形式相結合的方式,來表現作曲家個性化的哲理思緒與人格追求。透過這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歷程,可以看到他在交響樂創(chuàng)作形式、音響構造與音樂風格的審美心理等方面的變遷,也反映了一位生活于中國南方的作曲家獨特的音樂視角。
(責任編輯 張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