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充和
與母親重聚
◎ 張充和
十五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偶然因兵亂同母親相聚了;又在那一年秋天的一個早晨,我又必然地要離開母親。她同我坐一輛洋車到車站——兩月的相聚,使我們已很熟了。記得那日到蘇州時,別人告訴我:“你快見到媽媽了?!币粋€從小就離開母親的孩子,已經(jīng)記不清母親是怎樣一個人了。我又聽見別人一路上提到媽媽長、媽媽短。明知媽媽是個愛孩子的媽媽,但不知媽媽能不能馬上和我熟悉起來,因為我不大認(rèn)識她,還怕難為情,就因為她是媽媽。
見到面時,她并不像別的母親一樣把孩子抱起來吻一下。這時,我的心倒不跳了,站在她面前,像個小傻瓜。她將覆在額前的頭發(fā)輕輕地理著、摸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我,似乎想從我的臉上、我的渾身上下,找出她親生孩子的記號。她淡淡地問長問短:問我認(rèn)過多少字、讀過多少書,我像回答一位客人似的回答她。晚飯上了桌,她把各樣菜分在一只小碟子里讓我吃,我最喜歡吃青豆紅燒童雞。
自然,每天的飯桌上,我面前都有一碟青豆紅燒童雞。照顧我的老媽媽不明白,說:“廚房里天天做紅燒雞,真奇怪!”
“還不是你家小姐喜歡吃,是我招呼的?!彼χf。
過中秋節(jié)時,我所得到的果品同玩意都和眾弟弟一樣。當(dāng)我午睡醒來,聞到一陣陣香味,睜開眼四處一看,見床前的茶幾上有一個小小的綠色花瓶,瓶中插兩枝桂花——那是我比他們多得的一件中秋禮物。
會見結(jié)束那天,我需要趕一早七點西行火車,母親同我一輛洋車,我坐在她身上,已不像初見時那么難為情了。她用兩手?jǐn)r住,怕我掉下去,一路上還向我囑咐千百句好話,叫我用心念書。
平門內(nèi)一帶全是荒地,太陽深藏在霧中,樹林里只剩下一些樹杪,浮在濃霧上,左右前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覆在額前的發(fā)被霧打濕了,結(jié)了許多小露珠,從臉上淋下來,母親用手帕為我拭干了,自己也拭了拭。
上了火車,她在月臺上看著我,我坐在車椅上,頭夠不到窗子,她踮著腳看我,淚水在眼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卻沒有哭出來。
在晨霧中,我們互相看不見彼此了。不知是霧埋葬了我,還是埋葬了她。
(摘自《小園即事》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