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明
(天津師范大學 政治與行政學院,天津300387)
以昆廷·斯金納為代表的“劍橋學派”,“分享了對20世紀中葉政治理論與政治思想史研究現(xiàn)狀的不滿,并從方法論的角度掀起了破舊立新的浪潮。”[1]斯金納首先批判的是以洛夫喬伊為代表的美國觀念史學派。洛夫喬伊認為,在思想史研究中存在諸多由單元——觀念構成的“存在之鏈”,因為觀念與學科間的簡單分工不同,“并不遵循與正式確立的大學各系的區(qū)分相一致的封閉的線路?!保?]18對這些問題進行反思的經典文本的任務在于,對文本中所形成的的重大命題或觀念的存續(xù)狀況進行分析,通過梳理他們之間的邏輯關系,來將這些觀念單元從時代所造就的“信仰、偏見、虔誠、愛好、愿望、思潮中分離出來”[3]19,以呈現(xiàn)觀念史的本來面貌?!斑@樣,觀念本身就獲得了獨立的生命力?!保?]這種方法論所強調的并不是具體的思想家在時代背景下的思想,而是考察一些具體的觀念是以何種方式予以呈現(xiàn)的。
斯金納批判的重點是施特勞斯及其弟子所組成的施特勞斯學派。列奧·施特勞斯以其獨特的文本分析法在政治哲學研究領域而著稱,施特勞斯政認為現(xiàn)代的西方社會正處于現(xiàn)代性危機的籠罩下,這種現(xiàn)代性危機“從根本上說都是由于歷史主義導致的價值的虛無主義的結果?!保?]現(xiàn)代性危機的重要表現(xiàn)就是現(xiàn)代政治哲學中出現(xiàn)的危機:“即現(xiàn)代的西方人再也不知道想要什么——再也不相信自己能夠知道什么是好的和什么是壞的;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保?]32施特勞斯反對這種相對主義的歷史主義,他將現(xiàn)代社會的混亂甚至納粹主義的出現(xiàn)都歸咎于現(xiàn)代西方社會喪失了對于永恒價值的追求。所以,思想史的研究方法也必須重視那些被遺忘的永恒價值和原則,他主張“向后看”。正如他的弟子布魯姆所言:“仔細地研習文本,傳統(tǒng)的經典文本——這就足夠了?!保?]338-339傳統(tǒng)思想家對于這些永恒問題的回答會給予我們認識現(xiàn)實問題的“真正標準”,思想史的研究就是要通過對經典文本進行“字里行間(read between the line)的閱讀方式”[5]去領會思想家所要表達的微言大義。“我們必須回到偉大的傳統(tǒng)中”[7]51,真正聰明的讀者不會被作家的修辭術所欺騙,他們能從文本的研習中發(fā)現(xiàn)思想家們所透露的“顯白的”教義與“隱微的”教義,從而獲得真正的智慧。
斯金納還反對歷史主義學派的研究方法。歷史主義的重要特色是強調思想家還原到具體的時空中,再去考察他們思想形成的原因和過程。我們通過對當時歷史環(huán)境的假想,來真正的理解思想史。這屬于思想史研究上的一種“‘附帶現(xiàn)象’的詮釋途徑”[1]40這種方法僅僅將思想家的觀念的作用及其有限,并且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具體的產物,是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一種附帶現(xiàn)象,其代表人物是麥克福森以及拉斯基等。
斯金納作為一個歷史學家向以上的哲學研究方法發(fā)起了挑戰(zhàn)。就觀念史研究本身而言,當時存在兩種主流意見,“即‘正典’詮釋途徑與‘附帶現(xiàn)象’的詮釋途徑”[1]40在這篇文章中,他首先將矛頭指向了“正典”詮釋途徑。顧名思義,“正典”詮釋途徑認為:“觀念史家的任務應該是研究和詮釋經典文本?!保?]95因為在觀念史家眼中,這些經典文本之中包含著被威廉·布魯姆稱之為“普遍的觀念”以及卡提林所說的“經得起時間檢驗的智慧”。這種哲學方法認為分析經典文本是研究思想史的關鍵,忽視對當時社會的歷史背景以及智識語境的考察。斯金納認為,這種研究會讓我們“不可避免的要借助某些模式和先入之見組織和調整我們的知覺和思想?!保?]98我們的先入之見讓我們造成一個對文本作者的假想的預期,他認為這樣的研究范式會造成許多“歷史性的謬誤”,他認為只關注“正典”的研究所得出的結論是“神話,并不是歷史?!保?]99
為了進一步對思想史研究傳統(tǒng)中存在的方法論謬誤進行批判,斯金納指出三類思想史研究中存在的“神話”分別是:“學說神話(mythology of doctrines)”、“連貫性神話”和“預期的神話”。這三種方法論謬誤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互相之間存在一種理論上的因果聯(lián)系,所以對這三者的批判是有重合之處的。
“學說神話”是指這樣一種觀念:“每一位經典作家必然在構成某一主題的每一個輪提上形成了某種學說體系?!保?]99在這種意識的支配下很多思想史研究者硬是要從某些經典理論家零星的只言片語中找出這樣一種統(tǒng)一的體系,這又導致了兩種歷史性謬誤,一類是片面的關注某一位或某一類思想家的思想傳記或者思想簡史,而這種方式所存在的最大危險就在于“時代誤置(anachronism)”[7]99即將某個思想家偶然所采用的術語理解為他本人的真實意圖;另一類則是將經典理論家中的主要議題和觀念抽離出來,只關注某些“觀念單元”本身的發(fā)展,這種方法論的始作俑者就是洛夫喬伊,他的代表作《存在巨鏈——對一個觀念的歷史的研究》是美國觀念史方法的典型著作。斯金納直言不諱的指出這種觀念史的特點就是研究者首先確立一種有關某個主題或觀念的理想類型,將所要考察的學說化約為某一實體,無論這一學說是否在一個時代受到思想家們的關注,但它任然“被描述成一個不斷成長的有機體。這樣,主體消失了,代之以觀念之間的格斗?!保?]10這樣的“形態(tài)學”或者“具象化的歷史”導致了研究者對著作家的不合宜的期待。
這一“戰(zhàn)斗檄文”在斯金納對施特勞斯學派的批判中到達了高潮,斯金納將施特勞斯學派所做的“解經學”的工作稱之為學說神話的“魔鬼學版本”。[7]102施特勞斯學派認為思想史的研究應當關注在經典作家的著作中所反應出來的“永恒的真理”或者“真正標準”。這一看法基于這樣的假設,即古代人所面臨的問題與現(xiàn)代人的問題沒有什么本質上的不同,因為某些問題對于人類是根本性的和永恒的。傳統(tǒng)思想家對于這些永恒問題的回答會給予我們認識現(xiàn)實問題的“真正標準”,思想史的研究就是要通過對經典文本進行“字里行間(read between the line)的閱讀方式”[5]去領會思想家所要表達的微言大義。如果在某一作家的理論中出現(xiàn)了某些明顯的不一致,那么我們就要考慮是否是這位作家在當時遭到了“迫害”——無論這種迫害是來自宗教、政府、還是社會——以至于他們故意說些違心的話,或者是他們?yōu)榱吮苊饧づ贡姸幸鉃橹5沁@些經典作家可以通過巧妙的“字里行間的寫作方式”[8],以“隱喻”的方式將他們的真實意圖傳達給真正富有哲學智慧的讀者,以期待他們故意為之的明顯的疏漏可以被發(fā)現(xiàn)。所以,我們只有對文本進行仔細的“字里行間”的閱讀和推敲,就能發(fā)現(xiàn)這些思想家的“簡略的暗示”[9],從而領會他們的“微言大義”和想要傳達的“真理”。
斯金納和波考克都曾對這種“封閉的”方法論原則提出了強烈的批評,波考克在與曼斯菲爾德爭論時指出:“我已經設法隔離陰謀論(conspiracy thesis)中的元素和施特勞斯的注梳中的‘不可證偽’,施特勞斯的注梳盡管對大師作品的危害有限,卻導致一種封閉的意識形態(tài)(a closed ideology)的發(fā)展?!边@樣的學說預先將經典著作的讀者限定為“聰慧且具有哲學領悟力”的少數(shù)人,天然的為其學派自身詮釋經典確立一種理論上的權威姿態(tài),為讀者造成了一種“除非你接受我的思路,否則你就不屬于這些經典的真正讀者”的假象。[9]102斯金納則直白的指出了這種“封閉性學說”的危害性:“在一種平淡的歷史研究的面具下的掩護下,它被史學家們作為將自己的偏見強加于那些讓人敬慕的人物身上。這樣一來,歷史實際上成了我們手中一套用來玩弄死人的把戲。”[7]106
除了施特勞斯學派的這種“玄奧”的思路,這種學說的神話還有兩個類似的版本,第一類是抓住某些理論家本應該討論的——與其學說密切相關——但并未論及的議題,對他們表達不滿。第二類則是依據(jù)一種預定的假設認為某些思想家為他們的理論為某一領域做出了最為系統(tǒng)的貢獻,這類先入為主的偏見構成了對讀者的誤導。
第二種神話被斯金納稱之為“連貫性神話”,顧名思義,所謂“連貫性的神話”就是指歷史學家在解釋某些經典作家時,試圖通過某種范式或者強調某些隱喻來賦予被研究者文本上的連貫性。斯金納承認這是一般研究者很容易產生的傾向,人們通常很難接受一些思想家著作中存在的明顯的前后不一致,這讓人在道德上很難接受。學說中的自相矛盾很難被解釋成一個統(tǒng)一連貫的系統(tǒng)性理論,難道這些偉大的思想家沒有意識到自己理論中存在的困境嗎?在斯金納看來,很多思想家的觀念和目標往往是變動不居的,對于這種現(xiàn)象的任意解釋,很容易讓思想史研究走入歧途。他用非常輕蔑的口吻稱其為“形而上學”[7]111。
這種思想傾向在麥克福森那里有著顯著的體現(xiàn),因為麥克福森曾貶斥“奧卡姆剃刀原理”為19世紀學術的另一種錯覺。前面提到的施特勞斯將這種思想家前后矛盾的理論解釋為:出于免于迫害的需要。細心而聰明的讀者才能從字里行間中發(fā)現(xiàn)作者的真實意圖。斯金納指出,當我們被問及“如何確定一個時代屬于迫害的時代”以及“隱喻性的寫作技巧是否始終在發(fā)揮作用”這兩個問題時,“我們得到的卻是兩種循環(huán)論證”[7]112。他認為這樣追求理論連貫性的思考方式,“使觀念史家誤入了旨在‘解決自相矛盾’的經院式歧途。”[7]113
第三種思想史研究中的弊病被稱之為“預期神話(the mythology of prolepsis)”,因為在諸多思想史研究中史學家一開始就先關注于文本的相關性以及對后來某一時期的意義上,而不是將關注的焦點集中在對特定的研究主體的意涵進行考察時,就很容易產生預期神話?!邦A期神話的特點在于:他將觀察者自己聲稱的在某一特定歷史時期發(fā)現(xiàn)的意義與這一時期自身的意涵之間非對稱性生硬地合并在一起?!保?]115例如在對柏拉圖、盧梭、馬基雅維利、洛克進行闡述時,部分史學家與按照當代賦予的評價生硬的去解釋這些思想家,常常稱其為某一思想流派的奠基者,或者認為一些思想家應當對由其發(fā)端一種思想傳統(tǒng)而負責。此外,斯金納認為,這種思維帶有兩種典型的“偏狹(parochialism)”[7]117:第一,觀察者在研究一些不熟悉的作品時,往往會將自己曾經在其他地方看到過的類似或者相反的主張聯(lián)系起來,從而產生誤導性的描述。第二,觀察者往往會在無意間誤用自己的視角,產生一種主觀性的誤導。
最后,斯金納還討論了思想史研究中需要注意的一些困難——例如考察著作家不同的修辭方式的困難,其中一個典型的修辭術就是反諷,即“使言說(what is said)與意思(what is meant)相分離?!薄獰o法簡單用反復閱讀文本的方式加以解決。他提出:思想史研究的兩大詮釋任務是:第一、明白作者所說的意涵;第二、把握作者想要表達的意圖。即不僅要了解他們的言說,還要了解這一言說時的行為。晚近的對于笛卡爾的研究才開始關注笛卡爾的寫作意圖,他舉的對于了解培根看待“高貴”這個觀念時所產生的問題,很好的體現(xiàn)這了常常被史學家忽視的“意圖”的重要性。
為此,斯金納得出了兩個結論:第一,在研究觀念史時,“理解文本的前提在于掌握文本試圖傳達的意涵,以及希望這一意涵怎樣被理解。”[7]132歷史語境主義的研究方法強調,理解研究對象的意圖必須首先確定特殊言論所指的對象是什么,然后再考查這些言論與更廣泛的語境之間的關聯(lián),“語境本身就可以作為判斷不相一致的意圖歸屬是否可以接受的標準。”[7]132第二,觀念史的價值并不在于探尋對恒久問題的終極回答,因為“在哲學中沒有所謂的恒久問題。只有具體問題的具體答案”[7]133。那些永恒真理不過是我們歷史和社會結構的隨機性結果。觀念史的價值恰恰是在于讓我們學會如何去更好的思考現(xiàn)實問題,依據(jù)經典文本為我們提供的“各種可行的道德預設和政治訴求”[7]134,展開我們?yōu)榻鉀Q當下問題的探索。
斯金納強調必須關注文本內容的兩個方面,第一是文本所寫作的歷史語境,第二是不同概念的含義在歷史中發(fā)展演變的情況。斯金納認為,思想史作為一種觀念的歷史,是離不開對思想所產生的時代背景以及經典著作家寫作背景的考察的,但是我們不能按照觀念間所產生的時間順序或者觀念間的承接關系,人為的構造一種封閉的體系來解釋觀念的產生以及演變的聯(lián)系。歷史主義所強調的歷史決定論和觀念史學派就是走入了這樣一個誤區(qū),任意的將觀念的起源及其發(fā)展解釋成一種具有歷史性的因果關系。恰當?shù)姆椒☉斒窃跍蚀_揭示研究對象的意圖的同時,采用一種“歷時性方法”并將概念的革新現(xiàn)象納入研究中去,因為言辭本身隨著時間的推演就會發(fā)生變化,尤其是抽象性的概念通常在不同時代甚至不同作家的語境下表達不同的意涵。只有避免在思想研究中容易出現(xiàn)的這些誤區(qū),我們才能正確的理解歷史中的那些偉大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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