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桐(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朝鮮丁若鏞漢詩創(chuàng)作中的儒學思想
王紫桐
(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丁若鏞是朝鮮朝后期偉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和漢詩創(chuàng)作大家,他出身名門,自幼受到儒學思想的浸潤,其一生動蕩不安,既有過輝煌的出仕時期,也經(jīng)歷了苦難的流配生涯。在儒學思想的影響、動亂的社會現(xiàn)實以及曲折的個人經(jīng)歷的作用下,丁若鏞形成了針砭時弊、美刺勸懲的實用文學觀,他的漢詩作品處處體現(xiàn)著孔孟儒學中所推崇的“仁政”、“民本”思想和“弘毅”精神,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人文主義思想和社會責任感。
丁若鏞;儒學;實用文學觀;仁政;民本;弘毅
丁若鏞(1762-1836),字美鏞、頌甫,號茶山,堂號輿猶,出身名門,為晉州牧使丁載遠的第四子,祖籍全羅道羅州,朝鮮京畿道廣州(今揚州)人。丁若鏞學識淵博,堪稱朝鮮朝后期百科全書式的學者,他在經(jīng)濟、政治、醫(yī)藥、器用等諸多領域均有較高的成就,同時,他還是朝鮮后期集大成的實學思想家及漢詩創(chuàng)作大家,“精通漢文詩[1]”,“以‘少年詩人’稱譽于世”[2],流傳下來的詩歌有2500多首,在朝鮮歷史上廣負盛名。
丁若鏞自幼聰慧,10歲起便跟隨父親學習經(jīng)史子集等儒家經(jīng)典,“十歲始督課,五年之間,先聞考居不仕,鏞得以是讀經(jīng)史古文頗謹”,父親的言傳身教使得孔孟儒家思想深深地烙印在了丁若鏞的腦海里,對其一生產(chǎn)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后在長達18年的流配期間,丁若鏞又對儒學經(jīng)典作了大量的考證和解說,其目的在于“對儒學進行精密的分析”[3],“發(fā)展其中樸素平易的方面”[4],“企圖使它成為一般人民所理解和應用的教理”[5]。
丁若鏞生活在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的朝鮮朝后期,“是朝鮮制度瀕于崩潰的前夕”[6]。 此時的王朝統(tǒng)治正處于風雨飄搖、大廈將傾之際,當朝統(tǒng)治者的昏庸腐敗,致使人民生活困苦、流離失所,社會矛盾深化,農(nóng)民暴動此起彼伏,國家處于一團漆黑之中。
深受孔孟儒學思想影響的丁若鏞,有感于國家的危亡與人民生活的艱辛,始終秉持著針砭時弊、美刺勸懲的實用文學觀,將文學創(chuàng)作的筆觸深入到民間疾苦、社會痼疾中去。他大聲疾呼,希冀著“仁政”的實現(xiàn),力圖向統(tǒng)治者宣講“民本”思想的重要性,即使身處逆境中,依然心懷國家與人民,體現(xiàn)了“弘毅”的精神品質(zhì)。
儒家思想向來看重詩歌的社會教化作用??鬃佑醒裕骸靶∽雍文獙W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痹诳鬃涌磥?,詩不僅可以起到陶冶性情的作用,更可以教養(yǎng)道德、培育風化。
茶山對于儒家的文學功用觀極為推崇,“特別強調(diào)文學的思想性和教育意義”[7], “反對吟風詠月”[8]。 認為“詩者言志也”。如果寫的詩“內(nèi)之不可以修身以事親,外之不可以致君而牧民,終身誦慕而落魄牢騷,卒之不可以為天下國家,此其為吾道之蟊賊也”。在丁若鏞的文學作品中,從來不見空洞乏味的無病呻吟,他認為:凡詩之本,在于父子君臣夫婦之倫?;蛐麚P其樂意,或?qū)н_其怨慕。其次憂世恤民。常有欲拯無力,欲賙無財,彷徨惻傷,不忍遽捨之意,然后方是詩也。若只管自己利害,便不是詩[9]。
由此可見,在丁若鏞看來,詩的根本在于“父子君臣夫婦之倫”,在于表現(xiàn)人倫關系與等級秩序,并且要對其表達自己的評價與判斷,宣揚樂意或?qū)н_怨慕。再者,作詩者要有憂國憂民的情懷,以拯濟世民為己任,若只局限于自身的利害,抒發(fā)吟風弄月之感,則不成詩。正是在這種文學思想的影響下,丁若鏞在漢詩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始終將關注民情、體察民間疾苦作為詩歌內(nèi)容,為民發(fā)聲。不論是他的詩作或是文章,都立足于社會現(xiàn)實,且追求他們的實用價值,力求對社會改革產(chǎn)生積極的指導作用。作為一代漢詩創(chuàng)作大家,丁若鏞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原則有著自己獨到的標準和理解:“不愛國憂民,非詩也;不傷時憤俗,非詩也;非有美刺勸懲之意,非詩也。故志不立,學不醇,不聞大道,不能有致君澤民之心者,不能作詩。汝其勉之。 ”[10]
茶山強調(diào),如果不能做到 “愛國憂民”、“傷時憤俗”、“美刺勸懲”,則不能稱其為詩也。詩人自身要承擔起改良社會、教化道德的歷史責任,反映社會現(xiàn)狀,揭露社會的積弊痼疾,提出有助于解決社會矛盾與難題的言論與方法。這就要求詩人要從個人的圈子中走出來,將自身的價值與社會的發(fā)展、國家的興亡、民族的利益聯(lián)系起來,心懷天下,使詩、文都能夠移風易俗、匡濟一世。
3.1 “不以仁政,不能治天下”
“仁學”思想是孔孟儒學思想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甚至可稱其為孔孟儒學思想的核心。“仁”學創(chuàng)立之初,是用來表征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范疇。在政治上,孔孟思想推崇“仁政”,認為“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治天下”(《孟子·離婁》),希望統(tǒng)治者能夠做到 “泛愛眾”、“博施于民而能濟眾”,做到親民、愛民,這些思想作為重要的政治理念被歷代統(tǒng)治者所推行。
在朝政混亂的朝鮮朝后期,丁若鏞深感推行仁政的迫切性與必要性,他將統(tǒng)治階級與下層民眾分別比作人體中的心肝與四肢,借此來警示統(tǒng)治階級,愛民即愛己,如不推行仁政、愛護子民,則難逃滅亡的噩運?!俺⒄?,生民之心肝;生民者,朝廷之四體也。筋絡連湊,血脈流通,不能一息容有隔絕(《與金公厚》)”[11]。
他用深刻、犀利的筆觸極力描寫民生百態(tài),試圖將下層民眾的生活困境展現(xiàn)在統(tǒng)治者眼前,以喚起統(tǒng)治者勵精圖治、實行仁政的自覺性。在《奉旨廉察到積城村舍作》中,丁若鏞寫盡了在貪官污吏的迫害下朝鮮農(nóng)村的凋敝景象、農(nóng)家民眾的悲慘遭遇。此時的丁若鏞是以京畿暗行御使的身份,奉旨廉察積城、麻田等地區(qū),在看到這等人間慘狀之后極為痛心,嚴厲懲處了當?shù)鼗栌贡┡暗墓倮?,但作者想到“嗚呼此屋滿天地,九重如海哪盡察”,世間如這般凄慘的農(nóng)家處處皆是,還希望高居朝堂的國君能體察民意?!斑h摹鄭俠流民圖,聊寫新詩歸紫闧?!弊约涸感Хㄠ崅b,將民間疾苦帶回宮廷,以激發(fā)統(tǒng)治者改良舊制的意愿,拯救天下蒼生。
十幾年的流配生涯使丁若鏞與下層民眾的聯(lián)系更加緊密,這段艱苦的歲月使他切身體會到了統(tǒng)治者的不作為給民眾帶來的災難與傷害。因而,在這一時期的詩作中,丁若鏞以更加犀利的筆鋒痛斥統(tǒng)治階層的腐朽殘暴與昏庸無道。如在仿照杜甫的《三吏》所寫的《波池吏》、《龍山吏》、《海南吏》中,貪官污吏的丑惡嘴臉被刻畫得入木三分。有的官吏為了征兵,在已無壯丁可抽的情況下,連孤兒寡婦都不放過,甚至將她們捆綁起來,像對待牲畜一樣地驅(qū)趕:“催身縛孤寡,鞭背使前行。”(《波池吏》)有的官吏為了討好上層,霸占村民的田地,擄走他們的耕牛,致使貧民們無法生存下去:“德音竟不至,萬命相枕死?!保ā洱埳嚼簟罚└械墓倮魹榱舜咦猓活櫚傩盏乃阑?,將他們的所得掠奪一空,以致出現(xiàn)“嗷嗷百家哭”的悲慘景象。
3.2 “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本也”
民本思想同樣是孔孟儒學思想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本也。國以為本,君以為本,吏以為本”。孟子有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泵駷閲?、朝堂之本,因而統(tǒng)治者所推行的政策、措施要從民眾的利益出發(fā),從而達到惠民、愛民的目的?!笆枪拭骶泼裰a(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蓄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p>
在丁若鏞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愛民、重民是一以貫之的永恒主題,“茶山的力作多以 ‘民’為中心”[12],在他的筆下,處處可見下層民眾的蹤影。在創(chuàng)作《奉旨廉察到積城村舍作》時,詩人走下朝堂,親身感受到了下層民眾生活的艱辛與困苦?!芭f灰和雪灶口冷,壞壁透星篩眼豁?!薄皶?nèi)痹偈骋惯€炊,夏每一裘冬必葛?!鞭r(nóng)村的凋敝、農(nóng)家的痛苦令其心痛不已,然而,此時的丁若鏞出于自身階級地位的局限性,“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朝廷之上”[13]。
“辛酉邪獄”之后,丁若鏞遭遇了長達18年的流放生涯。這一遭際使得詩人得以與下層民眾親密接觸,同時,也為其漢詩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詩人除了表現(xiàn)民眾在社會重壓下舉步維艱的生存困境,更多地表現(xiàn)出了對社會等級制度、經(jīng)濟制度的反思與思考。他的“謳歌 ‘民’的幅度和深度隨著歲月的流逝愈加清晰”[14]。丁若鏞在這一時期的詩作構成了一幅波瀾壯闊、觸目驚心的李朝后期下層民眾的受難圖。
朝鮮朝后期,隨著貨幣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土地私有化的進程進一步加劇,加之“田政”制度的重壓,致使眾多農(nóng)民無地可耕,無以為生,流離失所,乞討為食。一時間,“上農(nóng)為丐子,叩門拙言辭”(《饑民詩》),“溝壑有余地,一死人所期”(《饑民詩》)。不僅農(nóng)民如此,從事其他行業(yè)的勞動者們同樣是困苦不堪。在《肩輿嘆》中,詩人描寫了以出賣自己的力氣為生的轎夫,“喘息雜湍瀑,汗?jié){徹襤褸,”“被驅(qū)如犬雞”、“職與驢馬伍”,并對他們艱難、凄慘的處境表示深切的同情。人民生活本已困頓不已,卻還要忍受官吏的巧取豪奪以及各種苛捐雜稅,“平生不種西瓜子,惟怕官奴惹是非”(《長髻農(nóng)歌》)、“漏田督稅如星火,三月中旬道發(fā)船”(《耽津村謠》)、“只怕邏卒到門扉,不愁縣閣受鞭撻”(《奉旨廉察到積城村舍作》)。更有甚者,為了躲避“軍布”的盤剝,百姓們背井離鄉(xiāng),更有憤而“絕陽”者,“夫征不復尚可有,自古未聞男絕陽”(《哀絕陽》)、“磨刀入房血滿席,自恨生兒遭君厄”(《哀絕陽》)。面對這種社會制度的重壓,人民不堪重負以致造成的生理、心理上的扭曲,詩人自是痛心不已,甚至 “提出了一個發(fā)人深省的問題”[15],即“均吾赤子何厚薄”。貴族階層以搜刮民脂民膏為生,甚至可以躲避徭役賦稅,“爾我本同胞”,而人生命運卻存在著天壤之別,詩人對這種社會貧富不均的現(xiàn)象感到憤恨不已,正是出于對此種現(xiàn)象的思考,他所提出的一些有關社會改革的措施,“正是以此作為出發(fā)點”[16]。
3.3 “士不可以不弘毅”
儒學思想強調(diào)修身的重要性?!笆坎豢梢圆缓胍?,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真正的儒士們要將“仁”的實現(xiàn)作為畢生追求的目標,就不能不志向遠大,就不能不有堅忍不拔的品質(zhì),要在對社會整體的貢獻中尋求自己的人生價值。
丁若鏞的一生跌宕起伏,既有“居廟堂之高”的輝煌出仕期,也有“處江湖之遠”的艱難流放期,但不論身處順境、逆境,他始終心懷高志、奮發(fā)不已,“若復不刻勵,荏苒喪其德”(《立春日·題龍衕屋壁》)、“后世論我曰,得志必有為”(《遣憂十二章》)。
青年時期的丁若鏞,心有大志且博學多才,將“興我舊邦”作為人生的至高理想,他痛心于當時混亂、落后的社會局面,發(fā)出了“嗟哉我邦人,辟如處囊中”的慨嘆(《述志二首》)。為改良社會風氣,丁若鏞極力反對當時盛行的程朱理學,把其“看成為與老佛思想一樣空洞的東西”[17],轉(zhuǎn)而推崇古代儒學,“戮力返洙泗,不復問時宜。”(《述志二首》)然而,與強大的主流相對抗則如逆水行舟,必然要經(jīng)歷千難萬阻,丁若鏞卻始終矢志不渝,“人生處兩間,踐行乃其職”(《立春日·題龍衕屋壁》)、“深知拙劣終無賴,欲把殘經(jīng)報昔賢”(《同友人李德操乘舟入京》)。后丁若鏞遭逢了長達18年的流放期,在這一時期,他以先賢為榜樣,身處困境而不忘修身,思古人“蘧瑗”、“蘇武”、“韓愈”,以期“行益健”、“除煩苦”、“恢器宇”,并以積極的心態(tài)面對窘迫,“眼前莫造崎嶇想,隨意云行又水流”(《自笑》)、“窮途只怕胸懷窄,臨海柴門竚立遲”(《自笑》)。正是在這一時期,丁若鏞達到了人生中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創(chuàng)作出了如 《哀絕陽》《肩輿嘆》《波池吏》《龍山吏》等有著深刻的思想及高超的藝術的詩作,并提出了一系列社會改革的建議,他的人生經(jīng)歷及詩作深深地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中“弘毅”的有為精神。
丁若鏞作為朝鮮朝后期著名的漢詩創(chuàng)作大家,所留下的漢詩數(shù)量豐富、主題深刻,是朝鮮朝文壇熠熠生輝的瑰寶。他自幼學習儒學經(jīng)典,“仁政”、“愛民”、“弘毅”等孔孟儒學思想內(nèi)化為他的觀念意識及性格特質(zhì),對他的人生經(jīng)歷及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他以“興我舊邦”為己任,時刻不敢忘憂國,始終堅持實用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筆端直指社會黑暗現(xiàn)實,提出了大量改革社會的良策,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人文主義思想與社會責任感,他的人性光輝與文學作品一起為后世留下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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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陳永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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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57(2015)04-0048-03
2015-04-26
王紫桐(1991-),女,山東日照人,曲阜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