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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中的隱喻思維——以“水”“谷”之喻為例
李輝
(浙江農(nóng)業(yè)商貿(mào)職業(yè)學(xué)院基礎(chǔ)教學(xué)部,浙江紹興312000)
[摘要]從隱喻視角來看,《老子》的敘述方式與西方隱喻理論不謀而合。經(jīng)文通過一系列具體的喻象使得微妙難聞的大道得到揭示,形上之道與形下之器通過喻象得到互動,“水”與“谷”具有處下、居卑的意蘊(yùn),具有承載長養(yǎng)的作用,“道”的諸多特性通過“水”“谷”以及“嬰兒”等一系列喻象得到彰顯。隱喻思維在《老子》的表達(dá)中起著重要的作用,“道”本身就是一個重大的隱喻,“道”作為“道路”具有指向意義,然而“道”作為言說方式又不能言說最本原的存在,以“水”與“谷”為切入點以隱喻理論為視角來理解《老子》或許是值得嘗試的方式。
[關(guān)鍵詞]《老子》;水;谷;隱喻;道
①此處有關(guān)隱喻的簡單回顧主要參考著作為:彭增安:隱喻研究的新視角[M].濟(jì)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7-9頁,有改動。
如果我們簡單把《老子》[1]的“道”與具體的喻象之間的關(guān)系看作比喻的話也未免失之過簡了,這些具體的喻象顯然是一個隱喻,而且這種隱喻不是為了訴說喻象本身,其目的要宏大的多,那就是通過具體的“喻象”來達(dá)到對“道”的把握。也就是說,這些具體“喻象”的運用遠(yuǎn)遠(yuǎn)不安分于一種簡單的修辭,而是要尋求一種超越:一種對具體“喻象”的超越,而恰恰這樣的處理方式也就是《老子》本身對言意之間這種張力的克服?!白釉?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其利,鼓之舞之以盡神”。[2]在《老子》中是以象設(shè)喻來解決“道”與不可言說之間的張力的。在中國關(guān)于隱喻思想一般是以修辭的形式存在的,在西方思想家那里隱喻不僅僅限于修辭(雖然以修辭為基礎(chǔ)),而是上升到了哲學(xué)深度,特別是20世紀(jì)30年代以來,以理查茲(I.A.Richards)的互動理論最具影響力,此后馬克斯·布萊克(Max Black)繼承和發(fā)展了他的理論,到20世紀(jì)80年代,喬治·萊考夫(George Lakoff)和馬克·約翰遜(Mark Johnson)把隱喻理論推向認(rèn)知領(lǐng)域,同時代的保羅·利科(Paul Ricoeur)與唐納德·赫伯特·戴維森(Donald Davidson)也在隱喻理論上頗有建樹①?!独献印分兴楷F(xiàn)的大量喻象也具有隱喻理論中所揭示的深刻內(nèi)涵,在借助于隱喻理論來探究《老子》文本時,有必要對隱喻的使用做出界定。
隱喻在學(xué)界還是一個頗有爭議的領(lǐng)域,因此關(guān)于隱喻的涵義也沒有達(dá)成一個廣泛認(rèn)可的標(biāo)準(zhǔn)。隱喻(metaphora或metaphor)一詞源于希臘語,其中“meta”表示希臘辭源“μετ”,含有“變換”“轉(zhuǎn)變”“轉(zhuǎn)換”“超越”“在……之后”和“關(guān)于”等意思?!皃hora”或“pherein”表示希臘詞源“φρω”,含有“搬運”“攜帶”“傳遞”和“運送”之意。這樣“metaphor”表面意思就表示“把某物從一地搬到另一地”,或者“帶到(字面的)后面”以及“對某物的轉(zhuǎn)換和超越”。中國關(guān)于隱喻的思考有著悠久的歷史,“隱喻”這個概念提出則比較晚,但“比喻”早就存在了,查閱《說文解字》,根據(jù)音同義近原則,與“諭”字相近,《說文解字》言:“諭,告也。從言俞聲?!保?]顯然和“告訴”有關(guān),再看“譬”字:“諭也,從言,辟聲?!保?]46可以明顯發(fā)覺“諭”也就是“譬”的解釋。而關(guān)于“隱”的解釋是:“隱,蔽也?!保?]307在《廣雅》中關(guān)于“喻”的解釋也是“告”的意思。這樣,關(guān)于“隱喻”就可以看成是“‘隱喻’即意味借助‘隱’(間接的、外在的方式)來‘喻’(說明)‘隱’(深層的、被遮蔽的內(nèi)容)”。[4]現(xiàn)代漢語通常譯為“隱喻”“象征”和“暗喻”,表示一種修辭手法①現(xiàn)代希臘依然保留著隱喻的最初含義?,F(xiàn)代希臘文中,“metaphor”是被用來指把行李移到馬車或電車上的載運工具,所以在希臘機(jī)場的訪客會發(fā)現(xiàn)他們用“metaphor”來運送行李。,這是隱喻的最初含義,對于探究《老子》所使用的隱喻還須進(jìn)一步界定。
關(guān)于隱喻的界說主要側(cè)重于隱喻的認(rèn)知角度而言,并且對于陳嘉映關(guān)于隱喻的界定有所借鑒②陳嘉映老師對隱喻的界定是這樣的:“隱喻就是借用在語言層面上形成的經(jīng)驗對未成形的經(jīng)驗作系統(tǒng)描述。我們的經(jīng)驗在語言層面上先由那些具有明確形式化指引的事物得到表達(dá),這些占有先機(jī)的結(jié)構(gòu)再引導(dǎo)那些形式化指引較弱的經(jīng)驗逐步成形。”詳見陳嘉映:語言哲學(xu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378頁。,也融入了西方學(xué)者關(guān)于隱喻的理論,特別是融入了隱喻的互動理論(不同語義系統(tǒng)之間的互動)和隱喻概念的系統(tǒng)性以及隱喻的文化地域特性。因此綜合西方和中國的隱喻理論,對隱喻可以界定為:隱喻是由本體、喻體和喻底(喻底是隱藏的)構(gòu)成的以構(gòu)建或說明本體所暗示的喻底特性的一種認(rèn)識方式,在這種認(rèn)識方式下,本體和喻體之間既有相似性又有差異性,既有互動性又有獨特性,在這個認(rèn)識過程之中,通過已經(jīng)形成的經(jīng)驗對未成形的經(jīng)驗或不能直接表達(dá)的事物作出描述,進(jìn)而通過這種可經(jīng)驗化的形象事物使得抽象的事物、概念或范疇得到表達(dá)。在此關(guān)于隱喻的定義里面,更側(cè)重于隱喻的認(rèn)知意義,而非通常理解的修辭方式,當(dāng)然它也是修辭方式。從大的范圍講,這里的隱喻包括比喻?!八焙汀肮取痹凇独献印分芯途哂姓J(rèn)知角度的意義,形上之道通過具體的喻象(喻體)得到展現(xiàn)?!独献印方?jīng)文中,“水”與“谷”只是其中眾多喻象之一,比如“嬰兒”“橐龠”“器物”等等。選擇“水”與“谷”為例也只是一個切入點而已,也有必要對它們在經(jīng)文中的出現(xiàn)進(jìn)一步探究。
《老子》中的隱喻不是一個個別現(xiàn)象,而是一個隱喻簇群。主要可以概括為四類隱喻:“其一是水谷之喻,其二是‘母子’之喻,其三是嬰兒之喻,其四是器物之喻?!保?]這里主要從“水”與“谷”兩個喻象來進(jìn)行分析。
在《老子》中明確關(guān)于“水”的論述主要集中在兩章內(nèi)容中,其一是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也,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保?]20在這里,“水”成為“上善”的代表,因為水具有包容天下的“仁德”,“水”利于萬物卻不爭功,“水”有居下、處卑的特質(zhì),這些恰恰與人們的追求相反,人們往往追求高貴的地位與榮華的生活,人們厭惡卑下而喜好爭斗,因此人們往往陷入危殆。
關(guān)于“水”的論述第二次出現(xiàn)是在第七十八章:“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堅強(qiáng)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qiáng),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謂天下王。正言若反?!保?]178天下柔弱的事物沒有比水更柔弱的了,但是水的力量卻昭示著剛強(qiáng),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想要獲得大治也需要效法于水,除此之外涉及到“水”的還有“江?!?三十二章、六十六章)這個喻象。
這兩處論及到“水”的章節(jié)都把“水”的處下、居卑、柔順、處弱作為優(yōu)點來稱頌,并且賦予“水”以深刻的涵義,這里無疑可以發(fā)現(xiàn)“水”與“道”之間具有微妙的關(guān)系。在這里“水”作為“喻體”來訴說“大道”這個本體,這種敘述揭示了“道”的處下居卑而又生養(yǎng)萬物的特質(zhì)(喻底)。
《老子》中“谷”這個喻象的出現(xiàn)要比“水”更加頻繁,一共出現(xiàn)了十次,分別分布在七個章節(jié)之中①第六章:“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钡谑逭?“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qiáng)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容,渙兮若冰之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钡诙苏?“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fù)歸于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fù)歸于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fù)歸于樸。樸散則為器,圣人用之則為官長?!钡谌?“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于江海?!钡谌耪?“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其致之。天無以清將恐裂,地?zé)o以寧將恐發(fā),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貴高將恐蹶。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第四十一章:“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jìn)道若退,夷道若類。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zhì)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唯道善貸且成?!钡诹?“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關(guān)于“谷”的具體分析可以大致分為七種含義:“其一是‘谷’的‘處下’與‘處卑’之義,這與《老子》文本中‘道’的‘守柔’‘處弱’相似。其二,‘谷’的‘承載’(即谷對水的承載)和‘包容’(即谷對水的‘包容’)與‘道’對萬物的‘承載’和‘包容’相似。其三,‘谷’對‘水’的‘輸而不藏’‘眾水歸之’與‘道’的‘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以及‘萬物歸于道’相似。其四,‘谷’的‘生長’和‘長養(yǎng)’之義和‘道’的‘生生之德’相似。其五,‘谷’的‘流通’與‘交通’之義和‘道通萬物’相似。其六,‘谷’的‘中空’之義和‘道’的‘虛’與‘無’相似。其七,‘谷’的‘幽深’和‘玄遠(yuǎn)’之義與‘道’的‘神妙萬物’相似?!保?]26關(guān)于“谷”這個喻體和“水”具有許多相似性,兩種喻象(或者喻體)一同揭示了微妙難明的形上之道,在經(jīng)文中這種對于“道”的敘述方式與西方哲學(xué)中的隱喻理論不謀而合。
在理查茲看來,“隱喻由本體(tenor)和喻體(vehicle)構(gòu)成”。[6]在“水”“谷”和“道”的關(guān)系中,“道”就是“本體”。(這里的本體顯然不是哲學(xué)上講的一般意義的本體)這里的“vehicle”具有“運載工具”的意思,因此“喻體”也就成為了一種媒介或一種方式用以說明“本體”,也即“水”與“谷”就成為言說“道”的媒介,通過“水”與“谷”,可以窺見“道”的一些痕跡。隱喻在這里不再是簡單的對比,隱喻的效果和意義是在“本體”和“喻體”的相互作用下完成的。“本體”和“喻體”之間是互動下形成新的意義,并且在這個過程之中,整體的意義要大于部分之和。在“水”“谷”與“道”中,它們相互作用通過彼此互動而表達(dá)著一種新的意義,這種互動作用下形成合力要大于“水”“谷”和“道”各自的含義。當(dāng)然從根本上講“道”有著更為廣闊的意義,但“道”的不可描述和超越性只有在喻象的參與下才能夠展開,盡管這種方式不是唯一的方式。因此“喻體”可以充當(dāng)一種媒介和方式,通過這種媒介,我們才具有了接近“道”和認(rèn)識“道”的可能。
馬克斯·布萊克也繼承了理查茲的互動理論,在馬克斯·布萊克那里,“隱喻分為焦點(focus)和框架(frame)”。[7]這里隱喻不再限制于單個的詞或者單獨的事物,而是兩個不同的系統(tǒng)之間的互動,有著更為廣闊的語境和解釋空間。體現(xiàn)在“水”“谷”與“道”的關(guān)系中就表現(xiàn)為:“水”與“谷”不是單獨的事物,不是簡單的字,而是一個意義系統(tǒng),這里可以解釋為“水”與“谷”的多種意蘊(yùn)(“水”與“谷”所共有的“處下”與“處卑”、“承載”與“包容”、“生長”與“長養(yǎng)”、“流通”與“交通”、“幽深”和“玄遠(yuǎn)”)。這里“水”與“谷”的含義也是一個“簇群”的集合,依照馬克斯·布萊克的隱喻理論,“水”與“谷”就是“焦點”,通過這個“焦點”的“過濾”,“道”的一些特點被凸顯了出來,而與“水”“谷”不相關(guān)的一些特點則被“隱去”了,在這個“過濾”的過程之中,“水”“谷”和“道”不是完全一一對應(yīng)的,而只是部分的對應(yīng),比如“谷”的“窮困”之義在“道”中就沒有體現(xiàn)。反過來“道”的其他一些特征如作為萬物的“本體”(哲學(xué)意義上的)和“本源”以及“方向”“方位”等就沒有在“谷”的意義系統(tǒng)里體現(xiàn)。那么這種理論解釋的意義就在于“新的意義的創(chuàng)造和生成”?!八薄肮取焙汀暗馈毙纬梢环N“合力”,這樣既不是完全的“道”的本來呈現(xiàn),也不再是“水”“谷”的意義的單方面顯示,而是兩種系統(tǒng)的互動,通過這種互動來認(rèn)識“道”和把握“道”。通過“水”“谷”的“過濾”來打開“道”的一個視窗。這既是對“道”的限制,也是對“道”的成全和顯現(xiàn),或者是對“道”的接近。
在喬治·萊考夫和馬克·約翰遜看來,隱喻的本質(zhì)是通過一類事體來理解和經(jīng)歷另一類事體,他們提出了“概念隱喻”,認(rèn)為“一個義域的概念可以被另一個義域的概念隱喻化”。[7]75這與理查茲和馬克斯·布萊克的互動理論有一定的相似之處,都是兩個不同系統(tǒng)的互動,但不同的是喬治·萊考夫和馬克·約翰遜認(rèn)為在這兩個系統(tǒng)中,一個是具體的概念域,另一個是抽象的概念域。在《老子》文本中,這種理論的體現(xiàn)表現(xiàn)為兩個層次,一種是抽象的“道”和具體的不同喻象之間的隱喻,不同的喻象之間組成了一個系統(tǒng)。如“母子”“橐籥”“嬰兒”“水”“谷”等都是具體可見的事物,而“道”是“惟恍惟惚”、是“無狀之狀”、是“無物之象”。第二個是每個單獨的喻象和“道”之間的隱喻系統(tǒng),如“谷”的多種含義和“道”的多種含義的互動,但不同的是在這層系統(tǒng)之中,“道”的系統(tǒng)的特征都是具體的含義,因此這種互動下的隱喻也就不再是以具體解釋抽象,而是以具體解釋具體。但要注意的是“道”的具體的特性表現(xiàn)并不是“道”本身,它不過是“道”的又一層隱喻。如“道”的其中一種含義是“水流通行的路徑”,在這里表面上看“道”是“水流通行的路徑”,但隱喻則是“道”的方向性和承載性以及包容性(水道對水的承載與輸而不藏體現(xiàn)著“道”的“為而不恃”與“長而不宰”,水道的處下才會有“眾水所歸”以至于天下萬物所歸往)。
因此在理解《老子》中的“道”的時候選擇以“水”與“谷”為視角也許是個不錯的切入點。在“水”“谷”對“道”的隱喻中通過具體的喻象可以盡可能的認(rèn)識和把握“道”。在這個隱喻之中“水”“谷”作為喻體(vehicle),“道”作為本體(tenor),而喻底則是通過“水”“谷”“過濾”后投射到“道”上的特性。需要注意的是這種特性也不過是對“道”的接近而已,這種特性只是“道”呈現(xiàn)出來的特質(zhì),它只是“道之一端”而已,而非道的全部。
在通過對“水”“谷”的分析后,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道”本身也是一個隱喻。這里展現(xiàn)為兩個層次,一個是“道”與具體的語言世界的層次,如果把語言世界看做對“道”的描述和接近的話,那么“道”始終是隱藏在語言世界的背后的。就像是海德格爾的“存在者”與“存在”的關(guān)系,我們經(jīng)常談?wù)摰亩际恰按嬖谡摺倍鴽]有觸及到“存在”。同理,以《老子》而言,我們只是以“言”的方式在談?wù)?,而“道”是隱去的、背后的存在,正如船山所言:“形而上者隱也,形而下者顯也?!保?]
第二個層次是關(guān)于抽象的“道”和“道”的本來意義之間的隱喻?!暗馈钡谋緛硪饬x是“道路”,在《說文解字》中這樣解釋:“道,所行道也。從辵從首。一達(dá)謂之道?!保?]36而在《爾雅》中則有具體的分類:“一達(dá)謂之道路,二達(dá)謂之歧旁,三達(dá)謂之劇旁,四達(dá)謂之衢,五達(dá)謂之康,六達(dá)謂之莊,七達(dá)謂之劇驂,八達(dá)謂之崇期,九達(dá)謂之逵?!保?]此處關(guān)于“道路”的劃分也有可能是不同地方的方言所致①俞樾在《群經(jīng)評議》中言:“《左傳》于魯國多言衢,于齊國多言莊,于鄭國多言逵?!薄度航?jīng)評議》收入《續(xù)修四庫全書·經(jīng)部·群經(jīng)總義類》,北京:線裝書局,2002年版,第568頁。,當(dāng)然這只是其中一種解釋而已。關(guān)于“道”,“一達(dá)”恰恰體現(xiàn)出“大道至簡”的特性,而并行不悖之道也可以看做是“一達(dá)之道”的“分有”。《爾雅·釋宮》:“行,(音hang)道也?!保?]31《易·系辭》:“一陰一陽之謂道?!保?0]《書·大禹謨》:“道心惟微?!保?1]段注《說文解字》:“道,引也。從寸道聲?!保?]61段玉裁注說:“道者人所行,故亦謂之行。道之引申為道理,亦為引道?!保?2]“道,理也?!保?3]“道,直也。”[9]8“道,大也。”[14]“道,說也。”[14]59查閱《漢語大詞典》①此處概括引自羅竹風(fēng)主編《漢語大詞典》,有所改動,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年版。,關(guān)于“道”字的解釋多達(dá)47種。比對與《老子》相關(guān)之義列舉于下: (1)道路; (2)水流通行的途徑; (3)泛指各種通路; (4)行程; (5)方向、方位; (6)宇宙萬物的本源、本體; (7)遵行、實行; (8)正值; (9)說、講述; (10)通“首”,頭,起始;在作“道”(三聲)時: (11)疏通; (12)引導(dǎo); (13)通“蹈”,赴。
依據(jù)上文所列“道”的眾多解釋,我們大致可以發(fā)現(xiàn)這樣的特點:“道”是由具體的含義逐漸向抽象的含義過渡和深化的,而抽象的含義不能離開初始的含義,并以初始的含義為基礎(chǔ)。從“道”字的結(jié)構(gòu)來看,“道”由一個走字底和一個“首”構(gòu)成,走字底和“行”相關(guān),而“首”字有“頭”“開始”的含義,這也就注定了“道”和人難以割舍的關(guān)系,也使得“道”與哲學(xué)上的本源、開端有了關(guān)聯(lián)?!暗馈庇滞ㄓ凇暗浮?,顯然與“踐履”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暗馈庇志哂小耙龑?dǎo)”和“疏通”方面的含義,這又把“道”和“方向”以及“道”的“交通”義聯(lián)系了起來,而在《系辭》中的解釋則把“道”和“天”“地”“人”結(jié)合起來了,也使得“道”具有了自然世界和人自身的多面性,這里“道”也有了抽象的意義,因為對于“道”來說,“陰”與“陽”已經(jīng)具有了抽象的意義,作為“道”與人文價值領(lǐng)域中的“仁”與“義”也有了一定的距離了,這就表明“道”的含義在不斷抽象化,值得注意的是在解釋“道”的時候用到了“理”字,而“理”在沒有上升到抽象意義的時候和“玉”的紋理有關(guān),《說文解字》中解釋到:“理,治玉也。順玉之文而剖析之?!保?]6其本初意義指“玉”的紋理,而到后來“理”的形而上含義逐漸抽象具有了秩序和規(guī)律的含義,再從具體的含義來看,與“道”相關(guān)的詞組如“河道”“水道”“道路”構(gòu)成了“道”的初始意義的同時也為“道”的抽象意義提供了基礎(chǔ),使得這些具體的“道”的含義與抽象的“道”的含義連結(jié)起來。因此從隱喻的角度來說,如果把“道”作為“本體”(隱喻的構(gòu)成要素上的含義而非哲學(xué)上的含義)的話,那么這些最基本的初始含義則成了“喻體”,成了我們理解“形而上”之“道”的窗口和切入點,因此在理解“形而上”的“道”的時候,我們不能忘記和丟棄“道”的初始含義。通過這些初始含義,這些具有形象化的含義使得我們在理解和把握抽象的“形而上”的“道”時減少了阻力。
“道”作為一個隱喻(如上文所言的兩個層面),這就要求我們要把握“道”的“喻底”,也即“道”背后的秘密。因為保羅·利科早就說過:“隱喻并不存在于自身之中,而存在于解釋之中。隱喻預(yù)設(shè)了一種字面意義要被摧毀?!保?5]在把握具有抽象和超越的“道”時更需要如此,因為這些喻象并不是最終目的,最終目的是要揭示“道”背后的秘密,因此這些喻象所起的作用可以用得魚忘筌來表達(dá),“筌”最終是需要舍棄和摧毀的,“道”才是最終目的。
《老子》中關(guān)于大道的敘述方式無疑具有深遠(yuǎn)的意義,它揭示了一種重要的認(rèn)知方法:它昭示著先賢們試圖通過一種已知的熟悉事物的方式來認(rèn)識我們所面對的未知對象:“隱喻就如同我們通過一個用煙熏過的、某處透明的玻璃片看夜空:煙熏過的玻璃上面有其線條紋路,透過這些紋路縫隙看到天上星星的結(jié)構(gòu)是一種過濾后的結(jié)構(gòu)。然而這種結(jié)構(gòu)又是天上星云所必須具有的。這個玻璃片就是媒介、喻體,天上的星星就是本體、對象?!保?6]《老子》中所使用的“水”“谷”“橐龠”等一系列喻象就如同“煙熏過的玻璃上面有其線條紋路”,通過這些紋路,我們才可能認(rèn)知“星星”這個本體,因此在《老子》文本中,“道”是我們試圖把握的對象,而在闡釋和言說大“道”時借助于形象的、具體的、可經(jīng)驗的事物自然成為一種可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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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楊中啟)
The Metaphor Thinking in Tao Te Ching Illustrated by the Case of Water and Valley
LI Hui
(The Department of Basic Education,Zhejiang Agriculture and Business College,Shaoxing 312000,China)
Abstract:The narrative way of Tao Te Ching is in accordance with western metorphor theory.Tao Te Ching reveals the subtle Tao by a series of visible metaphors.Water and valley are featured with being“downward”,“l(fā)owly”,“bearing”and“nourishing”.The Tao can be described through water,valley,infant,and so on.Metaphorical thinking is a special way in Tao Te Ching.The Tao as the road is a metaphor that symbolizes direction.However,the Tao can not express itself through language.It is a proper way to enter Tao Te Ching from metaphor theory.
Key words:Tao Te Ching; water; valley; metaphor; Tao
[作者簡介]李輝(1987—),男,甘肅康縣人,助教,碩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哲學(xué)及政治理論研究。
[收稿日期]2014-09-20[修回日期]2014-12-22
[中圖分類號]B 223.1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8-889X (2015) 01-13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