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 赫 子
(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吉林四平136000)
《哀江南賦》接受與朝鮮朝后期辭賦創(chuàng)作
權(quán) 赫 子
(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吉林四平136000)
《哀江南賦》在新羅時期已為東國人接受,至朝鮮中后期尤受重視,被文人當作學習典范而記誦,收錄于多種賦選中,還出現(xiàn)了多篇擬作?!鞍Ы稀薄ⅰ扳仔拧?、“子山賦”等成為東人文學作品中常用意象,在國家危難等特定歷史時期,上升至政治文化層面,實現(xiàn)了深層接受。《哀江南賦》的深廣接受,促使朝鮮朝賦壇出現(xiàn)了多篇哀亡賦作,使朝鮮朝辭賦于外延、內(nèi)涵方面均有拓展。
《哀江南賦》;經(jīng)典接受;朝鮮朝后期;哀亡賦
朝鮮朝后期文人李宜顯(1669—1745)指出:“江贄《通鑒》、曾先之《十九史略》、陳櫟《古文真寶》,中原則絕稀,而我東幾乎家誦戶讀。又如趙孟頫固工書,而元時文士,無不工書,與孟頫比者,并世亦多有之,故中原則別無。特以趙書為稱者,而我東以高麗忠宣王入元,與趙相親,多受筆跡,大播東國之故,無人不習其書,至與王羲之并稱曰‘王趙’。中原則不如此矣。庾信文章氣格不高,《哀江南賦》比之六朝諸賦載《昭明文選》者大不及。而我東極尚之,人無不慣誦。凡此皆由偏邦見聞狹陋而然也?!保?]456縱觀海東文壇,《通鑒》、《史略》、《古文真寶》作為啟蒙書及科舉參考書被奉為至寶,而趙孟頫書法與王羲之并稱也是不爭的事實,然而在中國本土的聲譽及影響力則遠不如東國,這已是學界公認的事實,無需贅言?!栋Ы腺x》享譽駢賦之最、“賦史”之稱,但在李宜顯奉使入清的肅宗四十六年(1720)十一月和英祖八年(1732),亦即康雍時期賦風轉(zhuǎn)向純正,此類表現(xiàn)故國之思、亡國之恨的作品已很少提及,而在東國《哀江南賦》以單篇而與一部選集或一位名人相提并論,“極尚”之事當非虛言。
早在三國時期,東國人已接受庾信其人。據(jù)《三國史記》記載,新羅著名文臣金庾信(595—673)取名即學習庾信而作:“及欲定名,謂夫人曰:吾以庚辰夜吉夢得此兒,宜以為名,然禮不以日月為名,今庚與庾字相似,辰與信聲相近,況古之賢人有名庾信,蓋以命之,遂名庾信焉?!保?]393此與金富軾仰慕蘇軾而沿用其名,情形相同。
同為新羅人,崔致遠(857—?)已化用《哀江南賦》句子,其《謝賜宣慰兼加侍中實封表》云:
臣某言:六月十六日供奉官劉叔齊至,奉宣圣旨慰諭臣及將校并賜臣敕書手詔各一封官告一通,就加臣侍中,仍加食實封一百戶,余如故者。自天降命,無地安身,啟鳳詔而魂驚,對貂冠而股栗。臣某誠感誠懼,頓首頓首。臣早因薄效,每忝殊榮,勤王而素乏實勤,受爵而但多虛受,負山寡力,臨谷戒心。況自戎馬生郊,陣蛇出穴,妖氛蔽闕,法駕省方。臣久鎮(zhèn)雄藩,嘗提重柄,一無成績,兩拜寵章。前者以上將軍為大司馬,今則兼納言之任,加實食之榮。累年虧橫草之功,終日抱伐檀之恥。……[3]15
此處“陣蛇出穴,戎馬生郊”,用來形容戰(zhàn)亂未息時的景象,并表達自己受賞有愧之意。庾信原賦句乃“昆陽之戰(zhàn)象走林,常山之陣蛇奔穴”[4]125,引用《漢書·光武紀》、《晉書》、《博物志》中對作戰(zhàn)陣勢的描寫,如“王尋、王邑圍昆陽,驅(qū)虎、豹、犀、象之屬以助威”[4]126,“亮造八陣圖于魚腹平沙之下,壘石為八行,行相去二丈。桓溫見之,曰:此常山陣蛇勢也”[4]126,形容侯景造具擺陣攻城之場景。此二句還出現(xiàn)在同集《上睹昊天觀》、《上元齋詞》、《為故照義仆射齋詞》等三篇文中,可知崔致遠對之熟悉喜好程度。崔致遠自868年至884年在唐留學、為官,很有可能受到唐代文壇對庾信及其《哀江南賦》的接受影響。
唐人吸取六朝文學之精華,庾信《哀江南賦》作為集大成之作,備受推崇。初唐張悅贊庾信“筆涌江山氣,文驕云雨神”[5]《過庾信宅》,5947;盛唐杜甫“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5]《戲為六絕句》,2454;中唐蔣乂(747—821)于天寶末年“七歲時,誦庾信《哀江南賦》數(shù)遍”[6]4026;呂溫則指出“凄涼庾信賦,千古共傷情”[5]《題梁宣帝陵》,4177。 這些積極的接受表征是以文集的編撰、流傳之盛為背景的?!垛仔偶纷钤缬杀敝茈跤钗霓溇幊捎诖笙笤辏?79),收錄庾信魏、周時期作品,后代《隋書》、《舊唐書》、《新唐書》均有著錄?!栋Ы腺x》于隋代已單篇流傳并出現(xiàn)魏彥淵(580—645)注,唐代開元天寶年間更有張庭芳、崔令欽、王道珪三家注[7]96-101。在這種文風浸染之下,崔致遠為首的兩千余新羅留唐文士,對于庾信及其《哀江南賦》極為熟悉,為其東傳亦應起到推助作用。
高麗仁宗時期,金富軾(1071—1151)撰寫《三國史記》時多處引用《哀江南賦》字句,如卷五十描寫甄萱起兵于新羅衰季:“甄萱自有盜國心,恐太祖先之,是故引兵入王都作惡。故十二月日,寄書太祖曰:昨者國相金雄廉等,將召足下入京,有同鼈應黿聲,是欲鷃披隼翼,必使生靈涂炭,宗社丘墟……?!保?]456其中,“鷃披隼翼”、“生靈涂炭”之句與《哀江南賦》狀梁軍敗亡之慘相同。
三國、高麗時期,《庾信集》或單篇的《哀江南賦》是否東傳,目前所見文獻中無明確記錄,然而高麗文人據(jù)引為用的李、杜、韓、柳、蘇子等唐宋文人集中就有庾信及其《哀江南賦》的相關(guān)議論①。另外,《高麗史·世家》卷十“宣宗七年十二月”記載:“宋賜《文苑英華集》”,《文苑英華》是全文收錄《哀江南賦》的文學類書,在高麗中期已傳入,為后者在朝鮮半島的傳播與接受提供了文本依據(jù)。
或因文獻保存完備之故,朝鮮朝文人對于《哀江南賦》的接受過程清晰可循。常用典故和字句如“天道周星”、“竄身荒谷”、“都亭淚”、“胡書碣”、“宋玉遺宅”等鑲嵌于文人詩文以外,“蘭成射策之年”已成為早慧的代名詞,而《哀江南賦》與庾信生平遭遇結(jié)合的“子山愁”、“庾信哀”上升至常見意象或典型主題,為東國文人用以寄托心境,可謂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經(jīng)典接受。這種接受貫穿整個朝鮮朝,于中、后期尤為突顯。
文獻記載,朝鮮朝初期《南北史》已傳入朝鮮半島②,中宗時重購《文苑英華》并自行刊?、?,仁祖朝文人已閱覽《藝文類聚》④,肅宗朝又得見《漢魏六朝百三家集》⑤。隨著文本的廣泛流傳、對文學典范的關(guān)注及四六文學習的需求,《哀江南賦》于朝鮮朝中后期的影響日愈提高,體現(xiàn)出諸多接受表征,大致可分七類。
1.婦孺記誦
尹光紹(1708—1786)“五歲能誦《哀江南賦》,知見早詣”[8]178,李縡(1680—1746)贊許伯舅母“聰明絕人,幼時聽人讀《哀江南賦》,數(shù)日便成誦”[9]557。 二人均是1700年前后之人,又為婦孺,足見其時流傳之廣。
2.編入選本
《哀江南賦》是《昭明文選》之后出現(xiàn)的作品,朝鮮中后期文人將其補錄《文選》中,使之與《文選》一并盛行,以手抄本《選賦》、活字本《選賦抄評注解刪補》為證。后者序文交代刪補篇目及標準曰:“《北山》以下五篇,則散錄于文類中而有賦體,故取之。庾信、王勃之作,雖不載《選》中,而亦鳴世之文,故掇而附于末。”⑥《哀江南賦》、《益州夫子廟碑序》即屬“《北山》以下五篇”,選錄原因之一是鳴世經(jīng)典,二是有賦體之實,透露了《哀江南賦》在東國廣為接受是經(jīng)典效應之影響,還體現(xiàn)了東國人廣義的賦體觀。
賦選之外,東國人編駢文選集如《儷文程選》、《儷文集成》、《象藝薈粹》、《儷文抄》、《儷文選》等均選錄《哀江南賦》。李植《儷文程選》為舉子應試用書,《哀江南賦》本不符編選目的,為使應舉者接觸名篇而載錄:“今程文所取,專主館閣場屋體制所宜,而于六朝體,亦不忍盡棄,取其尤為膾炙者若干篇,又以庾、王二大篇,附于卷末,俾學者各極其趣焉?!保?0]凡例此亦反映《哀江南賦》在東國文人心目中的駢文經(jīng)典地位。
3.箋注賦文
將《哀江南賦》補錄《文選》中,就有必要重新作注以便統(tǒng)一選本之體例。《選賦抄評注解刪補》參考明人張鳳翼《文選纂注》,因此其刊印年代大約在1600—1730年。此外,有些文人為了顯示自身博學即炫學而作注,如“車五山天輅,自負該洽,注《哀江南》”[11]37,后來成文?!坝喥溆炚`”亦即對車天輅注文有所修訂并得以刊行⑦。車天輅(1556—1615)和成文竣(1559—1626)的生存年代是17世紀前期,成之外甥為其寫墓志銘時注本已“刊于世”,說明成注單行本最晚在1660年已出版。鑒于倪璠、吳兆宜注本初刊于1687年,“中朝使以文錦七段買之”[12]548,也是情理中之事了。
此后,李晬光(1563—1628)也指出車注之不足:“《哀江南賦》曰:‘侍龍韜于武帳,聽雅曲于文弦’,車天輅注:‘樂有文武弦,言己并進于文武間也。’余謂注說未盡……”[13]卷八《選賦抄評注解刪補》“文弦”句下注“琴有文武弦,言己并進于文武間也”,與李晬光所引車注有“樂”、“琴”二字之出入,很可能是成文浚修訂本。“南谷家藏本”手抄《選賦》中,將李晬光這段按語,作為“附注”加在原注之后:“《廣雅》云:‘神農(nóng)五弦,文王武王各增一弦’,是為文武弦,蓋用此而言侍從親密之意也?!保?4]這些注釋實際為選本引用,對于《哀江南賦》的接受發(fā)生過作用。又,通過鉤稽殘存注文,發(fā)現(xiàn)朝鮮本注文以釋義為主的特點。
李晬光還指出:“《哀江南賦》曰:‘冤霜夜零,憤泉秋沸。’此蓋用李廣利拔佩刀刺山飛泉涌出事也。”[13]《選賦》此二句釋文亦為:“李廣利為匈奴所圍,不得水,拔劍擊山,飛泉涌出,故曰憤泉。言奔竄之際所遭之變?!保?4]異于《庾子山集注》、《庾開府集箋注》據(jù)《后漢書》耿恭事跡作注,可見東國文人作注更重遠典。
4.引證釋義
朝鮮朝文人說明一種習俗或一則典故以《哀江南賦》引證或印證,指出文字出典源自或解釋意思。丁若鏞(1762—1836)解釋《喪禮·檀弓上》“高子皋之執(zhí)親之喪”,引用了《鄭箋》、《箴》、《周易》、《說苑》等的釋義,最后以“庾信《哀江南賦》亦引用此事”作補證[15]360。又,李商隱詩句“自是當時天帝醉,不關(guān)秦地有山河”的用典,李晬光說明典故內(nèi)容后,以《哀江南賦》印證:“庾信《哀江南賦》云‘以鶉首而賜秦,天何為而此醉’,詩意乃用此也。”[13]引證釋義現(xiàn)象說明引用者熟知《哀江南賦》的字句及內(nèi)容,可信手拈來,從而顯示其博洽,更能證明《哀江南賦》的經(jīng)典地位。
5.出現(xiàn)擬作
同題擬作是對原作的認同及接受表現(xiàn)之一,金堉(1580—1658)于甲申年(1644)作《哀江南賦》,擬庾信賦而哀天朝之亡。序文交代創(chuàng)作動機為:“大明太祖都南京,我國越海朝聘,謂天朝為江南。太宗遷于北京,而仍以江南稱,蓋狃于舊也。今而哀之,作此賦?!辟x文飽含著感情歷述有明各代興衰歷史及其原因,哀痛明亡的強烈主觀情緒與歷史議論結(jié)合,既有寄托,又體現(xiàn)了較強的“賦史”意識,頗似庾信原賦之深厚內(nèi)蘊。賦作末尾希冀南明王朝以前車為鑒,汲取歷史教訓,重鑄江山,哀傷與躊躇同現(xiàn):
道既否而回泰,物無往而不復。念祖宗之積德,豈十世而斬澤。望東南之佳氣,想龍鳳之天屬。森舊物之猶在,豈重恢之無略。地佳麗于江南,勢龍蟠而虎伏。初定鼎而宅茲,等周家之卜洛。茍得賢而養(yǎng)民,鑒前車之既覆。按舊都而改轍,復何難于禹績。山東西之將相,燕趙魯之才淑。多慷慨而悲歌,亦習禮而知學。詎甘心而屈膝,再尊主乎奇渥。日夜望于官軍,思一灑乎恥辱。抑天定之如何,仰蒼蒼而漠漠。覽余涕而抒哀,竊敷衽而精祝。[16]6
使用今典、偶對工整等修辭特點,也顯示了庾信原賦之影響。
李景奭(1595—1671)《次崔子琴〈哀江南〉》:“歲歲傷心對歷書,忽聞南耗更頻歔。傍人怪殺長虹射,憤氣時時謾自噓。朱炎余燼盡南荒,不復中興似大唐。莫道存亡元有數(shù),促亡皆是后王戕?!保?7]565心系南明王室之存亡,滿懷興復期望,卻最終落空,哀惋之情溢于文字,論亡國之因一針見血。崔姓友人先有《哀江南》詩,李景奭次其韻而作詩,可知此類作品還有未見文獻者。
6.產(chǎn)生共鳴
朝鮮朝前期文人經(jīng)常提及庾信和《哀江南賦》,如“官冷鄭虔嗟已老,才高庾信早聞名”,“仲宣懷土那無賦,庾信哀時尚有文”,“君作江南賦,吾吟渭北詩”[18]375,“君歸休草江南賦,絕域風塵夢亦哀”[19]448。這些詩句均從空間距離強調(diào)流寓他鄉(xiāng)者的情緒,表達普遍的鄉(xiāng)關(guān)之思或者寄托個人的不幸與哀緒。此外,“傷心庾開府”、“開府蕭瑟”、“開府身世”,也是詠史類作品憑吊古人的普遍情感,并未上升至“緬王室、寄哀情”的高度。經(jīng)典的內(nèi)涵意蘊在與時代文化氛圍、讀者的接受心理相契合時,彰顯出極強的生命力,真正發(fā)揮其影響力。在“壬辰倭亂”、“丙子胡亂”、“丁丑之亂”和“韓日合并”等國難當頭時,朝鮮文人親身遭遇到和庾信相同的不幸,感同身受,國亂、國難與家亡所帶來的強烈而深刻的情感體驗,使之更為深刻地體會到《哀江南賦》的思想感情,遂產(chǎn)生超越時空、民族與國家的情感共鳴,其內(nèi)在意蘊含量隨之擴展和加深,更具審美感染力。如果說,徐居正他們對《哀江南賦》的接受僅留于表層或淺層,那么后者應屬于深層的、具有政治文化意義的接受。
樸長遠(1612—1671)為避丁丑亂而徙至江都時遭遇外祖喪,可謂“公私涂炭、竄身荒谷、流離失所”。他于“丁丑亂后流寓時作”《泰安雜詩》云:“惴惴人情猶未定,茫茫天意竟誰知。哀江南賦吾能述,擬取東溟作硯池?!保?0]20以個人之微力面對家難、國亂等歷史命運而不知何去何從,遂借《哀江南賦》表達迷茫??嘀穆?。
崔益鉉(1833—1906)是朝鮮朝末期文人,曾上疏反對興宣大院君與日本簽訂通商條約,《乙巳條約》簽訂之后又上《倡義討賊疏》,并開展抗日義兵活動,后被捕流放至對馬島。黃玹作組詩《哭勉庵先生》替崔益鉉鳴怨:
英年抱贄蘗溪門,救火人家位偶尊。程氏三魂推趙鼎,考亭一脈賴希元。文章不出經(jīng)綸業(yè),名節(jié)原從道學源。宰相儒林都結(jié)局,海東千載有公言。
義皷聲摧血雨斑,孤臣判命笑談間。腐心萬里南冠縶,屈指三霜赤舄還。海外光陰來雁少,天涯消息落星寒。招魂且莫登高望,厭見青蒼馬島山。
扶桑忽倒海茫茫,雪窖虹騰萬丈長。觀化正應期厲鬼,慭遺胡不作靈光。銅駝委地罡風勁,華鶴沖天缺月涼。故國有山虛影碧,可憐埋骨向何方。
風霜煉發(fā)白毿毿,劍樹刀山嗜若甘。宗社關(guān)情遺表半,英雄赍恨過河三。天寒大鳥來新垅,月黯神蛟返故潭。欲借蘭成詞賦妙,千秋哀怨寫江南。
魚龍鳴咽鬼神愁,獵獵紅旌海上浮。巷哭相連三百郡,國華滿載一孤舟。握拳豈待還丹力,藏血翻驚化碧秋。酒盡西臺寒日暮,謝參軍亦雪盈頭。[21]483
詩文吟詠了英雄被放逐孤島后滋生的鄉(xiāng)關(guān)之思、亡國之痛、身世之悲、壯志難酬之恨與無奈,種種情緒聚合成千秋之哀,最終落到庾信《哀江南賦》上,尋找到情感的契合點。聯(lián)系崔益鉉的身世來看,其哀怨之情或深于庾信。
金澤榮(1850—1927)《追感本國十月之事》中亦提及《哀江南賦》:“半夜狂風海上來,玄冬霹靂漢城摧。朝衣鬼泣嵇公血,犀甲天慳范蠡才。爐底死灰心共冷,天涯芳草首南回。蘭成識字知何用,空賦江南一段哀?!保?2]193詩人嘲諷庾信無能挽回時局而空著《哀江南賦》,由此表達自己遭遇國亡卻無力回天的痛苦自責之心,又何嘗不是自譏呢?
甲申之變后,東國文人將明朝之亡視作政治文化故土之亡失,表示深切哀痛,《哀江南賦》則為最常見媒介而屢被言及[23]141-149。 丁丑秋,昭顯世子在沈陽,蔡裕后(1599—1660)以書狀官赴沈,“月夜從諸宮官飲,李公時楷,李公禬在座。酒酣,誦《哀江南》,至末句‘思歸公子’,公進握二李手,涕泣汍瀾,已而失聲大哭。沈人聞之怒,朝廷遂責公配江西”[24]514。 用情之真,感人至深。
李宜顯《有十二歲妓善為歌詞,使唱〈哀江南賦〉,裊娜可聽》:“蕭瑟平生庾子山,十年淪落舊儒冠。青娥尚得江關(guān)響,唱斷遺詞月欲殘?!保?]377歌女能唱此賦,文人宴集中出現(xiàn)此賦,再一次說明了《哀江南賦》流行之廣。進而,歌曲帶來的感傷意緒,已化為一種意象或情緒體驗而為文人欣賞,這便是情韻意義上的接受。
7.議論評騭
朝鮮朝文人對《哀江南賦》的評價褒貶皆有,以褒者為多。褒揚者從儷文學習的角度,將其視作四六駢儷之宗匠,推尊至“凌厲萬古”之高度。李器之(1690—1722)通過選本序這一文學批評方式,體現(xiàn)了自己的駢文觀,其中就有褒揚《哀江南賦》之意:
夫儷文,兆于魏晉,成于齊梁,襲于唐,盛于宋。而儷之中,又有變焉。子山之《哀江南》,賦而儷;子安之《夫子碑》,儷而賦也。彼則《離騷》之變體,而并懸乎《離騷》,此則《兩都》之變調(diào),而方駕乎《兩都》,其經(jīng)緯之淹博,格律之宏麗,皆可凌厲萬古矣?!页瘡鸵詢脑囀?,而儷文又變?yōu)闀r文。然時文之變,齷齪無足稱者。余肄舉子業(yè),仍治儷文。近得表叔竹泉金公所編《儷文集成》六卷而讀之,遂選其文之絕佳與可為法于時文者,凡得二百二十一首,合為一卷,以便服習焉。嗚呼!世與文之變極矣,余莫知其又何如也。[25]281
由于電子商務(wù)是一個邊緣的學科,學習的相關(guān)專業(yè)知識內(nèi)容較多,如何才能讓學生學完一節(jié)電子商務(wù)運營課程前后對相關(guān)的知識點都有一種很明確的認識,這就需要有專業(yè)教師,要對電子商務(wù)運營相關(guān)知識點擁有一個清晰的認識,要具備專業(yè)的知識和能力,結(jié)合教育相關(guān)文件和學校的教學大綱清晰的合理科學的安排教學內(nèi)容,樹立明確的教學目標。
具體而言,論者從思想內(nèi)容與文學史意義角度將《哀江南賦》與《離騷》并舉,在藝術(shù)表現(xiàn)方面則評價“經(jīng)緯淹博,格律宏麗”,意在稱譽結(jié)構(gòu)篇制之宏偉壯闊與對仗聲韻之清麗和諧。《儷文集成》編者“表叔竹泉金公”即金鎮(zhèn)圭。
否定者如前述李宜顯,有“庾信文章氣格不高,《哀江南賦》比之六朝諸賦載《昭明文選》者大不及”[1]之語。結(jié)合李氏“修辭簡嚴”、“儒家六經(jīng)為宗”的作文主張[26]9-43,不難理解其議論是針對文辭之繁復或抒情之哀傷而發(fā),與李延壽《北史·文苑傳》所指“文匿而彩,詞尚輕險,情多哀思”[27]2782,旨趣相同。
綜上所述,朝鮮朝中后期《哀江南賦》接受盛況背后有過強調(diào)經(jīng)典學習的文壇風氣,考賦體、駢儷文的科舉制度,發(fā)生壬辰、丙子、甲申等國難的社會大環(huán)境等諸多因素。
《哀江南賦》的深廣接受,促使朝鮮朝賦壇出現(xiàn)了多篇哀亡賦作,除上述金堉同題賦以外,《哀燕都賦》、《哀長城賦》、《吊長城賦》、《憫夏賦》、《汴都賦》、《嗚呼賦》、《朝宗五噫賦》等等均書寫了“麥秀之悲”、“黍離之感”,茲引兩篇如下。
《哀燕都賦》是1666年作者奉使燕行途中所作,首先盛贊燕都北京之宏麗建制以示國家之穩(wěn)固,繼而指斥統(tǒng)治者在內(nèi)憂外患中的昏庸無能表現(xiàn),導致了朝廷覆亡:
曾英廟之狩北兮,劇時勢之蒼黃。逮永陵之受圍兮,恣戎馬之陸梁。然人和地利之相資兮,御暴寇而自強。胡后世之漸夷兮,乃自墜其皇綱。羌內(nèi)訌而外猘兮,闖渠因以弄潢。爭開門而納賊兮,痛賣主之貂珰。懿禎后之守正兮,身與國而偕亡。[28]271
這是以燕都為象征的有明王朝的歷史敘述及議論,后半部分則是作為“左海偏鄉(xiāng)之晚生”,奉使入燕,目睹衣冠文物皆非昔日,沉痛悲哀,惆悵彷徨,如“鎖玉河之空館兮,經(jīng)一日兮九回腸”,“歸旅舍而自悼兮,嘿無言兮涕自霶”。對于有明一朝的史述與對于明亡的時論,與《離騷》、《哀郢》等哀傷類抒情賦的情感相結(jié)合,其情感意蘊更趨深厚。此類賦作,多以騷體寫作,直接抒情為多,其內(nèi)容與形式介乎《哀江南賦》與《哀郢》之間。
金澤榮《嗚呼賦》則哀本國朝鮮之亡,文字間傾注的感情尤深,其序云:“惟吾國合并之禍,在庚戌七月二十五日。余聞之無所泄哀,緣情起禮,制一素服,服之三日。然而猶未足以泄也,故輒為賦一篇,而取篇首語,命之曰《嗚呼賦》?!保?2]228可知作者面臨“韓日合并”這一國家存亡之秋,用賦體文進行了時代敘事。作者呼天喊地哀嘆自己生不逢時,從而抒發(fā)亡國之沉痛:“嗚呼!東西南北無非地兮,余何生乎玆堧?古往今來亦多日兮,余又何丁乎玆辰?呼皇穹而欲問兮,穹噤默而無言。”[22]228繼而分析古代社會環(huán)境與今日世界形勢之差異,追述東國之歷史,將東國昔日之盛況與今日之衰象,在哀傷中突顯了清醒的歷史意識與反思精神。上古社會民風淳樸,以德為尚,當今世界則弱肉強食、戰(zhàn)亂不停:“上世之淳樸兮,各守邦而謐民。國無問其大小兮,德惟論夫醨醇。自厥樸之日散兮,紛虎奪而狼攘。戈已長而猶恐其或短兮,疆已辟而猶患其不廣?!保?2]229歷史的東國人是自覺遵守禮儀道德,“恭雌伏以自免兮,篚于人而仆臣”,遭遇國難時同心協(xié)力抗敵御辱,“摧西鋒于薩水兮,褫東魄于龜船”;今日卻為一己之私利而不顧國家之安危,“競迎虎而餉肉兮,從而乞其余羶。欲以延其須臾之命兮,庸詎知夫吾身亦一肉也旃”[22]229,因清醒而更加痛苦和悲哀。
朝鮮的這些哀亡賦開拓了題材領(lǐng)域,擴大了表現(xiàn)范圍,使朝鮮朝辭賦于外延上有了較大拓展。在內(nèi)涵方面,這些哀亡賦均書寫了當下時事,前所未有地增強了賦體文學的社會功能或?qū)嵱靡饬x,又因追述歷史、品評史事而增強了賦作的意蘊深度和厚度。
注釋:
①崔滋《補閑集》卷中引俞升旦語:“凡為國朝制作,引用古事,于文則六經(jīng)三史,詩則《文選》、李、杜、韓、柳,此外諸家文集,不宜據(jù)引為用。”見:趙鐘業(yè)《修正增補韓國詩話叢編》第一卷,(首爾)太學社1996年版,107頁。
②《燕山君日記》:三年(1497)“傳曰:‘弘文館遺失書冊《吳越春秋》、《南北史》、《三國志》,令千秋使貿(mào)來?!嗌骄迥辏吕钍雷粼唬骸度龂贰?、《南北史》、《隋書》,五代史皆所當印。如《南北史》則在成宗朝既為輯覽,而盡釋其疑,殿下當垂覽?!?463年朝鮮朝由藏書閣改稱。見:《朝鮮王朝實錄》13冊《燕山君日記》,(首爾)國史編纂委員會1980年版,248頁。
③《中宗實錄》載:“三十一年丙申,賀圣節(jié)使宋貿(mào)是書燕京而來,命下校書館印之?!?/p>
④金堉《潛谷遺稿》卷九《類苑叢寶序》交代編書過程云,自己抄寫《古今事文類聚》時,刬去繁冗,存其旨要,兼取《藝文類聚》、《唐類函》、《天中記》、《山堂肆考》、《韻府群玉》等諸書。金堉自仁祖二十年(1642)始編此書。見:《韓國文集叢刊》第86輯,(首爾)景仁文化社1992年版,168頁。
⑤李宜顯《庚子燕行雜識》所列購書目錄中即有《漢魏六朝百名家集》,庚子年即肅宗四十六年(1720)。見:《陶谷集》,《韓國文集叢刊》181輯,(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502頁。
⑥轉(zhuǎn)引自:藤本幸夫《日本現(xiàn)存朝鮮本研究》,京都大學學術(shù)出版會2006年版,64頁。
⑦申敏一《外舅縣監(jiān)成公墓志銘》云:“有評杜律虞注及《哀江南賦》添注,并刊行于世?!币姡骸痘眉罚俄n國文集叢刊》84輯,(首爾)景仁文化社1992年版,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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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唐 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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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315(2015)01-0123-06
2014-01-17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中國賦學東傳研究”(13YJC751044)。
權(quán)赫子(1974—),女,吉林舒蘭人,文學博士,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