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海東
(西南政法大學 民商法學院,重慶 401120)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德國和法國均對其民法典進行了修訂,而對于訴訟時效約定性的修訂尤為引人注目,訴訟時效的可約定性得到了有限的認可。而且,隨著世界經濟一體化進程加快,各國貿易往來日漸深入、廣泛,國際示范法引領了民商事立法的潮流,在民商事領域的交往活動具有重大影響?!稓W洲民法典草案》(DCFR)、《國際商事合同通則》(PICC)以及《歐洲合同法原則》(PECL)中均對訴訟時效的可約定性給予了肯定。然而,我國依然堅守訴訟時效作為強行法規(guī)定的原則,禁止訴訟時效的約定性變更和當事人之間約定事先放棄時效利益,其正當性基礎何在?我國是否應當引入訴訟時效約定性規(guī)則?諸此問題,誠值探討。
時效者,一定的事實狀態(tài),繼續(xù)一定期間而產生一定法律上效果的法律事實。[1]409換言之,時效系指在一定期間內繼續(xù)占有或不行使權利,而發(fā)生取得權利或請求權減損效力或歸于消滅的制度。[2]327因而,可將時效分為因長期占有而取得權利的取得時效和因一定期間不行使權利而減損其請求權的訴訟時效。
就訴訟時效的功能而言,通常認為,盡管民法上私權之行使應當尊重當事人之意思,且應當遵循私法自治之原則,但訴訟時效關涉社會之公益以及社會秩序之維系,故訴訟時效不得由當事人自由約定而由法律予以強制規(guī)定,具有強行法的性質。詳言之,訴訟時效設立之目的在于尊重社會業(yè)已形成的秩序,維護社會交易安全,并且督促權利人及時行使權利,避免滋生權利上的“睡眠者”。[1]410我國《民法通則》第七章對訴訟時效制度作出了一般性規(guī)定,但對訴訟時效的約定性問題并未提及。而后2008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關于審理民事案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的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法釋〔2008〕11號)第2條對此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當事人違反法律規(guī)定,約定延長或者縮短訴訟時效期間、預先放棄訴訟時效利益的,人民法院不予認可。此外,我國《民法典》建議稿以及《民法典》征求意見稿皆否定訴訟時效的可約定性。王利明教授的《民法典建議稿》第236條第1款規(guī)定:“訴訟時效的期間、計算方法以及時效中斷、中止和不完成的事由由法律規(guī)定,當事人不得以協議自行設定?!痹摋l第2款規(guī)定:“時效利益不得預告拋棄。”梁慧星教授的《民法典建議稿》第208條第1款規(guī)定:“當事人不得變更時效期間的長短及其計算方法。變更時效期間及其計算方法的合意無效?!痹摋l第2款規(guī)定:“預告拋棄時效的意思表示無效。”新近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民法總則專家建議稿(征求意見稿)》第182條規(guī)定:“訴訟時效的期間、計算方法以及中斷、中止和不完成的事由由法律規(guī)定。約定延長訴訟時效期間或者預先放棄訴訟時效利益的,無效?!庇纱丝芍?,在我國,從立法到司法對訴訟時效約定性問題采取的是消極態(tài)度:當事人不得依法律行為(協議)約定變更(延長或縮短)訴訟時效,而且當事人也不得通過法律行為(協議)約定事先放棄訴訟時效利益。但允許當事人之間約定訴訟時效之變更(延長或縮短)或事先放棄時效之利益真的會危及所謂的社會公益以及秩序穩(wěn)定嗎?權利上的“睡眠者”真的應當受到責難嗎?禁止訴訟時效通過約定進行變更(延長或縮短)和禁止當事人約定事先放棄時效之利益的正當性尚存疑問。
訴訟時效的可約定性包括訴訟時效的可變更性約定以及時效利益事先放棄的約定。對訴訟時效是否可以通過約定進行變更這一問題,各個國家和地區(qū)對此立法不一。就時效利益是否可以事先約定放棄而言,多數國家和地區(qū)的立法對此持否定態(tài)度,但也存在很多立法未對此明文規(guī)定。
訴訟時效的約定變更涵蓋訴訟時效的約定延長以及訴訟時效的約定縮短。對于訴訟時效約定延長或縮短,各國及地區(qū)立法并不一致,存在訴訟時效不得約定變更以及允許訴訟時效約定變更兩種立法例。
1.訴訟時效不得約定變更的立法例
大陸法系的許多國家(地區(qū))視訴訟時效制度為強行法,規(guī)定當事人之間不得通過法律行為對其進行變更、排除適用。倘若當事人之間通過契約延長、縮短或預先拋棄訴訟時效,則被認為此種行為因違反法律強制性規(guī)定而當然無效。葡萄牙、瑞士、意大利、俄羅斯、我國澳門以及臺灣地區(qū)即采此種立法體例。如《葡萄牙民法典》第300條規(guī)定法定訴訟時效因法律事務變更的無效,即時效制度具有不可違背性。①《瑞士債法典》129條規(guī)定了當事人之間不得通過協議變更訴訟時效。②《意大利民法典》在訴訟時效和失權一章規(guī)定,凡改變法定訴訟時效之約定皆無效。③我國澳門“民法典”第293條規(guī)定,法律行為旨在變更法定時效期間者屬無效。此外,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147條也規(guī)定訴訟時效的延長或縮短不得以法律行為為之。④
2.允許約定變更訴訟時效的立法例
與堅守訴訟時效制度為強行法的國家不同,一些國家立法和國際示范法對訴訟時效制度采取較為寬松的態(tài)度,允許當事人之間通過法律行為變更訴訟時效。
就訴訟時效制度而言,一些國家立法并沒有一味地追求其強行性而予以僵化處理,而在遵循訴訟時效具有一定強制性的同時,規(guī)定訴訟時效可以通過法律行為予以縮短,但僅以約定縮短為限。換言之,在此種立法之下,當事人可以通過契約協議縮短他們之間的訴訟時效,但因其具有一定強制性而不得協議延長其訴訟時效。允許當事人之間縮短訴訟時效的理由在于有利于盡早地督促權利人行使其權利,提高效率,避免因時間過長而導致“陳年舊賬”之糾纏,從而盡快穩(wěn)定法律之秩序。[3]禁止當事人之間就訴訟時效約定延長的原因在于倘若允許當事人約定延長訴訟時效,那么設立訴訟時效穩(wěn)定法律秩序、督促權利人行使權利以及便利訴訟之目的便蕩然無存,這無異于是對立法者的自我否定。[4]2001年修訂前的德國《民法典》、2008年修訂前的《法國民法典》、荷蘭、奧地利、丹麥等國即采此立法例。修訂前的德國《民法典》第225條就規(guī)定訴訟時效不得以法律行為予以排除或加重,但允許減輕特別是縮短訴訟時效。修訂前的《法國民法典》雖未明文規(guī)定訴訟時效可以通過約定予以縮短,但在判決中已經形成了“縮短條款”:不論出于何種考慮,均不妨礙當事人在合同中訂立條款規(guī)定“縮短解除債務的期間”(法國最高法院民事庭,1895年12月4日)。⑤此外,《日本民法典》雖然未明文規(guī)定訴訟時效不得以法律行為延長或縮短訴訟時效,但通說認為從時效宗旨出發(fā),對訴訟時效完成之困難約定,如約定訴訟時效延長,一般被認定為無效。[5]由此推知,日本民法對于訴訟時效的態(tài)度與修訂前的德國《民法典》和《法國民法典》一致,即允許當事人約定縮短訴訟時效,但不得約定延長訴訟時效,因其有違訴訟時效之初衷。
較上述允許約定訴訟時效單向變更(僅限縮短)的立法而言,當下德、法等國立法以及國際示范法在去除訴訟時效強制性的道路上邁進了更大一步。其在肯定當事人約定縮短訴訟時效基礎上,進一步允許當事人約定延長訴訟時效。但允許當事人通過契約約定訴訟時效之延長或縮短非任意而為,須受有一定的限制。如2001年修訂后的德國《民法典》廢除了之前的225條,轉而在第202條規(guī)定了在故意情況之下不得以法律行為縮短訴訟時效,并且在第2款中明確規(guī)定了不得以法律行為約定延長訴訟時效超過30年。換言之,修訂后的德國《民法典》允許當事人在非故意前提下協議縮短訴訟時效,且允許當事人約定延長訴訟時效,但須以30年為限。2008年修訂后的《法國民法典》第2254條對當事人可以通過法律行為約定延長或縮短訴訟時效予以肯定,甚至規(guī)定在法定訴訟時效中止和中斷事由之外尚可通過約定增加其他中止和中斷事由。⑤在國際示范法方面,《歐洲合同法原則》(PECL)、《歐洲民法典草案》(DCFR)、《國際商事合同通則》(PICC)等國際示范性立法在訴訟時效制度上給予當事人意思自治之權利,同時也存在一定的限制。如《歐洲合同法原則》(PECL)單列協議變更時效期間一節(jié),規(guī)定關于時效,雙方當事人可以通過協議進行變更,尤其是時效的延長或縮短。但協議縮短的訴訟時效不得少于1年且延長的訴訟時效不得長于30年。⑦《歐洲民法典草案》(DCFR)第3-7:601條規(guī)定,時效的條件,特別是訴訟時效期間的縮短或延長可以由當事人通過協議而變更,但時效期間不得被縮短至1年以下或延長至30年以上。⑧《國際商事合同通則》(PICC)(2004、2010版)均對當事人之間可以修改訴訟時效期間給予肯定,但對訴訟時效之延長或縮短有一定的限制。⑨此外,在國際公約方面,雖然《海牙規(guī)則》對訴訟時效的可約定性予以了否定,但隨著經濟貿易的發(fā)展,可以約定訴訟時效延長或縮短的國際慣例逐漸形成。這一慣例為后來的《維斯比規(guī)則》所確立,即當事人之間可以就訴訟時效之長短作出約定。[6]
不難發(fā)現,訴訟時效的可約定變更已成為在當今世界時效制度的發(fā)展趨勢之一。即便原本堅守訴訟時效不得延長的德國《民法典》和《法國民法典》,在分別經歷2001年和2008年修訂之后也逐漸確立了訴訟時效可約定變更的時效制度。更重要的是,作為民商事立法前沿的國際示范性法律文件,如《歐洲合同法原則》(PECL)、《歐洲民法典草案》(DCFR)、《國際商事合同通則》(PICC)無一不承認訴訟時效的可約定變更性。此外,在英美法系中,英國法律委員會提出了新的時效法草案并要求立法允許當事人就訴訟時效期間通過合意進行變更。[7]需要說明的是,訴訟時效的約定變更應當有一定的底限,如德國《民法典》第202條規(guī)定約定延長以30年為限,《法國民法典》規(guī)定約定縮短不得低于1年或延長不得超過10年?!稓W洲民法典草案》(DCFR)、《國際商事合同通則(2010)》(PICC)以及《歐洲合同法原則》(PECL)也對約定訴訟時效的縮短或延長作出了一定的限制。⑩
時效利益之拋棄是指債務人在時效期間屆滿后,以明示或默示方式單方拋棄訴訟時效之利益。[4]159時效制度賦予了當事人一方享有時效之利益。一般而言,并不禁止當事人在債務之后、時效進行過程中訂立協議約定該時效期間的進行。但對于時效利益之預先放棄,多數國家(地區(qū))立法對此予以明確禁止。如《葡萄牙民法典》第302條規(guī)定時效之放棄僅在時效期間屆滿后方被容許?!度鹗總ǖ洹返?41條規(guī)定,一方當事人不能事先放棄適用訴訟時效的規(guī)定?!兑獯罄穹ǖ洹返?937條規(guī)定,僅在時效屆滿的情況下,得放棄消滅時效?!度毡久穹ǖ洹返?46條規(guī)定,時效利益不得預先放棄。我國澳門“民法典”第295條規(guī)定,時效之放棄,僅在時效期間屆滿后作出,方予容許。在時效完成之前,即使預先作出時效完成也不接受該利益的約束,也不發(fā)生效力。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147條也規(guī)定訴訟時效不得預先拋棄訴訟時效之利益。上述立法禁止當事人預先放棄訴訟時效之理由在于:通常而言,債務人往往處于弱小的地位,所以如果允許當事人之間就事先放棄訴訟時效進行特別約定,就有可能使債務人總是被迫放棄時效利益。[8]倘若允許當事人依個人意思表示預先放棄訴訟時效之利益,不僅讓債權人有乘債務人窘迫之機,而且此舉損害了債務人之本身利益,[5]418-419有悖于訴訟時效制度保護債務人之宗旨。[1]432
綜上,通過訴訟時效可約定性的比較法考察,立法對訴訟時效的可約定性采取的態(tài)度各不相同。就訴訟時效可約定變更而言,以瑞士、意大利、葡萄牙以及我國澳門和臺灣地區(qū)為代表,依然堅守訴訟時效的強制性,否定訴訟時效可約定變更存在的可能。以修訂前的德國《民法典》、《法國民法典》以及《日本民法典》為代表的訴訟時效立法,采取了較為緩和的態(tài)度,允許當事人之間約定縮短訴訟時效,但不得約定延長。而修訂后的德國《民法典》和《法國民法典》以及國際上重要的示范法采取了更為開放的態(tài)度,允許訴訟時效通過約定延長和縮短,但有一定的限制。就訴訟時效約定預先放棄而言,多數國家不予認可。但重要的國際示范法以及一些國家并未對此作出規(guī)定,似乎存在允許當事人之間就訴訟時效約定事先放棄的可能。可見,訴訟時效的變更與事先放棄并非本質上不得以法律行為為之,而且為適應社會高速發(fā)展,訴訟時效的可約定性已然成為時效立法之趨勢。
禁止訴訟時效可約定性變更或約定事先放棄時效利益的立法例在時代變遷、立法進步之下顯得保守、僵化。相較禁止訴訟時效約定延長或縮短、禁止約定事先放棄訴訟時效而言,訴訟時效的可約定變更以及時效利益的可約定事先放棄更具正當性。訴訟時效可約定性立法適應了社會發(fā)展的需要,應為時效立法所采納。
將訴訟時效制度歸為強行法的范疇似乎已在許多國家根深蒂固。在他們看來,訴訟時效是法律所規(guī)定的強制性規(guī)范,不屬于任意性規(guī)范,當事人不得以任何法律行為方式變更訴訟時效期間,否則該法律行為會因違反法律強制性規(guī)定而歸于無效。即便訴訟時效制度終歸私法領域之制度,服務于私權,維護私權主體之利益,但訴訟時效制度之目的在于平衡當事人之間的利益關系,維護公共之利益以及社會交易之安定。因此訴訟時效乃強行性規(guī)范,當事人不得協議進行變更。倘若允許當事人協議變更訴訟時效,將危及債務人周圍之穩(wěn)定財產秩序,有損于社會公共之利益,更不利于督促權利人及時行使其權利。[2]326-327
禁止訴訟時效縮短的立法尚有一些國家堅守,其禁止之主要理由在于:訴訟時效制度設立之目的也在于保護相對一方(債權人)的利益,讓其有充裕的時間行使其權利以順利實現債權。倘若允許當事人協議縮短訴訟時效期間,將直接壓縮作為債權享有一方的債權人行使通過訴訟實現債權的權利行使期間,對債權人利益將產生不利影響。換言之,過于督促其行使權力,將不利于債權的實現。
對于禁止訴訟時效延長的理由歸結起來,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首先,是維護法律秩序之需要。允許當事人協議延長訴訟時效將可能導致權利人長時間不行使權利,進而產生相對穩(wěn)定的新秩序,客觀上形成了一定的社會公信力。如債權人在履行期屆滿后長期不行使其權利,在社會上便會產生一種信賴狀態(tài),而這種信賴狀態(tài)不宜否定或推翻。其次,是為了督促權利人及時行使其權利。法律幫助勤勉之人而不幫扶權利之上的睡眠者。允許當事人協議延長訴訟時效,因權利人長期不行使權力而產生權利上的“睡眠者”,法律不宜對其長期進行保護。最后,是維護公共利益之需要。禁止當事人之間協議延長訴訟時效的目的就在于讓債之關系當事人及早擺脫債之束縛,結束“陳年舊賬”之糾纏,盡快進入新的法律關系,以提高物的利用效率,維護社會公共之利益。[9]
對于上述禁止訴訟時效延長或縮短的理由,我們并不贊同。首先,禁止約定訴訟時效縮短的理由并不成立。因為協議縮短訴訟時效乃當事人之間合意之體現,不存在因壓縮期間過于督促權利人行使權利而導致權利人利益受損的情形。更何況,在協議縮短訴訟時效之情形下,更有利于權利人權利之及時行使,促進社會間的交易往來,推進法律秩序的正常運轉和社會的高效發(fā)展。其次,禁止約定訴訟時效延長的理由也不成立。一是允許約定訴訟時效延長將產生一種社會信賴尚存疑問。因為訴訟時效的約定延長并不會讓債務人因債權人長期不行使債權而認為該債務已消滅,這種信賴難以形成,特別是在“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鄉(xiāng)土中國。新的信賴難以形成,何以談維護法律之秩序。二是權利“睡眠者”不應受責難。前述可知,禁止訴訟時效約定延長的強有力的理由便是權利上的“睡眠者”不應受法律的保護。但需要指出的是,訴訟時效的延長,權利人長期不主張權利,并不代表其是權利上的“睡眠者”。因為,在人情濃郁的中國社會,債權人可能因道德、情感等諸多人情因素而不行使其權利,并非所有之人都是奉利益至上的夏洛克。更何況,即便權利人在權利上“睡眠”,其行為也并不損他人和公共之利益,反而在大多數情況下有利于資源的合理、高效利用,造福社會。如債權人不行使其債權,作為具有使用價值的物或貨幣并不因此而不能得到利用,反而因債務人對其需求更加急切而往往帶來更大的效益。[9]三是以公共利益來禁止訴訟時效之約定實屬缺乏充分正當性。如前所述,當事人之間約定訴訟時效延長,不僅無損于公共利益,反而因債務人一方的利用而可能更顯其效率和價值。而且,以公共利益之名義禁止訴訟時效之約定延長,因公共利益之空洞而難以充當其充分有效之正當理由。
因此,我們認為禁止約定訴訟時效延長或縮短不具有正當性。而允許當事人之間協議延長或縮短訴訟時效更具正當性。其一,允許當事人約定訴訟時效之長短是民法意思自治原則之體現。私權之行使以權利人的意思為準,除與公益有關者外,權利人不行使權利,法律不必加以催促。[2]327時效制度的宗旨在于保護債務人之利益,債務人自愿與債權人就訴訟時效之延長或縮短達成合意,合乎私法自治之精神,且其并不損害公共之利益。允許當事人協議縮短訴訟時效不僅不會影響權利人正當行使,反而更加激勵權利人行使權利,促進社會效率。允許當事人協議延長訴訟時效為債務人提供一個更好的履行期限,權利人也會期待義務人在更長的時間里繼續(xù)履行,無異于是對當事人合法權益的“慈悲關懷”。其二,肯定訴訟時效的可約定性是當今世界時效制度立法的發(fā)展趨勢,是進一步拓寬、深化國際貿易往來,推進我國自由貿易區(qū)發(fā)展的法制建設需要。當然,訴訟時效的約定變更應當有一定的底限,無限制地約定延長或縮短訴訟時效無異于虛設訴訟時效制度。
與前述多數國家相同的是,我國對訴訟時效的預先拋棄予以明確禁止。?禁止之理由莫過于:允許當事人之間約定預先放棄訴訟時效之利益,債權人會利用其經濟上的優(yōu)勢,對債務人施加壓力,要求其事先放棄時效利益,“倚強凌弱”,誠非保護債務人之道,有違設立時效制度保護債務人之初衷,無異于使時效制度形同虛設。[10]
但禁止約定事先放棄時效利益是否有其必要性,深值考量。首先,時效利益乃債務人之私權,享有處分權利之債務人得依其意思表示處分之,在無礙公共利益情形下,法律不宜對其進行強加干預。而時效利益預先放棄的約定乃雙方當事人合意而為,并不損害所謂的公共利益。即便在出現因當事人之間事先作出放棄時效利益的約定而導致的債務人一方受債權人優(yōu)勢地位所迫造成的損害,立法者也不必通過強行之規(guī)定過多干預私法自治之領域,否則難以在我國建立一個成熟的市民社會。相反,倘若允許當事人之間就時效利益約定事先放棄,?無異于尊重當事人間的意思自治,彰顯私法自治之精神。
其次,禁止時效利益預先放棄之規(guī)定未免有矯枉過正之嫌。立法者和學者所一直擔心的債務人可能因債權人通過其優(yōu)勢地位迫使債務人作出事先放棄時效利益的不真實意思表示而遭受嚴重損失,在我們看來,這種擔心未免有些多余。因為,觀民法之規(guī)定,現行法尚且存在此種情況救濟之途徑,即我們可以通過法律行為的可撤銷或無效制度來處理當事人之間事先放棄時效利益所可能帶來的不利法律后果。具體而言,在債權人利用優(yōu)勢地位強迫,債務人訂立或虛構事實與債務人訂立事先放棄時效利益的協議造成債務人損害的,債務人可依《合同法》第53條之規(guī)定,向人民法院或仲裁機構申請變更或撤銷上述協議。?法律之成熟在于其體系之完備、內部邏輯之和諧。就時效利益事先放棄之約定而言,在民事立法中尚有法律行為的可撤銷或無效制度來調整的情況下,明文禁止約定時效利益之事先放棄未免矯枉過正,有干預過度之嫌。
綜上,我們認為,約定縮短訴訟時效有損債權實現、延長訴訟時效易滋生權利之上的“睡眠者”和有損交易秩序之穩(wěn)定和公共利益等理由已然不能支撐立法禁止訴訟時效可約定變更或約定事先放棄時效利益。然而,允許當事人之間約定時效變更或事先放棄時效利益,不但無損于社會公益及秩序,反而有利于促進推進社會改革,完善市場經濟法律制度建設,避免公法對私法過度之干預,彰顯私法自治之精神,[11]。
在訴訟時效可約定性正當化之下,允許當事人約定變更訴訟時效或事先放棄時效利益還需要考慮到其在司法適用中可能存在的問題:一是訴訟時效可約定性適用的范圍;二是格式條款之下訴訟時效可約定性的司法適用。
我們認為,訴訟時效的可約定性應當成為時效制度的屬性之一。換言之,當事人可以在日常交易往來形成的債權債務關系中對訴訟時效予以約定。但需要注意的是,我們并不作出如此武斷的結論:凡訴訟之時效,在任一之領域,皆允許當事人在訂立契約之時約定訴訟時效之長短。申言之,訴訟時效之約定并非具有絕對性,僅是相對而言。
在司法適用上,我們應當對訴訟時效可約定性的適用范圍作出有效界定。具體來說,訴訟時效可約定性主要適用于商事領域和部分民事領域,排除關涉人身關系請求權的適用。
在商事領域中,商事主體間在磋商、交易中自當可以就訴訟時效作出約定。在比較法上,主要調整商事領域的交易活動的《國際商事合同通則》、《歐洲合同法原則》等國際示范法以及在我國臺灣地區(qū)“保險法”(第54條第1項)皆允許當事人約定變更訴訟時效。而且,作為商事主體之商人,其首要目的便是傾其最大之所能,在社會化市場競爭中牟取最大之利益,效率和經濟目標是他們畢生所求。允許商事主體間自由約定訴訟時效,削減公法對私法之干預,既是商人契約自由之追求,也是自由市場經濟建設之需要。更何況,商事主體間就訴訟時效的約定乃當事人間對其享有訴訟利益之雙方合意,即便嗣后存在利益糾紛,也僅限于契約合意之雙方或多方,難有損公共之利益,故禁止或限制當事人之間訴訟時效之約定實屬干預過度。
在民事領域,一般來說,訴訟時效的約定也是允許的。但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關涉人身關系之債權請求權時,因可能危及一人之人身基本權利,故在此種領域不應有適用訴訟時效約定之空間。在關涉人身關系請求權之特殊民事領域,即便現行法中尚有意思表示瑕疵或顯示公平等制度,在此領域也無發(fā)揮其功能之余地。因為,在現代社會,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現代科技的進步,人身傷害日漸增多且隱蔽性增強,在受到人身傷害后,因現代醫(yī)學發(fā)展水平所限,后遺癥等問題當事人難以預料。所以,在上述情形下,即便當事人之間對訴訟時效存有約定,且意思表示真實,時過境遷,如果多年過后突發(fā)后遺癥或人身損害開始顯現,受損害一方當事人難以意思表示瑕疵或顯失公平等制度得到救助。此外,在撫養(yǎng)費、贍養(yǎng)費請求權適用訴訟時效情形之下,因此種請求權關涉當事人之基本生活保障,牽涉到當事人的基本生存權利,因此也不應有訴訟時效約定的空間。故在關涉他人人身關系領域之訴訟時效不得由當事人之間約定,應有法律予以明確規(guī)定。
即便在將意思自治、合同自由奉為圭臬的近代,大陸法系的民法也允許其對合同當中的不當條款進行一定的規(guī)制。[12]隨著現代社會的發(fā)展,格式條款問題日益凸顯,在追求平衡契約自由與契約正義目的之下,[13]民法實現了由形式意義上的契約自由向實質性的契約自由。因此,為兼顧當事人之間訂立合同之自由與維護擬定格式條款相對方合法利益之正義,通過格式條款約定訴訟時效的仍應當受到我國合同法有關格式條款規(guī)定的約束。
我國《合同法》第39-41條對格式條款作出了規(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法釋〔2009〕5號)(以下稱《合同法解釋(二)》)也對此有所涉及?!逗贤ā返?1條規(guī)定了格式條款“不利提供格式條款一方”的解釋規(guī)則。因此,當對約定訴訟時效的格式條款的理解存在爭議之時,應按通常理解予以解釋。存在兩種以上解釋的應當作出對提供約定訴訟時效格式條款一方不利的解釋。《合同法解釋(二)》的6條和第9條對格式條款的“提示說明義務”及其違法后果作出了規(guī)定。倘若提供格式條款的一方就訴訟時效的約定未采取合理方式盡到合理的提示說明義務,導致對方沒有注意到訴訟時效約定性條款,對方當事人有權向人民法院申請約定訴訟時效的格式條款予以撤銷,人民法院應當支持。
當下,訴訟時效的強制性已為德、法等國以及國際示范法所舍棄,訴訟時效的可約定性已然成為訴訟時效制度的改革趨勢。相較立法禁止約定訴訟時效而言,訴訟時效的可約定性更具正當性。我國《民法典》應采訴訟時效的可約定性制度。需要指出的是,訴訟時效可約定的正當性并非具有絕對效力,訴訟時效可約定性的適用范圍主要在于商事領域和部分民事領域,排除關涉人身關系請求權的適用。而且訴訟時效的約定應當有一定的底限。當然,格式條款之下的訴訟時效約定仍然應當受到合同法有關格式條款規(guī)定的約束。
注釋:
①唐曉晴等譯.葡萄牙民法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54.
②吳兆祥等譯.瑞士債法典[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2:27頁.
③參見《意大利民法典》第2936條、第2937條。
④需要說明的是我國臺灣地區(qū)對此有例外規(guī)定,如“保險法”第54條規(guī)定:在有利于被保險人的情況下,當事人之間可以約定變更訴訟時效。參見王澤鑒.民法總則[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411頁.
⑤羅結珍譯.法國民法典(下冊)[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1578.
⑥《法國民法典》第2254條規(guī)定,時效期間可以延長或縮短,但不得縮短至不滿1年或延長至超過10年。
⑦歐洲合同法委員會.歐洲合同法原則(第三部分)[M],朱巖譯,載梁慧星主編:《民商法論叢》第30卷,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651-666.
⑧《國際商事合同通則2010》(PICC)第10.3條規(guī)定:(1)當事人可以修改時效期間。(2)但是他們不得:(a)將一般時效期間縮短至不足一年;(b)將最長時效期間縮短至不足四年;(c)將最長時效期間延長超過十五年。
⑨參見高圣平譯.歐洲師范民法典草案:歐洲私法的原則、定義和示范規(guī)則[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223.
⑩如德國《民法典》第202條規(guī)定:不得超出自法定的消滅時效起算點其30年的消滅時效期間以外,以法律行為加重消滅時效?!斗▏穹ǖ洹返?254條規(guī)定:時效期間不得縮短至不滿1年或延長至超過10年?!稓W洲民法典草案》(DCFR)第3-7:601條規(guī)定:時效期間不得被縮短至1年以下或延長至30年以上?!秶H商事合同通則(2010)》(PICC)第10.3條(當事人對時效期間的修改)規(guī)定:修改時效期間不得:(a)將一般時效期間縮短至不足1年;(b)將最長時效期間縮短至不足4年;(c)將最長時效期間延長超過15年?!稓W洲合同法原則》(PECL)第14:601條規(guī)定:禁止通過協議將時效期間從本原則第14:203條所規(guī)定的時效期間開始起算縮減至少于1年或長于30年。
?《訴訟時效解釋》第2條明確規(guī)定:當事人違反法律規(guī)定,約定延長或者縮短訴訟時效期間、預先放棄訴訟時效利益的,人民法院不予認可。
?甚至,有論者認為,在社會誠信意識缺失的當今社會,債權人利益往往因債務人的不誠信行為遭受損害的情形下,倘若認定當事人預先放棄訴訟時效利益的約定有效無異于對保護債權人利益更加有利。參見余冬愛.訴訟時效法定性的法理解析與司法適用[J].法律適用,2008,(11):23-25.
?當然,如果屬于受《民法通則》第58條所調整的協議,可以《民法通則》第58條之規(guī)定,請求認定該法律行為無效。
[1]王澤鑒.民法總則[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2]施啟揚.民法總則[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327.
[3]迪特爾·梅迪庫斯.德國民法總論[M].邵建東,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104-105.
[4]王利明.民法學[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146-147.
[5]我妻榮.我妻榮民法講義I新訂民法總則[M].于敏,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418-419.
[6]William Leung.Misdelivery of Cargo Without Production of Original Bill of Lading:Applicability of The Mandatory Legal Regime of Hague-Visby and The One Year[J].Journal of Maritime Law and Commerce,2008(2):205-227.
[7]梁慧星.民法總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247.
[8]山本敬三.民法講議I總則[M].解亙,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484-485.
[9]孫鵬.去除時效制度的反道德性——時效制度存在的理由論[J].現代法學,2010(5):52-59.
[10]劉得寬.民法總則[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6:362-363.
[11]Principles,Definitions and Model Rules of European Private Law:Draft Common Frame of Reference,Full Edition,II.-7:601 Comments(2009).
[12]解亙.格式條款內容規(guī)制的規(guī)范體系[J].法學研究,2013(2):102.
[13]韓世遠.合同法總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7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