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燕
瘋姐叫羅艷,是興場紅旗坡羅瘸子的大女。她十歲輟學,十八歲嫁人,十九歲得精神病。羅艷從小就俊俏可人,長發(fā)披肩,嘴乖手勤,如鄰家小妹,很討人喜歡。即便得病后,仍儀態(tài)萬方,風采依舊,故興場人稱之為瘋姐。
瘋姐病情時好時壞。在平日,她也會打扮自己,在燕子溝洗衣服時,還先在水邊照照,然后把長發(fā)盤起或用發(fā)卡夾。我曾寫的一篇散文《山花》就有她的影子。但一旦發(fā)病,瘋姐就認不到人,赤著雙腳,披頭散發(fā),喃喃自語,甚至到處亂走。若遇到背書包的學生,她就安靜下來,面無表情地傻呆呆望著人家,嚇得學生們急跑。興場的人都知道她是羅瘸子的女,就給她飯吃。她吃飯不用筷子用手抓,臟兮兮的雙手,把飯也弄得臟兮兮,怪可憐的。
父親在興場教書時,還教過羅艷。說羅艷聰明,又好學,還樂于助人。有一次,學校旁邊的燕子溝發(fā)竹筒水,平時沒腳背的溪水,突然漲至膝蓋頭,連高年級同學都很害怕,大家面面相覷束手無策。而年竟九歲的羅艷卻想到一個辦法,她利用溝兩邊原本就已彎曲的竹子相互搭上并捆綁在一起,形成橫跨水溝的“扶手”。當老師和家長們趕來時,同學們已順利過了燕子溝。為此,羅艷還受到學校嘉獎。
后來,羅艷突然輟學。雖父親多次家訪,但也無濟于事。羅瘸子放話說,丫頭,早晚都是人家的。認得錢就行了。學校鑒于羅家世代貧農,家境困難,曾專題研究減免羅艷書學雜費并也做通了羅瘸子工作。但讓人不解的是,羅艷卻死活也不愿意再回到學校,只知道拼命干活。先前活潑天真的羅艷一下變得內向寡言。老師們猜想羅艷定有如山的心事和說不出的苦楚。
羅艷十八歲那年,羅瘸子收了砣灣山李村長2000元錢,就把羅艷嫁給了李村長的傻兒子。羅艷母親心痛萬分,說,羅瘸子你不得好死。你早就在打女兒的主意。你不讓她讀書就算了,你還做這種缺德事。但面對獨斷蠻橫的羅瘸子,羅艷母親也無可奈何。她郁憤在胸,思女心切,整日悲傷。原本能挑豬糞上山的強悍婦女,如今竟瘦如竹桿,后終積郁成疾,一病不起,直奔黃泉。噩耗傳到砣灣山,羅艷的精神就開始恍惚起來。在母親靈堂上,羅艷不是大哭,而是大笑。興場人說,她瘋了。
關于羅艷之瘋,興場人各有說法,但更多人說,那是羅瘸子砍砣灣山廟子門前的那棵老樹得的報應。
羅瘸子年輕時是個沖沖客,是興場的名人。那時紅旗坡叫青桿林,因滿山青桿樹得名。青桿熬灶,發(fā)熱量高,青桿林就成了大煉鋼鐵的主戰(zhàn)場。幾個大爐子,整天火光沖天。為保證爐子不熄火,人們被編在不同分隊,有突擊隊,尖刀連什么的。二十四小時倒班,人息爐不熄。遍山的旗子和震耳欲聾的革命歌曲,鼓舞著革命群眾,工地上是人聲鼎沸,熱火朝天。羅瘸子那時腿不瘸,力大如牛,干活又忘我,有股革命勁。三個月下來,他就扛紅旗成了“尖刀連”的名人。傳說他可以連續(xù)三天不睡覺,大喇叭里也經常有表揚他的聲音,隨后他就馬不停蹄地到區(qū)上和縣里邊開會、戴大紅花。青桿林因他而出名,后干脆就叫紅旗坡。不久,羅瘸子順理成章地替換口是心非的楊瞎子,成為“尖刀連”幾十號人的新頭頭。
有一次,領導問羅瘸子,青桿林砍完了,咋辦?羅瘸子不假思索地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下門板,砸家具吧。
下你媽的先人板板。有人背地里罵羅瘸子。領導們也清楚下門板,砸家具不是長久之計。于是就命令羅瘸子帶領尖刀連到砣灣山砍樹。
砣灣山海拔高,古樹參天,遮天蔽日,整日瘴氣彌漫陰氣襲人,難見天日。半山腰有座破舊的廟堂,仍有些香尾子。
隊伍開進山那天,就有隊員喊肚子痛。羅瘸子說,喊逑你喝冷水,燒開水泡苦丁茶。面對重重困難,隊員們信誓旦旦,說具有強大的革命斗志就能戰(zhàn)勝一切。當然偌大的老樹始終扛不住隊員手中的大斧和大鋸,一排排高接云天的老樹在發(fā)出吱嘎嘎聲音后,便轟然倒下,如被執(zhí)刑的死囚犯。隊員們發(fā)現(xiàn),自進山來就怪事不斷。開水許久不開,飯也煮成夾生飯,吃苦丁茶還喊肚子痛。更有隊員說看到倒地的古樹在深夜仍在翻滾呻吟,而即將被砍伐的群樹也在旁怒吼,好像在向人們沖來。楊瞎子說,惹著神樹了。
山里人自來信奉神樹,認為那種千年不死之樹,就已成仙成神了。羅瘸子當然不信這套,仍帶著隊員瘋狂地向一棵棵老樹舉起大斧大鋸。當砍到半山腰時,想到近段時間的怪名堂,隊員們都不敢惹廟子門前那棵碩大無比的老樹??吹竭@棵有些蒼老的老樹,很容易讓人想起電影“天仙配”中那棵有鼻子,有眼,還會說話的槐蔭樹令人生畏而恐下手。楊瞎子也說,這是神樹,誰惹誰倒霉。于是,隊員們閃到一邊,沒有人下手。羅瘸子陽氣足,不信邪,挽起袖子,長嚎一聲,操起大斧就向大樹砍去。一刀、二刀、三刀……當砍到×刀時,大樹突然抖動一下,原本倒死不活的老樹立刻鮮活起來,只見一陣風從東南方呼嘯而來,大樹在抖,唰唰落下碗口大的樹枝,砸向人群。有人喊,羅連長,小心??!又吹來風,樹又再抖,又落下砸人的樹枝。如此反復,人樹足足惡戰(zhàn)了五個多小時,當老樹放倒時,如連續(xù)扔一百枚榴彈炮發(fā)出的聲響,震耳欲聾。支干狂蹦亂跳,嚇得隊員們四處躲閃。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大家才找羅瘸子。羅瘸子被大樹支干砸到大腿并被掀到幾十丈遠的草蘢蘢頭,才得以保全性命。從此,羅連長又多了一個名字,羅瘸子。
當然,羅瘸子也因此不清凈。說個婆娘,連生三個丫頭,羅瘸子鬼火起,再生一個,才來個兒子。更倒霉是,青桿林和砣灣山因砍樹而成了紅石坡坡,莊稼種不出來,興場人都怪他。人家當官的才好,一拍屁股就調走了,剩個羅瘸子背著黑鍋過日子,還是難呦。
這個因果報應的故事在興場傳了好多年。至今,想起還有些味道。如果瘋姐還健在的話,也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精通醫(yī)術的老頭
公路上,戴頂破草帽撿煙頭的那個老頭,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大夫聯(lián)系在一起。但他的確是個大夫乃至是一個文化人。
那一年,我生背瘩。中醫(yī)稱之瘩背,就是生在背部的癰。是一種毒瘡,異常疼痛。記得那瘡足有小碗大,整天就只能吃下一小點米花糖。興場方醫(yī)生說,只能送到宜賓開刀。父親不信,想一口氣把我背到橫江去。途中經過趕場壩,一個姓高的醫(yī)生也說只能開刀。為了證明,他還用針筒惡狠狠地抽出10毫升膿水,對父親說,趕緊送宜賓吧,已經化膿了。endprint
橫江那時每星期趕集一次,那老頭也每星期來一次。途中,隨便扯些草草,然后在橫江區(qū)醫(yī)院,再買些草草藥和在一起,又是敷,又是熬水喝。未動一刀一針,毒瘡竟奇跡般地由大變小,直至消失。父親問這膿跑到那里去了?那老頭只是笑。
老頭十幾歲時,被國民黨抓去當壯丁,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差點還去了臺灣。這種身份,解放后自然沒有好果子吃。一直頭上都帶著兩頂帽子,一頂是有形的,一頂是無形的。老婆孩子也跟著受苦。困難時,連鹽巴錢都沒有。
老頭精通醫(yī)術,還善書法并飽讀《論語》、《三字經》等舊書。但命運弄人,幸運之神從來就不眷顧他。老頭感慨道,宋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而今老夫竟落魄得衣不蔽體,食不裹腹。此乃不知是人意還是天意?
父親在興場教書那幾年,常偷偷給這老頭介紹一些患者。大隊村支書賈胖子的老婆,患哮喘病多年。賈胖子財大氣粗地說,醫(yī)好,送你一百斤大米,一百斤包谷。老頭也不示弱,拍胸口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醫(yī)不好,分文不取。結果,吃了半年多藥,病就是斷不了根。賈胖子帶著羞辱的口氣說,不要在江湖混了,回去掙工分吃飯吧。而但凡遇到窮得與之相同的患者,卻總是藥到病除。然而除了一大堆感謝的話外,其它總是一無所得。老頭也只得無奈地苦笑。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折騰了幾十年的老頭漸漸迎來了春天,家境也有些好轉。行醫(yī)不至于偷偷摸摸,他的書法變成對聯(lián)成為逢年過節(jié)的熱賣品。但那年春節(jié),苦命的老頭一覺睡去,就再也沒有醒過來。屈指算來,老頭的好日子也不過幾年光景。
這個老頭名叫羅禮明,我喊羅伯爺。生前住在樓壩新橋小學對面的半山坡。知青李大江
李大江是宜賓來的知青。
小伙子身材高大,濃眉大眼且說話風趣。每每遇到節(jié)日,李大江就用《二泉映月》把點上的知青和周邊的貧下中農聚到他家門口。曲調低沉婉轉,令人傷感愴涼。高潮時,但見他微閉雙眼,舞蹈著魁偉的身板,旁若無人。一曲下來,李大江已是大汗?jié)M頭,要停頓片刻,方才恢復常態(tài)。貧下中農都說,大江,有才?。∧闶俏覀兣d場最牛的知識青年。
大隊村支書賈胖子從山西大寨回來,就一心想搞個樣板工程。他對生產隊干部說,大寨向虎頭山要糧。我們就向紅旗坡要糧,最后領導們經過熱烈的討論,做出了一個偉大決定,在燕子溝上的石板灘建個大水庫,開渠引水至紅旗坡,將昔日的荒坡劣地變成良田沃土。楊瞎子帶頭表決心,戰(zhàn)酷暑迎寒風,大干100天,引水翻躍紅旗坡。千秋偉業(yè)??!
李大江說,什么千秋偉業(yè)?紅旗坡明顯高于石板灘嘛。海拔都沒搞清楚,吃力不討好。
李大江的話像電波一樣傳到賈胖子耳朵里。下午賈書記就召見了李大江。
小李,我知道你有才氣,還會拉二胡。說著說著賈書記還用胖嘟嘟的小手拍拍李大江的寬肩膀。李大江望著賈胖子也不言語。突然,賈胖子一拍桌子,提高聲調,用胖嘟嘟小手指著李大江,責問道,海拔,什么是海拔?我要什么海拔?改天換地要的是革命意志和革命精神,懂嗎?李大江搖搖頭說,不懂。
李大江沮喪地從村公所出來,天已快黑了。深夜,知青點上又傳出哀婉的《二泉映月》曲子。大家說,怪了,今天又不過節(jié),這大江怎么拉起二胡來了。
因為得罪了賈書記,在修石板灘水庫這項大寨樣板工程中,李大江竟然抬石頭下苦力的機會都被取消了。更為糟糕的是,公社成立宣傳隊,李大江的名字被人為地刷掉。用當今話說,就叫“封殺”。
哥們說,你家伙因禍得福,倒免了皮肉之苦。李大江的確也不氣不餒,業(yè)余時就教貧下中農子女唱歌,吹口琴和寫美術字。寫美術字是那個年代最時尚的技藝,因為在墻上,山上,甚至巖上都要寫很多振奮人心的標語。李大江時不時被公社叫去寫巖標。讓那些宣傳隊員們很是羨慕。有段時間,他寫美術字的名聲超過了拉二胡的名聲,還為他掙了不少工分。連楊瞎子都說,狗日李大江,硬是多才多藝,還會寫彎彎字。
興場人都明白,是賈胖子在整李大江。但山不轉水轉,石板灘水庫修得懶洋洋的,眼看100天就要到了。楊瞎子給賈書記建議,喊李大江寫幾幅標語,鼓鼓勁。賈胖子瞪楊瞎子一眼,用胖嘟嘟的小手指著楊瞎子吼到,喊,你喊得動嗎?去請,笑著請。
對待這些雙面嘴臉的官老爺,只有用無聲的本領去還擊。于是,李大江怡然自得地在石板灘半坡上寫些比自己身材都還魁梧的標語。讓人可笑的是,這些近似大話的標語并沒有加快石板灘水庫建設進度。相反,還成了賈胖子下臺的理由。當然,這是后話了。
1974年,李大江成了父親學校的一名代課老師。他給我最初印象就是懸空用排筆,在男廁所墻上寫“大便入坑,小便入槽”,手一點也不抖。不僅如此,他還無師自通地會木匠和漆匠。特別是漆功很是了得,他給老師翻新的家具一點也不亞于當今的烤漆。
1997年年初,李大江作為興場最后一批知青即將返城。學校特地為他餞行。桌上有酒米飯、花生米和回鍋肉。校長與他碰杯,父親與他碰杯,所有老師與他碰杯。那晚,他醉了。醉了的李大江仍操起二胡,飽含深情地演奏“二泉映月”,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我看見,李大江老師,流出了一滴滴眼淚。母親
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是因為我來到世上母親才失去在鎮(zhèn)上菜蔬社工作的機會。為此母親終身“打工”,一生難圓“工作”夢。
不久,二弟出世了。在那個什么都憑票供應的年代,兄弟倆的到來,為家庭增添了歡樂,也帶來了沮喪、尷尬和無奈。人口眾多,囊中羞澀,我們家不得不買些低質低價的粗糧當頓。母親也不得不帶上年幼的兩個兒子外出“打工”。
父親是教書的。有些學校缺炊事員,就請母親去。在黎茶學校時,三妹也已一歲多了。這里四面都是紅石沙坡,光禿禿的。學校下方很遠的山溝里有個小水井,母親每天背著三妹要從這個小水井挑回十多挑水。母親有時也讓我背著三妹到山坡上耍,但常常玩得正酣時,就會傳來母親呼喚回家的聲音。
后來,母親終于在離老家更遠的一個叫義興的偏僻地方穩(wěn)定下來,父親也從老家鎮(zhèn)小調到這所學校。于是一家五口就生活在這田土相伴的農村學校里。
這里依然靠挑水吃,好在校門口就是一片大田,所謂水井,實際就是田水,一塊“小田”。
但學校學生多、教師多,還有住校生,每天要用兩大水缸水。為了不耽擱一日三餐的開飯時間,母親不得不每天很早起來挑滿這第一缸水。若是遇上大旱年,大田沒有水這小田就會干涸。母親就只好挽著褲管到兩里外的河溝里完成這每天的兩缸水。
那時在學校吃飯,只交點柴火費,但我們家卻很少在學校打飯打菜。每天母親總是每做完一頓飯,就匆匆忙忙跑回家給我們做燜鍋飯。有時,母親實在忙不過來,就在學校給我們兄妹打點飯菜,然后自己卻燒一鍋白開水,放上苞谷面面就成了父母的碗中餐,自然那時不知道什么是母愛、父愛。偶爾,我們也圖新鮮,嚷著要吃苞谷糊糊,于是,母親就會在白開水里放上少許的黃糖面面。
每個星期天,母親的日程都安排得滿滿的。不是到老家鎮(zhèn)上糧站背米,就是到三十多華里外的復林山揀柴。揀柴成了母親的休息日。
有個星期天,天快黑了,但母親揀柴還未歸。后聽揀柴回來的人講,母親在路上病了。父親知道一定是母親頭痛病犯了,急得慌忙交涉了我們兄妹幾句,匆忙去接母親。當母親回到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母親問了句,海娃,吃飯沒有?就癱坐在椅子上。幼氣的三妹撲在母親的懷里,邊撒嬌邊喊,媽媽,媽媽。而此時母親額上不停地冒著大顆熱汗,有氣無力地抱緊著三妹,再沒有精力說話了。為此,母親終身落下了頭痛的老毛病。
母親現(xiàn)在已近花甲,卻依然操持著家務,依然像當年關愛兒子那樣,關愛著兒子的兒子。面對銀絲白發(fā)、滿額皺紋、整日操勞的母親,也常想起螃蟹食母而后生的悲傷故事,想到母親為兒子勞累了一輩子,竟然現(xiàn)在也沒能力讓老人家安享晚年,頓感悲從心起,無地自容。
其實,天下的母親又何嘗不是這樣,一生都在為兒女操勞忙碌,而從不圖回報。這就是天底下偉大無私、感天動地的母愛!如果說世上有一部永遠寫不完的書,那便是——母親!
【責任編輯 楊恩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