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旭東

（安徽師范大學政治學院，安徽合肥　241003）

論周樸園的精神救贖之路

陳旭東

（安徽師范大學政治學院，安徽合肥241003）

《雷雨》中主人公周樸園的生命歷程是宗教性的救贖之路。借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結(jié)構(gòu)理論，宗教精神就是超越現(xiàn)實自我的自由超我，周樸園的情欲就代表著本我，儒家規(guī)范代表自我，基督教的博愛與自由代表超我。以儒家倫理為代表的傳統(tǒng)無力化解與升華惡的欲望，這樣個體中內(nèi)在的情欲沒有合適的實現(xiàn)途徑。周樸園先是在自我與本我的斗爭中痛苦掙扎，再經(jīng)過亂倫與絕種這種對自我的徹底摧毀，最后進入博愛的宗教境界，獲得精神上的新生與自由。周樸園的救贖之路也體現(xiàn)了《雷雨》對具有文化原罪的傳統(tǒng)如何拯救的思考。

《雷雨》；周樸園；宗教精神；救贖

一、引言

曹禺的經(jīng)典話劇《雷雨》通常被看作是一部倫理壓迫或命運捉弄下的悲劇，其主人公周樸園則作為一個專制家長的負面形象出現(xiàn)。評論者要么從社會政治的層面把周樸園定性為導致悲劇的兇手，要么從道德審判的角度譴責其虛偽與邪惡。即使對他有所同情的評論，也主要是因為他最后懺悔了。但很少對他給予深刻的同情式理解，很少從超越道德的精神的高度來評價。這種對周樸園的不全面把握很容易誤解《雷雨》的主題，因為“理解《雷雨》全部意義的關(guān)鍵在于明確意識到周樸園的存在并對他的典型意義有一個較清晰的了解。離開他，全劇就會變色；離開他，就將失去評判所有其他人物的主要客觀依據(jù)?！保?］本文在王富仁這個判斷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認為，周樸園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大家長形象的體現(xiàn)，他的種種罪錯體現(xiàn)著以儒家為代表的文化傳統(tǒng)的問題，他的結(jié)局是《雷雨》對當時已處于風雨飄搖中的傳統(tǒng)如何找到出路的探求。周萍、周沖、魯大海喻示著周樸園自己人性的不同方面朝各自方向發(fā)展的可能結(jié)果，他們?nèi)说乃劳龌蚴й櫛砻髦軜銏@只有一條宗教意義上的救贖之路可走。最終他成為基督徒象征著他精神的復活，即從儒家的名教束縛中走向博愛，走向擺脫一切世俗羈絆的精神自由。于是，周樸園的救贖之路也是《雷雨》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可能出路的思考。

1945年時呂熒就曾提出“超然的社會學立場”與“純正的現(xiàn)實主義社會主義的立場”兩種理解《雷雨》的視角。張耀杰提出用前一種視角可以“從高層次、高境界上解讀《雷雨》”，他通過這種“超然的社會學立場”讓我們看到了在“天地間殘忍主宰的施虐”下周樸園脆弱的一面。［2］150而從宗教特別是基督教的角度來理解《雷雨》就更具體地體現(xiàn)了這種超現(xiàn)實視角。宋劍華曾從基督教道德層面來描述與曹禺作品的關(guān)系，他認為，《雷雨》悲慘的結(jié)局是《圣經(jīng)》勸善懲惡教義的體現(xiàn)，并引用了許多《圣經(jīng)》原文作為依據(jù)。［3］248但這些只是宗教與《雷雨》表層的經(jīng)驗意義上的聯(lián)系。其實，宗教精神并不同于世俗意義上的宗教，它是更高層次的精神境界。本文就是從這種宗教精神的角度來討論作品與宗教的深層次聯(lián)系。筆者認為，貫穿《雷雨》始終的是周樸園的精神救贖過程。這種宗教救贖是超越實用主義的，序幕與尾聲就起到了這種超越作用，它使《雷雨》提升了精神境界，從而使周樸園具有了宗教救贖的意義。

二、《雷雨》中的三重人格結(jié)構(gòu)

對于宗教精神在神學與哲學上有著眾多的闡釋角度。本文試圖從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的宗教觀來談周樸園的救贖?？档略凇秵渭兝硇韵薅葍?nèi)的宗教》一書中提出了理性神學理論，他認為信仰是建立在理性與道德之上的。而理性與道德以自由意志的運用為基礎(chǔ)，人可以憑借自身自由意志的運用可以不受感性沖動與現(xiàn)實利益的束縛，不斷趨向至善，也就是趨向自由。所以康德把基督教解釋為一種自由宗教。進而康德認為，人可以通過自由宗教達到超越世俗羈絆的超我境界。相比于道德上的懲惡揚善，宗教使人提升為超我境界的作用顯然更具有意義。

通過儒教與基督教的對比，我們可以看到為什么儒家的自我很難產(chǎn)生超我。本文所說的儒教是指長期統(tǒng)治國人的思想，與社會一體的建制化的名教與禮教，而不是指存在于文本中理想化的儒學。這種儒教對大多數(shù)中國人起著準宗教作用，其統(tǒng)治下的人都缺乏獨立人格，所謂的人只是在綱常秩序中所處的位置，并按相應的名分來服從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周樸園對周萍說：“那我請你為你的生母，你把現(xiàn)在的行為完全改過來?！睂鹤佑昧恕罢垺?，似乎在尊重他，但改過是為了長輩，其根據(jù)在綱常關(guān)系。他還說：“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兒子叫旁人說閑話的?！薄拔医逃鰜淼暮⒆樱医^對不愿叫任何人說他們一點閑話的?！辈蛔屌匀苏f閑話成了判斷行為的標準。

而且，儒家的懺悔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實用主義式的反省，其目的是為了剔除良心的不安，而非更高意義上的自我提升或拯救。周樸園自己說得很清楚：“這于我的心也安一點”，“算是彌補我一點罪過”。于是，內(nèi)心的痛苦和矛盾就最終消解在對外在倫理規(guī)范的認同與肯定中。這就是魯迅所說的“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而基督教視所有的人為上帝的子民，人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人與人之間沒有名分與等級的差異。原罪、懺悔都是基督教的核心概念，每個人天生都有罪，基督教的懺悔不同于儒家的內(nèi)省，它講究直面內(nèi)心的痛苦，懺悔的人內(nèi)心經(jīng)常有靈魂的激烈搏斗。這種對世俗自我的否定就容易產(chǎn)生精神上的超越。所以康德、黑格爾等哲學家都把基督教稱為自由宗教。

我們還可以用弗洛伊德的人格三結(jié)構(gòu)學說，即本我、自我、超我三者之間的沖突與協(xié)調(diào)來理解這種超越精神。于是，《雷雨》中的情欲沖動代表本我，儒家規(guī)范代表自我，基督教所象征的超越世俗的自由博愛精神代表超我。在這種視角下，蘩漪是情欲本我大于現(xiàn)實自我的象征；周萍是在本我與自我之間搖擺；周樸園是自我壓抑住本我；魯大海是被左翼的階級規(guī)范所主導的自我，而看不到本我的影子。這些人身上都是沒有超我的，只有周沖有點超我的影子。我們知道，傳統(tǒng)儒家“內(nèi)圣外王”的理想有著政治實用主義的傾向，儒家自我偽裝成超我，導致自我與超我的同一，所以儒教成為皇權(quán)專制的思想基礎(chǔ)不是偶然的。當然，周樸園的罪錯并不應該完全由儒家來獨自承擔。儒家的倫理規(guī)范壓制了自然的本我，同時又產(chǎn)生不出自由的超我。儒家倫理無力化解與升華惡的欲望，這樣個體中內(nèi)在的情欲沒有合適的實現(xiàn)途徑，而沒有超我的要求，自我看起來很穩(wěn)定，其實內(nèi)部有著根本矛盾。

這種矛盾在周樸園身上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他苦心維護著夫權(quán)、父權(quán)、體面秩序等儒家核心價值，換來的結(jié)果卻是子女亂倫與絕種。周樸園訓斥周萍時曾說：“我的家庭是我認為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兒子我也認為是健全的子弟”。儒教非常注重家族內(nèi)部的秩序與外部形象的體面，父慈子孝、長幼有序當然也是周樸園的理想。而且他積極入世進取，從容應付亂局。比如他在處理罷工事件時，很善于玩弄權(quán)謀，采取了鎮(zhèn)壓、收買、開除、分化瓦解等措施，很快使工人復工。但在這種家庭里是沒有感情交流的。所以《雷雨》中有著婚姻關(guān)系的，不管是周樸園與蘩漪還是侍萍與魯貴，都只有夫妻的名分而沒有真情。這并不是說婚姻關(guān)系里就沒有真情了，而是說在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等禮教束縛下，原本應該感情最深的夫妻之間變得有名無實。反而像周樸園與侍萍、蘩漪與周萍、四鳳與周萍之間被儒教認為不合法的關(guān)系都有真摯的愛情。在儒教統(tǒng)治下，人與人之間喪失了自然感情，只有名分上的感情。所以第四幕開頭周沖對周樸園少見的關(guān)心感到意外：“您平時總像不愿意見我們似的。您今天有點奇怪”。這也反過來說明周樸園平時很少關(guān)心兒子。

強迫侍萍喝藥一節(jié)精彩地描述了儒家父權(quán)主義道德的真面目。周樸園一再強調(diào)說這是為妻子好、為家庭好，并對周沖說，“你同你母親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兒?！弊詈笞屩芷脊騽袼人?。這種以一己之欲強加于人的思想正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體現(xiàn)。他們“以仁慈、寬厚、體貼的面目，體現(xiàn)著中國傳統(tǒng)倫理的專制性和任意性。父母和父母官對兒女和子民們?yōu)E施淫威，均可振振有詞地說成是為你們好”。［4］150而且這種父權(quán)主義不僅嚴重傷害了周萍蘩漪周沖三個人的心，最終其實傷了自己，使自己一步步走向孤立，也是導致蘩漪后來激烈反抗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

《雷雨》中的罪魁是周樸園，最初他與侍萍未婚私通，然后趕走侍萍才發(fā)生了后來一連串的悲劇。然而，他又經(jīng)歷了最多的苦難，自己的妻子與兒子亂倫，妻子與情人發(fā)瘋，兩個兒子死亡，還有一個兒子公開與他作對后失蹤。對一個儒家文化下以家庭體面秩序和傳宗接代為重的人來說，還有什么比這受的苦難更重呢？所以說周樸園既是悲劇命運的制造者又是它的受害者?！独子辍凡粌H把他刻畫成一個惡人，更是一個罪人，甚至富有悲劇色彩而值得同情。在他里面包含著最多的內(nèi)心沖突，但他又無可奈何，所以曹禺才說他“遇事希望著妥協(xié)、緩沖、敷衍”。只有徹底的罪孽與苦難才能迫使他顛覆自己原來的一切，逼得他尋找一條新路，這只有通過贖罪。曹禺讓周樸園不死，而且獨自一人清醒地活了下來，也是為了有贖罪的機會。周樸園最后昄依基督教，成為教徒象征著他得到了救贖。所以耶穌說，“我斷不喜悅惡人死亡，惟喜悅惡人轉(zhuǎn)離所行的道而活”。（《圣經(jīng)·以西結(jié)書》33章）

三、可能的救贖之路

周樸園的救贖過程并不是受到打擊后一蹴而就的，而是一個層層積累與遞進，最后水到渠成的過程?！独子辍返纳羁绦栽谟?，它不是簡單地判斷周樸園的結(jié)果只能如此，而是先為我們提供了幾種可能的出路，并表明了它們都將失敗。具體來說，周樸園的三個兒子周萍、周沖、魯大海分別代表了周樸園出路的三種可能路徑。

周萍如同年輕時的周樸園一樣，開始很有激情，正如蘩漪所說：“你說你恨父親，你說過，你愿他死，就是犯了滅倫的罪也干”。但后來周萍的回答說明了一切：“你忘了，那是我年輕，我的熱叫我說出來這樣糊涂的話?！薄澳愕降资悄愀赣H的兒子”，這時周萍又成了儒家的順民。他為了擺脫與蘩漪的畸戀，希望攜四鳳私奔來實現(xiàn)自我救贖。結(jié)果從與后母偷情到與妹妹亂倫，罪越陷越深，只有以自殺了結(jié)。周萍只能在本我與自我之間動搖，根本沒有超越自我的可能。

周沖有很多不同于周公館氛圍的幻想，也有些實際行動，比如試圖與魯大海握手，慷慨地讓四鳳跟著周萍。但年輕時的周樸園也不會比周沖遜色，他在德國留過學，他訓斥周沖的一句話說明了一切：“我在德國念書的時候?qū)τ谶@方面，自命比你這半瓶醋的社會思想要徹底得多?！北砻婵粗軟_之路的失敗是脫離現(xiàn)實的幻想，沒有韌性，所以很容易被現(xiàn)實擊碎。其實是沒有對儒家自我之根作徹底的反思與轉(zhuǎn)化，想繞過“自我”的“超我”只是美好而脆弱的“夏天里的一個春夢”，失敗是必然的。

魯大海與周沖的耽于幻想正相反，他與周樸園一樣有強大的自我，而且構(gòu)成其自我的似乎不是儒家規(guī)范。比如他注重通過現(xiàn)實斗爭來改變世界，階級性明確，一開始就要四鳳離開周公館，對她說，“這不是你住的地方”。周沖因為是周家的人，所以他一定要把錢還周沖，還說他“虛偽，假慈悲”。他還喜歡用槍解決問題，多次用槍命令魯貴。受了周萍一巴掌后就想用槍打死他，報復心重，做事徹底，罵周樸園“絕子絕孫”，身上充滿刻毒的恨。表面上看，魯大海與周樸園有著截然相反的理念，但他明確的階級性不是儒家重名份重等級的體現(xiàn)嗎？他只重現(xiàn)實斗爭不也是“外王”過度發(fā)達的結(jié)果嗎？他從來不從他人角度考慮問題更是專制精神的體現(xiàn)。作為建制性的儒教早已滲透進了最有反抗性的魯大海的骨子里。在他身上最不可能有超我出現(xiàn)，所以他最后失蹤迷失了方向，出走后十年間連自己的母親也不回來看望。聯(lián)系當時的現(xiàn)實，這似乎顯示了曹禺潛意識里表達了對左翼道路的擔憂，隱約中預言了日后左翼運動所產(chǎn)生的種種問題。

蘩漪其實是周樸園心中被壓抑的作為情欲的本我。從趕走侍萍開始，周樸園心中的本我一直被自我壓抑著，但時不時的會起來反抗，他要以紀念侍萍的方式來安撫一下本我的要求。但他又不能讓情欲太過份，要采取壓制措施，所以周樸園曾多次說蘩漪有病，通過給她看病吃藥的方式來壓制本我。病象征著對秩序的破壞和對自我的反抗。他還說周沖有病，這似乎很不講道理，周沖非常青春健康怎么會有??？但我們知道周沖是周樸園潛意識里超我的象征。自我要控制一切就不能讓超我太活躍。當然我們也不否認讓蘩漪看病吃藥是他專制性的體現(xiàn)，一個人的行為動機常常是復雜的。最后蘩漪固執(zhí)地要讓本我勝利結(jié)果卻落得個發(fā)瘋的下場，就表明沒有超我只靠本我來戰(zhàn)勝自我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喝藥這一情節(jié)顯示了周樸園自己已覺察到內(nèi)心的激烈沖突，他似乎在想辦法找到出路。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他為什么會對吃藥看病這么在乎。而且中醫(yī)不夠還要請西醫(yī)。這不禁讓我們想起魯迅的小說《藥》，其效果正如華老栓用人血饅頭給兒子治病一樣會注定失敗。在保持儒家自我不變的情況下怎么可能達到和諧？不過周樸園這位留德人士當然比華老栓高明，他或許已感覺到中醫(yī)所代表的傳統(tǒng)并不那么可靠，所以又請德國的西醫(yī)克大夫來看病。這喻示了周樸園由中向西的求索以及接受西方傳教士所傳基督救贖之路的可能。還有《雷雨》序幕里說，周公館屋中間的“門身很笨重，上面雕著半西洋化的舊花紋。”這似乎顯示了周樸園留學德國受到的西方文化熏陶只是裝飾，影響是外在的，他身上流著的還是儒家文化的血，笨重的傳統(tǒng)才是生命的根。

周萍、周沖、魯大海、蘩漪的失敗表明，“超我”不是那么容易產(chǎn)生的，這幾條道路都繞過或越過了儒教“自我”，所以都走不通，只有對這個根本性的“原罪”進行徹底清理才是希望之路。

四、痛苦與掙扎

周樸園的大半生都是在儒家自我與情欲本我之間的掙扎中度過的?，F(xiàn)實行為上是自我占據(jù)優(yōu)勢；而內(nèi)心則受到本我的不斷反攻。他年輕時與侍萍相戀后因家長壓迫與門第觀念趕走侍萍，情感就處于壓制狀態(tài)。作為心理補償他一心按儒教入世要求專注于事業(yè)，情感世界就漸漸封閉，所以冷漠地對待妻子兒子。這種對人對己的情感壓制是為了證實自己當年選擇的正確性，又是一種精神自殺過程，這就是禮教殺人殺己的必然邏輯。

周樸園對侍萍的感情是不是虛偽的？對這一問題一直有很多爭論，原來多數(shù)都認為他的感情是虛偽的，但陳思和等研究者指出周樸園對其是有深厚感情的。從常理來看，把兒子取名為萍來紀念生母，多次搬家仍按侍萍當時的原樣陳設(shè)，把她的照片放在桌上，保留著她夏天關(guān)窗的生活習慣，還有重逢時告訴侍萍的話，這些言行表明周樸園當初決不是出于玩弄而始亂終棄的。侍萍說，“你為了要趕緊娶那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你們逼著我冒著大雪出去，要我離開你們周家的門?！笨梢娛唐家渤姓J是“你們”，即周家的長輩的集體行為。當侍萍說她能抱走第二個孩子是“你們老太太看著孩子快死了，才叫我?guī)ё叩摹?，我們可以知道周樸園的母親可能起了關(guān)鍵作用，當然并不意味著周樸園就沒有責任了。正因為周樸園知道自己對不起侍萍，才會采取種種方式來進行心理補償。對兩任妻子的冷漠與心里忘不了侍萍有重大關(guān)系。因此四鳳才說“我怕老爺念經(jīng)吃素，不喜歡我們侍候他，聽說老爺是一向討厭女人家的”。既然有這么多證據(jù)表明周樸園的真情，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認為他虛偽呢？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周樸園懷念侍萍的方式是外在的、儀式性的。周樸園出于真心的懷念走向了不自覺的虛偽，實際上轉(zhuǎn)化成了虛情假意的行為。這是因為他是按照傳統(tǒng)儒家禮的規(guī)范來行事的，所謂禮到即可，這種禮容易淪為維持身份與面子的做戲，結(jié)果卻喪失了內(nèi)心的實質(zhì)感情。在儒家倫理的滲透和參與下，“用道德內(nèi)省的方法處理懺悔往往讓靈魂的拷問淪為膚淺的道德表演”。［5］297這有點類似某種傳統(tǒng)故事原型，老二篡位殺了老大之后，再給予他風光下葬的儀式來作為補償。這種補償企圖去消除篡位謀殺所帶來的負罪感，讓自己相信自己不是忘恩負義之徒，而是有道德的。這種禮的儀式之所以廣受歡迎，在于它不僅欺人，而且可以自欺，讓人似乎可以心安理得一生。

在儒家禮教的統(tǒng)治下，周樸園對侍萍的懷念與愧疚無法向人訴說。所以他“除了會客，念念經(jīng)，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話也不說。”人性與非人禮教的沖突一直潛伏著，內(nèi)心的孤獨痛苦體現(xiàn)了一個儒家思想受害者的形象。周樸園30年來一直在對侍萍的懷念、良心的不安、維護個人與家庭的體面之間掙扎，所以他有很多矛盾行為。周樸園心里雖然懷念侍萍，但意外見到她時卻又是一連串的嚴厲質(zhì)問“你來干什么？”“誰指使你來的？”“30年的功夫你還是找到這里來了”。因為覺得侍萍的出現(xiàn)是對自己體面的沖擊，反應才如此強烈。體面最重要，所以儒家式的反省在現(xiàn)實面前顯得不堪一擊。但平靜下來后，他問道：“你不要以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為一個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會忘了么？你看這些家具都是你從前頂喜歡的東西，多少年我總是留著，為著紀念你?！薄耙磺卸际钦罩闶钦郊捱^周家的人看”。這些話當然有可能出于穩(wěn)定侍萍情緒的策略考慮，也的確表達了真實想法。接下來又要把魯貴和四鳳辭退，“以后魯家的人永遠不許再到周家來”。這是他30年前趕走侍萍以來一貫以體面為重的做法。在順利處理完這個意外后，半夜周樸園“無意中又望見侍萍的相片，拿起，戴上眼鏡看”。他獨處時又流露了真實的自我。半夜兩點時他還不放心詢問仆人給侍萍寄錢是否辦妥。然后感到很寂寞，“怎么這屋子一個人也沒有？”看到周沖馬上面露喜色，知道周沖找母親轉(zhuǎn)而失望，用很多問題來關(guān)心周沖。后來他又教育周萍好好照顧侍萍，“我對不起你的地方，他會補上的”。

從這些細節(jié)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原來周樸園心里被壓制的情感漸漸抬頭，這些都是因為見到侍萍發(fā)生的。表面上他果斷干練地處理了麻煩，其實他當時的言行只是冰山一角，因為侍萍震撼了他的心。解鈴還需系鈴人，只有以侍萍為導火線才能攻破他的禮教防線，與侍萍的見面成為他復活的轉(zhuǎn)折點。周樸園與侍萍見面的情節(jié)表層上是他作為一個家長應付自如與虛偽的體現(xiàn)，潛層上是內(nèi)心儒家自我與真情交織掙扎的過程，這就為最后的徹底懺悔作了鋪墊。

當魯大海罵周樸園“你發(fā)的是絕子絕孫的昧心財”，周萍與仆人一起打大海時，周樸園厲聲說“不要打人”。此時他的內(nèi)心一定是很不好受，很痛苦的。無論魯大海說的“你故意淹死了兩千二百個小工，每一個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塊錢”是否屬實，他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兒子心情肯定是異常復雜的。無論就人類的普遍感情還是儒家對父子關(guān)系的重視來說，周樸園對這個兒子肯定具有天然的父愛的，可偏偏又不能相認。但矛盾的是，這個兒子又注定是他的最大對手?！安灰蛉恕奔仁撬畛林異鄣谋磉_，又是他作為一個父親唯一能做到的幫助這個沒有名分的兒子的無奈之舉。在魯大海走了之后，他又訓斥了周萍“你太莽撞了”，這也是對大海之愛的一種變形表達。魯大海這個人物的設(shè)計是很巧妙的，兒子是傳宗接代最合法與最可靠的唯一代表，可現(xiàn)在周樸園不能認他，他這個體面人物和一家之主連親生兒子的名分都給不了。而且大海一輩子都不知道他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在真相快被揭露時侍萍叫他去外面叫車，他回來時卻跟仆人打架，周樸園主動要他進來時，他卻跑了。假如他進來，在兩個兒子都死的亂局下，周樸園肯定會盡力與他相認的。曹禺應該有意安排讓魯大海終生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周樸園，這種對儒家倫理關(guān)系的嘲諷更是讓周樸園痛心。整部劇中魯大海對周樸園的心理打擊可能是最大的，因為在儒家思想中父子關(guān)系是一切倫理關(guān)系的起點與核心。

當侍萍發(fā)現(xiàn)四鳳重回周公館并愛上了自己的親哥哥，她發(fā)出了“天哪”的驚嘆。當?shù)弥镍P懷上了周萍的孩子，面對自己的親生兒女想出走而苦苦哀求時，她有一長段獨白。她首先認為孩子是無辜的：“他們都是可憐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他們是我的干凈孩子，他們應當好好地活著，享著?！薄Ｈ缓笞镓熢诩海骸拔乙粋€人有罪，我先走錯了一步”；“冤孽是在我心里頭，苦也應當我一個人嘗”；“天真有了什么，也就讓我一個人擔待吧”。這一大段自責有因果報應思想的流露，更主要是出于母愛為自己的子女開脫而寧愿一個人來承擔一切。這段獨白的關(guān)鍵其實是第一句話：“啊，天知道誰犯了罪，誰造的孽！”這句話首先出口，是侍萍的本能反應，道出了她心里對命運的不解。接下來的話表面看來是在回答是誰犯了罪，其實侍萍自己也不相信這個答案。所以她在表達孩子的無辜和自責時語義上多有重復，是她有意來寬慰和說服自己而內(nèi)心充滿了困惑的體現(xiàn)。曹禺寫出了侍萍多層次的微妙心理，這句話既是侍萍對命運不可捉摸的感嘆，也為最后周樸園超越自責直面根本罪過的懺悔作了鋪墊。

“有些事簡直是想不到的，天意很有些古怪，今天一天叫我忽然悟到為人太冒險，太荒唐?！敝軜銏@已開始發(fā)現(xiàn)把握不住自己的命運，儒教思想已在他心里搖搖欲墜了。他還沉重地對周萍說：“萍兒，你原諒我。我一生就做錯了這一件事”。這句話雖然是在他誤以為無法隱瞞真相的情況下所說，但道出了積壓在心頭的隱痛，的確是肺腑之言。隨后他又對侍萍說：“我老了，剛才我叫你走，我后悔。”結(jié)合周樸園半夜面對周沖就流露出的脆弱，我們可以知道他已從保持心理平衡式的反省開始走向徹底的懺悔。

五、復活

第四幕結(jié)尾時，周樸園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相繼死去，發(fā)出了“天！”的悲嘆。妻子與兒子亂倫，再加上絕種，這是對儒家核心價值的父權(quán)與夫權(quán)的絕妙諷刺與對儒家綱常秩序徹底的顛覆。這就是周樸園30年來以禮教原則苦心經(jīng)營的成果。這種悲慘結(jié)局是他為一直維護的儒家禮教規(guī)范所付出的代價。隨著巴赫圣樂的響起，周家只剩孤零零清醒著的周樸園。“我念起人類是怎樣可憐的動物，帶著躊躇滿志的心情，仿佛自己來主宰自己的命運，而時常不能自己來主宰著。受自己——情感的或理性的捉弄，一種不可知的力量——機遇的或環(huán)境的捉弄——生活在狹的籠里而洋洋驕傲著，以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稱為萬物之靈的人物不是做著最愚蠢的事么？”［6］355這是對劇中人物命運的感嘆，更是周樸園救贖之前的寫照。這種命運之罪使周樸園的救贖更具有了一種迫切性。

曹禺在《雷雨》序里說序幕與尾聲是為了達到藝術(shù)上“欣賞的距離”之效果。其實對觀眾來說是拉開了欣賞的空間距離，而對周樸園來說則是十年徹底反省的時間距離，是靈魂煉獄的過程。由于戲劇體裁的限制，我們無法知道周樸園激烈的心理沖突到底是怎樣的，只是留下了讓我們自己來想象的余地?！拔腋奕巳褐幸恍┶ゎB不靈的自命為人的動物，他們偏若充耳不聞，不肯聽曠野里那偉大的凄厲的喚聲，他們閉著眼，情愿做地穴里的鼴鼠，避開陽光，鴕鳥似地把頭插在愚蠢里。”［7］375所幸的是周樸園以感情上與精神上巨大的苦難為契機開始了懺悔，從惡人變成了罪人，從儒家的表演式懺悔到對自己原罪的徹底拷問，已經(jīng)不是一只鼴鼠了。

周樸園最后無妻無子，不知道他從何而來，要回哪里，沒有一點家的訊息。他是孤獨的，擺脫了一切依附性的倫理關(guān)系，無法再從世俗的親情關(guān)系或事功中獲得安慰。在上帝面前所有的人都是上帝的子民，每個人都是具有自由意志的個人。這樣他才能成為上帝面前的獨立個體，成為真正的自由人。當然這不是說有家的人就不是自由人了，只是說周樸園原來的傳統(tǒng)包袱太重，只有通過徹底清理原罪才能獲得自由。那他現(xiàn)在是不是一無所有了呢？他有了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愛，雖然這是付出極大代價換來的。他現(xiàn)在心里先想著看望侍萍，也沒有忘記蘩漪，10年間還一直在尋找魯大海。而且他已超越原來狹隘的情欲之愛，進入博愛的高境界。

同樣在這個周公館，10年前曾發(fā)生過魯貴的市儈行徑，母子偷情，家長橫行，兄妹亂倫。而現(xiàn)在它已成了教堂醫(yī)院，等級與名分的儒教世界已煙消云散，代之以基督宗教世界的自由寧靜。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是兒童無憂無慮的玩樂，過去的亂倫故事在他們眼里不過是個笑話。唯有兩個瘋女人提醒著大家過去所發(fā)生的一切。沒有人同魯貴那樣窺探與猜測他人的隱私，兩位修女以為周樸園每次都來看侍萍是因為魯貴曾在周家當差，她們理所當然地認為與自己有丁點關(guān)系的人也需要去關(guān)懷。更沒有人會為利益或情欲中掙扎了。在這個自由的世界里，周樸園也變得沒有機心。序幕尾聲里周樸園的形象是很微妙，曹禺用了“迷惘”、“失神”等詞來形容他，對話時他也有些遲鈍，這當然是年老與過去創(chuàng)傷的影響。不過還有另外一面，他“眼睛沉靜而憂郁”，說話用“沉靜”的語氣，可見心里充滿安寧。開幕時，“外面遠處有鐘聲。教堂內(nèi)合唱頌主歌同大風琴聲。”幕落時，周樸園“呆呆地望著火”。姑乙“拿了本圣經(jīng)來讀?！痹谑浪籽劾?，周樸園是落寞的；但他們不知道，他在靜靜地傾聽超越凡俗的聲音，在靜穆中邁向救贖之途。

如何從具有原罪的文化傳統(tǒng)中真正走出來一直是五四一代知識分子思考的主題。以魯迅為代表的通過個人心靈的懺悔與文化傳統(tǒng)的懺悔相結(jié)合是很多文學作品的主題模式。曹禺創(chuàng)作《雷雨》時是1933年，當時才22歲，作為五四一代的后輩，他繼承了他們的精神脈絡(luò)，也試圖通過審視西方文化來尋求拯救之路。但他比五四前輩們激進反傳統(tǒng)的觀點似乎要更成熟，他深入到了自身傳統(tǒng)內(nèi)部進行剖析，而不是以旁觀者的身份進行外在的否定。

他以同情的筆觸刻畫了周樸園的罪與罰，展示了其不僅是社會與文化悲劇的制造者，同時也是受害者。周樸園身處的文化傳統(tǒng)同他本人一樣，以現(xiàn)實的禮制壓制人的自然情欲，同時又阻止任何超越性的自由精神的出現(xiàn)。周樸園最后得到了救贖，也象征著他所承載的文化傳統(tǒng)有了新生的機會。周樸園從一個儒教的信徒重生為一個具有基督教博愛精神的自由人的救贖過程喻示了帶有精神原罪的民族如何得到救贖這一議題。曹禺對傳統(tǒng)文化原罪的深刻同情與徹底懺悔至今是我們學習的遺產(chǎn)。《雷雨》讓人憧憬的不是周沖脆弱的幻想，而是在悲天憫人的情愫下隱含著的希望之路。

［1］王富仁.雷雨的典型意義和人物塑造［J］.文學評論叢刊：1985，23輯.

［2］張耀杰，盛紅.雷雨的誤讀與誤改［M］//曹禺評說七十年.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7.

［3］宋劍華.前瞻性理念［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5.

［4］鄧曉芒.靈之舞——中西人格的表演性［M］.上海：東方出版社，1995.

［5］張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儒家傳統(tǒng)［M］.長沙：岳麓書社，2007.

［6］曹禺.論戲?。跰］.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

（責任編輯：汪小珍）

B 97，I 207.99

A

1001-4225（2015）01-0088-06

2014-01-14

陳旭東（1976-），男，浙江安吉人，安徽師范大學政治學院講師。

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項目“奧斯維辛之后寬恕困境的哲學反思”（13YJC720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