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
《紅樓夢》里有一大堆任性的人,大到那個家族之主賈母,她對賈寶玉的寵愛無比任性、不講原則,小到那個年老仆人焦大,一句“爬灰的爬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石破天驚,可謂任性至極。那個賈敬因為求仙求道,扔下家族的事不問不管,乃至吞金而亡;兒子賈珍為辦兒媳婦秦可卿的喪事居然要傾其所有,以至于后來的研究者誤以為秦可卿是皇帝的女兒,因為那葬禮的場面太過于宏大奢華。賈家的兄弟都是紈绔之輩,賈璉、賈蓉等一個比一個任性,而那個貌似禮讓克制的王熙鳳,在處理尤二姐的問題上與其說惡毒至極,不如說是這個“醋缸”任性的最大表達。
當然,大觀園里,最任性的恐怕還是那個被賈政氣急敗壞稱為不肖子孫的頑劣賈寶玉。賈寶玉作為封建舊時代的叛逆者,想按照人的天性生活。他的樸素的平等思想和人本主義在榮國府里自然顯得乖戾任性。小說多方面寫賈寶玉的超級任性。第一次見林黛玉,見林沒有戴通靈寶玉之類的掛件,就憤然將自己的通靈寶玉摔掉,以致差點醞釀成一起事件。
寶玉聽了,頓時發(fā)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么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
”嚇的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們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
被賈母稱作“命根子”的通靈寶玉,在任性的賈寶玉看來就是一個“勞什子”。“勞什子”是滿語,原意是“瘋話”的意思,或許經(jīng)過《紅樓夢》的傳播,已經(jīng)含有“無用、擺設”的意思。這“勞什子”與“命根子”的對比,充分體現(xiàn)了賈寶玉的任性和放肆。之后賈寶玉的故事常常由于他的任性而引起,被賈政暴打自然因為任性,鬧學堂也是任性,最后出家當然是迫于無奈,也是一種拋家棄子的任性。
任性在大觀園似乎是一種時尚,而且互相傳染。林黛玉和賈寶玉為什么那么心心相?。吭蜃匀缓芏?,但最重要的一條,恐怕與任性相關。林黛玉的任性,通過淚水來體現(xiàn),稍有言語不小心觸及到林黛玉的痛處,林黛玉就哭成淚人似的。寶黛愛情的根基在于互相欣賞,在于用自己的任性去欣賞對方的任性。賈寶玉因為交往蔣玉菡和金釧的自殺,被賈政痛打一頓。在家族內(nèi)寶玉是該隔離之人,當晚林黛玉居然不顧閑言碎語(她見王熙鳳過來連忙躲開,就是避免議論)來看望病重的賈寶玉,這已是任性。而在林黛玉走后,尚在“反省”和病中的賈寶玉又差晴雯送來兩條手帕,更見任性。這任性,更打動了林黛玉。林黛玉連夜在手帕上寫下了傳世的詩句: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寶黛愛情為人們所稱贊,就在于這種心靈的溝通和精神的無羈絆。倘若有太多的約束和顧忌、太多的自律,比如像薛寶釵那樣矜持和嚴謹,就不會產(chǎn)生這樣偉大的愛情和偉大的愛情悲劇。
任性是性格,但任性也需要資本?,F(xiàn)在流行的說法叫“有錢就任性”,也就是說任性也是需要條件的。賈寶玉、林黛玉是可以任性的,因為他們是主子,倘若奴才因為主子的任性也跟在后面去任性,甚至恣意任性,就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看上去很美,摔下來很慘。《紅樓夢》女性命運最悲慘處,不是寶黛悲情,而是那些生活在底層的丫鬟們的悲慘身世。晴雯是《紅樓夢》里最令人扼腕嘆息的女性形象。晴雯出身貧寒,她長到十歲時,賴大家用銀子買了她。她是奴才家里的奴才。但晴雯生得“風流靈巧”,長相標致,被賈母賞識,成了貼身丫鬟。后來被賈母派到寶玉身邊,更是燦爛開放。寶玉心中有時沒有奴婢與主子的概念,縱容了晴雯的任性,也造成丫頭出身的晴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悲劇命運。
最有意思的是“撕扇子千金買一笑”。晴雯換衣服,失手把扇子跌在地上,將股子跌折。若在平時,以寶玉寬仁之心必不計較。寶玉那時因金釧之事,心情糟糕至極,無名火找到宣泄之所:“蠢才,蠢才!將來怎么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么顧前不顧后的?”
如果換作襲人、麝月等丫頭,或許就順著寶玉的口氣,認個錯就算糊弄過去了,偏偏晴雯也是任性之人,你任性我比你還任性,立馬反擊,一場主奴的惡戰(zhàn)酷似夫妻吵架,連來勸架的襲人也被奚落。寶玉自然也任性,最后一定要將晴雯回了太太去,至襲人一干丫鬟跪下求情才罷。任性的晴雯短時落了下風,但倔強的性格讓她仍要“找”回來,于是發(fā)生了“撕扇子千金買一笑”這樣的任性事件。為討晴雯的歡心,或者說,賈寶玉為了迅速和晴雯和好,讓晴雯連續(xù)撕了好幾把扇子。“千金買一笑”說明賈府的富裕,賈府的扇子不是一般的扇子,要不怎會“千金”呢?記得我第一次看《紅樓夢》便是從這一回看起,當時看標題以為是諷刺賈府的奢侈,比如像唐明皇討好楊貴妃那樣揮霍民脂民膏。后來發(fā)現(xiàn)晴雯是個丫鬟,按照當時的觀念,屬于被壓迫、被蹂躪、被欺負、被損害的無產(chǎn)階級,她怎么可以那么糟蹋財富呢?如今明白了,這是兩個任性者的對話。任性者賈寶玉喜歡晴雯的任性,就像他喜歡林黛玉的任性一樣。所以很多人認為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其實晴雯是武的黛玉,她行動能力強,而林黛玉是文的晴雯,林黛玉的反抗和叛逆,多半是自虐性質(zhì)的,而晴雯的任性是外在的,不僅言語強烈,動作也強烈,殺傷力強,破壞面大。林黛玉想為而不能為的,晴雯全做了。所以晴雯死后,賈寶玉專門寫了《芙蓉女兒誄》來祭奠這位心中的女神,而且晴雯死后,賈寶玉能夢見她,可見思念之深。
晴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她受不了委屈,更受不了侮辱,最后只能以身殉命,在抗爭和任性中完成自己的尊嚴和高傲。奴才的命,主子的任性,晴雯在抄檢大觀園的風波中“躺槍”。繡春囊的事件自然與晴雯無關,一些晴雯得罪過的主奴們,乘機往晴雯身上潑臟水。王夫人聽信讒言,提審晴雯。晴雯哪里受得了這個冤枉氣?“晚上抄檢大觀園,一行人到了怡紅院中,晴雯挽著頭發(fā)闖入,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從那以后,晴雯絕食。
”晴雯被逐出大觀園,之后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晴雯的任性是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和純潔,所以被曹雪芹列為十二釵副冊之首,或許有人說晴雯是身份錯亂引起的命運悲劇,其實不然。比如在金陵十二釵正冊中位于第六的妙玉,用我們今天的話說,是個女神級的人物,也因任性而悲劇。
住在大觀園的人,基本都是皇親國戚,因為大觀園原本就是為元春省親用的,妙玉是唯一與賈家沒有血緣關系的“外來戶”。在大觀園中,她還是眾人仰視的女神。無論是賈母還是王夫人,都得高看她一眼。她一出場就布滿了光環(huán),“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在櫳翠庵品茶的場景中,充分寫出了她的高潔和才華。在《紅樓夢》里,只有賈寶玉、林黛玉說他人的份兒,尤其林黛玉,更是一個雅了又雅、潔了又潔的冰雪玉人。但妙玉居然說她是“大俗人”,而林黛玉居然沒有流淚,也沒有生氣,坦然接受了妙玉的諷刺,實在是難得。
話說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在大觀園宴請完畢以后,嫌油膩帶了眾女兒到妙玉的櫳翠庵去品茶。妙玉盛情款待,茶具、茶品、選水皆體貼各人心意,另請了寶釵、黛玉去耳房里吃梅花雪茶。寶玉不請自來,妙玉用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給他斟茶,接著尋出一只竹根大盞斟予他,取笑他“飲牛”、“飲驢”。這已經(jīng)很過分了。寶二爺在大觀園是“萬花叢中一點綠”,連王熙鳳也得巴結他,而妙玉口出狂言,甚至嘲笑賈府里拿不出她這般茶具來。及至黛玉問泡茶的水是否也是陳年的雨水時,妙玉先嘲笑黛玉是個“大俗人”(這簡直要了黛玉的命,黛玉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一個“雅”,可見妙玉是何等的任性),然后略帶顯擺地告訴黛玉和寶釵,水是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水,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用過一次。自以為高雅不俗的黛玉,一時難以自容,找了個借口,溜了。這是林黛玉“雅”生涯中不多的滑鐵盧。任性的黛玉到了更任性的妙玉面前,只有裝乖。
寶玉的蠢、黛玉的俗,已經(jīng)襯托出妙玉的一騎絕塵,但妙玉的任性還沒有表演充分。茶局結束,劉姥姥吃過的那只成窯杯,妙玉嫌臟不要了。這杯子在今天絕對是國寶級的,連紈绔子弟賈寶玉都舍不得扔,可見在當時也價格不菲。寶玉也說這杯子夠劉姥姥“度日”,讓妙玉送給劉姥姥。妙玉還忘不了昭示自己的高潔:“幸而那只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她”。劉姥姥用過的杯子妙玉自然不能用,可妙玉用過的杯子也不能給劉姥姥用,不是劉姥姥嫌棄妙玉,而是妙玉的高潔不容劉姥姥玷污?。?/p>
妙玉的任性通過潔癖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高蹈在寶黛之上,然而,“云空未必空,欲潔何曾潔。可憐金玉質(zhì),終陷泥淖中”。這樣一個視天下為俗物、視眾人污濁的“檻外人”,最終卻和“風塵航臟”這樣的處境聯(lián)系在一起,以至于脂硯齋不忍心說出這種骯臟的環(huán)境,而用“朽骨”之類模棱兩可的意象來替代,留給讀者的空間,更說明妙玉被劫以后的凄慘命運。
如果說晴雯、妙玉任性而導致自身悲劇命運,是有外力壓迫和驅(qū)使,是因為任性者“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的世事洞明的學問的話,那么尤三姐,則是真正的任性。也許僧尼出家人的“高潔”,多少還有一些“裝”的成分,而尤三姐的任性則是天性使然、經(jīng)歷使然。在《石頭記》早期的版本中,尤三姐有“淫奔女”的稱謂。后來的編者為了突出尤三姐的貞烈,刻意塑造尤三姐的貞婦形象,故意淡化她的“前史”。這其實違背了人物的性格。尤三姐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女子,當然也是很任性很潑辣的女子。她對付賈家的方法是任性。尤其“三姐鬧宴”那場頗經(jīng)典的場景,是她任性的高度展現(xiàn)。賈璉賈珍本來想調(diào)戲尤三姐,沒想到尤三姐主動出擊,“那尤三姐放出手眼來略試了一試,他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別識別見,連口中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不過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撒落一陣,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
”這左擁右抱的做法,今天看來是女權主義的舉動,而尤三姐的說法是:“破著沒臉,人家才不敢欺負。
”破者,任性也。
為了擺脫賈珍父子的控制和糾纏,尤三姐的招數(shù)還是任性,“那三姐兒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著肥鵝,又宰肥鴨;或不趁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子鉸碎,撕一條,罵一句。
”迫使賈珍不得不讓她嫁出去,原以為任性的尤三姐可以追求到愛情和幸福,沒想到柳湘蓮聽了賈寶玉的一句實話之后,居然要和尤三姐斷決婚姻之約。剛烈的尤三姐只能以死殉情,以死抗議賈家有形和無形的侮辱和傷害。有人糾纏于尤三姐是不是“淫奔女”,或者與賈珍父子清白不清白的問題,其實,對性格豪爽任性的尤三姐來說,清白、貞潔不是首位的,而她所摯愛的男人毀約了,才是致命的。尤三姐不是死于流言,而是死于她的任性和剛烈。她苦戀柳湘蓮五年,定親的五年她是純潔而忠貞的,沒有同賈珍賈蓉同流合污,“只安分守己隨分過活,雖然夜晚間孤衾獨枕,不慣寂寞,奈一心丟了眾人,只念柳湘蓮早早回來完了終身大事。
”但柳湘蓮的疑惑也是正常的反應,“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只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在這樣的情境下,柳湘蓮的斷情和尤三姐的殉情都是必然的。任性的尤三姐受不得委屈,更受不了自己的癡情得到的是絕情,她只有剛烈地死。心愛的人絕情而去,尤三姐何處安身?唯有一死,才符合她的性格命運。
晴雯、妙玉、尤三姐的任性,在封建禮教束縛的時代里,無疑是一種人性的抗爭和女性的吶喊。她們的任性,是對壓制人性的舊制度的控訴,所以她們?nèi)耸艿胶芏嘧x者的喜愛和追捧?!都t樓夢》里很多的任性者,都具有反封建的意義,都有舒張人性、沖出重圍的叛逆精神。自然,在那樣“存天理滅人欲”的社會里,任性者像流星一樣火光閃爍,然后就沉入無邊的黑暗。
文學作品必須刻畫人物的性格,尤其是小說和戲劇更加要注重人物性格的刻畫,而帶些任性的人物,常常被作家們喜愛。西班牙經(jīng)典作家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就寫了一個任性的堂·吉訶德,他因為看多了騎士小說,就幻想自己是中世紀的騎士,四處游俠,最后與風車開戰(zhàn)??此苹奶贫蓯?,其實是寫人與環(huán)境的反差,是深沉的悲喜劇,所以被看作現(xiàn)代小說的前驅(qū)。
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不乏這種任性者的形象。張辛欣、劉索拉、徐星等都寫過一些任性而為的人物。最典型的就是王朔筆下的“頑主”形象,他們的宣言是“千萬不要把我當人”,“玩的是心跳”,然后,“過把癮就死”。之后,韓寒的小說,更是將任性進行到底,成為文壇一道欲說還休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