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陽
收到冷冰川先生的《無盡心》,一個出乎意料的驚喜,設(shè)計感極好,入選世界最美的圖書,完全有資格。更讓人贊嘆的是書中文字。這是一個天才畫家在整理清掃內(nèi)心時,才情與激情的野蠻噴涌。不為篇章結(jié)構(gòu)羈束,語約義豐,誠摯動人。有膽——“我總是一個人,所以我無所畏懼”;有識——“克制是力量的源泉”;有情——啊,我喜歡的句子不要太多啊。當!然!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那些黑白版畫。這些刀刻出來的簡單線條有種無與倫比的柔韌度,與活色生香的美感,真真是繪出了女人的豐饒之海,一個生如夏花燦爛的生命境界。
記得董橋讀冷冰川,說什么“一簾遠念、半榻輕愁、滿窗孤憤”。說實話,這幾個字我很不喜歡,酸腐、羸弱、太文人氣息。是強作解語人。
在我看來,這個穿行在黑白版畫里的豐腴女性即是地母,地母蓋亞,一切靈魂的源頭。又或者說,她是“蓋亞意識”的具現(xiàn)。中國人通常把這位女性稱之為女媧。
閃電使黑夜亮若白晝,雖然只是須臾,亦然足夠。因為只是須臾,尤其驚心動魄。那在白晝里所熟視無睹的,無一不具有諸神森嚴之臉龐。
月日。南京。大雨滂沱,眾生靜默。我見世界如露,似幻,像一場電影,如披甲武士自漆黑處躍出,帶出一身驚雷;如沐浴婦人在驚雷中失聲驚呼,頭上所系簪子當啷墜下——又是一道閃電。我終于看見了一具具美好的胴體。她們是妻子與情人。與此相伴生的是:大地與丘陵,花團和月影,以及虔誠與敬祈。滾滾雷霆瞬間漸若秋蟲之鳴悄不可聞。手指自《無盡心》上劃過,心中有幾分澄明浩蕩悄然生出。這是一個洶涌澎湃的夜。雨聲澆盡白晝的塵埃與世間污垢,映入窗來的燈光純凈透明,梵音一樣。書頁上的文字與畫面漸漸生出浮雕質(zhì)感,有了寒暖軟硬,枯榮歲月。
見過冷先生一面,是在江蘇南通。竹影在他身后,細碎的陽光灑在他臉上,那是秋日里一場來去匆匆的邂逅。
因為他的高大魁梧,他微微欠下身子。我記住了那眼,這笑容,赤子一般。我已年逾四十。有時思來,世界無非婦人兩字。作為隱喻的女體貫穿了人類史,從教堂穹頂?shù)诫娔X屏幕。而世上最美好的事物皆能在女體中找到真實不虛的象征。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唯有赤子,才能有這種“眉眼盈盈”的墨刻。圣保羅說,“女人,任何女人,每個女人都妙不可言……值得男人屈膝崇拜?!?/p>
真的,若非親見原作,怎么也難想象這些女體,用的是最普通的美工刻刀,在紙板上鍥刻而成。假如我是女子,我是真渴望在握著這樣一把刀的手前,寬衣解帶。
當那纏著繃帶、生有厚繭的手指觸及到我的肌膚,我會燃燒起來的。我會甘心這一生都成為這刀下的線條。
這是對一個女性生命最夸張激烈的捕捉,讓萬物癲狂鮮明至極處。
看過一眼,便難忘記,便要魂牽夢縈,明滅閃爍,最終與生活中曾與自己繾綣纏綿的某位女子悄無聲息地重疊。
這一頁被書籍所固定下來的,即是:她的過去與未來,她的幽晦與晴朗,她的疼痛、喜悅與呼喊,她豐潤的嘴唇,她如花的手臂。便會失聲慟哭,下意識地把書頁緊貼靠近心臟的位置。
今兮何夕兮,見此良人;今兮何夕兮,與君陌路。
也有小遺憾。這些版畫應該可以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有機體,包括小標題。比如二十四節(jié)氣,又或者六十干支紀年等。
這屬于闡釋學的范疇了。它們將因此擁有神秘的啟示力量。并且有可能在這個雜亂的現(xiàn)代性社會里真正接通傳統(tǒng)的元氣,給被物性奴役著的人們以性靈的解放。其中幾張版畫,比如《摸魚兒》也會少了幾分情色意味。
這也是美的節(jié)制。當然,這只是我的看法。因為命名,萬物自混沌中顯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