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亮

(海南大學 人文傳播學院，海南 ?？?70228)

唐代文學研究一直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熱門領域，學術名家眾多，優(yōu)秀的學術成果也多。也正因為這樣，唐代文學研究的“難度”也顯得越來越大，想找到一個理想的選題、開拓一片新的疆土，確實很不容易。所以，當盧燕新先生《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研究》一書出現(xiàn)在筆者面前時，有讓人眼前一亮的感覺——這個題目選的太好了。從唐人編選的詩文總集入手，分析其篇目、體例、詩評、文化背景、文獻傳播等，進而歸納唐人的選評標準及文學觀念，這無疑是一個非常獨特而又可行的研究視角。

《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研究》一書給人印象較深的有三個方面。

一是對于傳統(tǒng)學術觀念的突破。如“總集”一詞，過去給人的直觀印象應該是收集了很多作家的很多文學作品的集子，然而卻鮮有學者對這個詞進行過深入的辨析，也沒有真正認識到對其進行辨析的意義和價值。在這本書里，盧燕新先生緊緊抓住“總集是和別集相對而言”這個關鍵，通過對唐人唱和送別結集中部分集子“收錄詩歌不過二三首”這一現(xiàn)象的考察，得出“凡是收錄詩文作者在二人以上者，皆應當歸于總集之列”的結論(緒論)。這對于傳統(tǒng)的學術觀念無疑是一個大的突破。再比如“唐人選唐詩”的概念，過去大家受到上個世紀50年代末中華書局出版的《唐人選唐詩(十種)》的影響，往往會認為就是指唐代人選唐代詩。然而盧燕新先生通過對學界已有的兩種不同認識的梳理，指出“唐人選唐詩”有“狹義”和“廣義”兩種不同的理解，對應的分別是“唐人編纂的僅僅選唐詩的總集”和“唐人編纂的選有唐詩的總集”，而這本書選取的就是“廣義”(緒論)。這樣就可以將諸如《西漢文類》、《東漢文類》等以往容易被學界忽視的唐人編選文集也作為研究對象，既擴大了研究范圍，也提升了研究的全面性和科學性。

二是既有宏觀的學術視野，又有微觀的細致考察，整部著作顯得大氣而不空疏。盧燕新先生師承傅璇琮先生，在治學方法和路徑方面也與傅先生相似。這部《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研究》同樣體現(xiàn)出學術視野寬廣的特點。這種“宏觀”體現(xiàn)在三點上:第一，研究范圍包括了所有唐人編選的詩文總集，研究對象既清晰又豐富，收到了“一網(wǎng)打盡”的效果。第二，將唐人的編選工作放到整個學術史的背景上加以考察。書的第一章先從《尚書》、《詩經(jīng)》說起，重點分析了《文章流別集》、《晉元正宴會詩集》、《文選》、《詩苑英華》等唐前詩文總集對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的影響，這樣就不是把唐人編選詩文總集僅僅作為學術史上一個孤立的現(xiàn)象加以研究。第三，重視編纂者的“仕途狀況”和“心態(tài)”對唐代詩文總集編纂的不同影響。書中指出，若以入仕與否為標準分析，唐代詩文總集編纂者可以歸為“低級官吏、未入仕途及辭官退隱者”、“貶遷官吏”以及“京官等上層文士”，其對應的編纂心態(tài)分別是“立言心態(tài)”、“傳情、自適與求名心態(tài)”和“入世求功心態(tài)”(第一編·第三章)，并進一步分析了不同心態(tài)對編纂詩文總集產生的積極影響和消極影響。這樣的研究思路就將士風與文風、社會風氣與文學創(chuàng)作密切聯(lián)系起來。這不禁讓我們想到傅先生在《唐代科舉與文學》一書對唐代舉子風情與科場文學關聯(lián)的精彩分析，看來盧燕新先生確實已經(jīng)盡得傅先生真?zhèn)?。第四，研究范圍不局限于中國境內，還涉及到域外漢學領域。書的第五章“唐人編選詩文總集與文獻傳播”專門列出“唐人編纂詩文總集的域外傳播——以朝鮮半島、日本為重點考察”一節(jié)，不僅考察了唐人編纂詩文總集域外傳播的五個特點，還總結了傳播對域外文化的影響。這種世界化、全球化的研究視野是符合當今文學研究發(fā)展總體趨勢的。

除了宏觀的大視野，《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研究》一書也不乏微觀細致的考察，在書中精彩的個案研究俯拾皆是，特別是對《續(xù)詩苑英華》、《翰林學士集》和《珠英學士集》的深入分析，得出了很多帶有原創(chuàng)性的結論。如通過對《續(xù)詩苑英華》的分析，作者指出:“慧凈詩學觀對唐代文學之影響可以與魏徵《隋書·文學傳序》、令狐德棻《周書·王褒庾信傳論》等并論，這或即是有唐建國以后，有遠見卓識之士在面對浮靡的詩風時共同的心聲。換言之，在唐代這種積極進步的文學思想的形成過程中，慧凈之功是不可湮沒的?！?第二編·第六章)又如通過對《翰林學士集》職官題名的考辨，作者認為:“由詩集中不準確的職官題名所占比率分析，部分題名的職官應是編撰人添加或是在所依據(jù)的編著材料的基礎上改動所得，再聯(lián)系詩集中選詩遺漏及其他改動跡象分析，此集編撰當有祖本。從其詩下職官誤題的比例看，此集當不是許敬宗本人編撰?！?第二編·第六章)這些結論都可謂發(fā)千古之覆。

三是在研究方法上的創(chuàng)造性，能夠將傳統(tǒng)的考據(jù)法與現(xiàn)代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法、比較法等完美結合，從而得出更科學、更令人信服的結論。細致深入的考據(jù)辨析本來就是傅璇琮先生治學的一大特色，盧燕新先生的這部著作顯然也發(fā)揮了這個優(yōu)勢。包括對唐人選編詩文總集的輯考，對史料的辨析，對各種典籍中誤收、重出現(xiàn)象的考辯稽證等，都顯示出作者深厚的學養(yǎng)和極為扎實的基本功。如就王應麟《玉海》卷五四《唐七十五家集·總敘》中所說的昭明《文選》、許敬宗《文館詞林》“皆集文”這一說法，作者征引《舊唐書·經(jīng)籍志》、《通志·藝文略》、《宋史·藝文志》等文獻記載，指出“據(jù)此等知是集并載詩文”而非“皆集文”(第一編·第五章)。又如就《新唐書·藝文志》中有兩處分別著錄張楚金《翰苑》三十卷及張楚金《翰苑》七卷的問題，作者通過對《金石錄》、《六藝之一錄》、《江西通志》等文獻的檢索辨析，指出“《新唐書·藝文志》總集類著錄張楚金《翰苑》三十卷與類書類著錄張楚金《翰苑》七卷者當為重收”(第一編·第五章)，其結論令人信服。

除了傳統(tǒng)的考據(jù)辨析，《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研究》一書還吸納了接受美學、傳播學的相關理論，采用了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法和比較法等客觀而科學的研究方法。如作者通過對唐代詩總集、文總集和詩文合集數(shù)據(jù)的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唐代編纂者接受詩文的狀況不盡相同?！瓍⑴c詩總集編纂者為文總集編纂者二倍有余，展現(xiàn)了有唐編纂者對文體選擇的傾向性”。(第一編·第三章)又如關于《極玄集》對王維詩歌的選錄與評價問題，因為《極玄集》在選詩次序上以王維為第一，所以明代的高棅認為:“姚合《極玄集》以此篇(《觀獵》)壓卷?！?《唐詩品匯》卷七四)此說對后世影響甚深，幾成定論。然而盧燕新先生通過對《極玄集》選詩三首以上詩人、詩什情況的統(tǒng)計及詩人小傳的匯錄，指出“《極玄集》亦未以遴選詩人藝術成就為序”，“《極玄集》選王維詩三首，雖然序列為第一，但不能就此證明姚合極為注重與推崇王維及其詩歌”。(第二編·第九章)其結論扭轉了學界長期以來對《極玄集》選詩先入為主的認識，可謂有功于學術史。

盧燕新先生《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研究》一書是在其“全國百篇優(yōu)秀博士論文”的基礎上完善形成，全書結構嚴整，文獻基礎堅實，無論從選題、研究方法等方面來說都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在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領域也具有填補空白的意義。筆者在這里只是粗略談談自己的一些淺顯感受，難免有掛一漏萬之嫌。相信這本書在學術界的影響將會日益彰顯，對唐代文學研究也一定會起到深入推動的作用。

最后還想說兩句，已故北大湯用彤先生曾經(jīng)說過:聰明人要用笨工夫，這樣才能做出一流成果來。盧燕新先生無疑是個聰明人，但正因為他下了足夠的“笨工夫”，才能給我們呈現(xiàn)這樣一部出色的學術著作。這也算是給各位學界同仁的一個啟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