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婉霜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475001）

對于“少愛嬉游”的張岱來說，在《陶庵夢憶》里，自然風景反倒退居其次。其反復追憶、談到最多的，是戲劇，是節(jié)慶，而不是獨立的水光山色。自然風景在其筆下，主要地成為了人物活動的陪襯與背景。正如周作人所說：“張宗子是個都會詩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過是他所寫的生活的背景。”［1］（P13）最為張岱所迷戀的，是晚明豐富多彩的時代精神和蓬勃熱烈的人文氣息。透過他文采斐然的文字營構的深情綿邈的城市生活空間和活色生香的城市風情畫卷，我們得以一窺晚明江南城市審美文化：

一、市民文化的雅俗共賞

“房屋只構成城鎮(zhèn)，市民才構成城市?！保?］（P100）市民是城市日常生活的主體，隨著西方學者所稱的“至北宋而達于頂點”的“城市革命”的到來，城市的商業(yè)功能和政治功能并行發(fā)展。隨著商業(yè)化的發(fā)展，晚明市民階層得到了進一步壯大。伴隨著經(jīng)濟實力的增強，文化權力的下移，普通市民自身的文化素質和藝術修養(yǎng)也不斷提高，據(jù)張岱《瑯嬛文集》卷一《夜航船序》記載：“余因想吾越，惟余姚風俗，后生小子無不讀書，及二十無成，然后習為手藝。故凡百工賤業(yè)，其《性理》、《綱鑒》，皆全部爛熟。偶問及一事，則人名、官爵、年號、地方，枚舉之未嘗少錯。學問之富，真是兩腳書櫥。”［3］（P49）這種情形當然不止見于余姚一地，大約在蘇、杭及其他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文化普及程度都相當高?？梢姡敃r下層市民受教育的程度已經(jīng)相當高。于是，廣大的市民階層在追求物質生活享受的同時，也開始附庸風雅，對文化藝術消費產(chǎn)生了需要。而江南城市經(jīng)濟、城市生活的極大繁榮，勾欄、瓦肆、茶樓、戲院、夜市、園林等或公共的、或私人的、或皇家的娛樂文化消費場地的大量涌現(xiàn)，早已為其提供了良好的物質基礎、社會環(huán)境和藝術化氛圍。在自然生態(tài)湖光山色的映襯下，晚明江南城市精神消費層次變得豐富多彩，出現(xiàn)了雅俗共賞的世俗化傾向，城市空間也由此更加生動鮮活。

雅俗共賞，是不同文化層次之間相互影響的結果，或者稱之為文化的層間互動的結果，體現(xiàn)出城市生活的流動性、集聚性和復雜性，具體表現(xiàn)為貴族趣味與民間趣味的融合。比如對西湖的欣賞，不論達官貴人、文人士子還是市井百姓，均樂此不疲，構成了晚明江南城市中多重日常生活空間重疊、交織的文化場域。張岱《西湖七月半》以一種詼諧的手法，惟妙惟肖地刻畫出五種看月之人：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什么都看而實無一看者，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者。從擺闊的達官貴人，惺惺作態(tài)的小名士，湊熱鬧的市井閑漢，到淡泊雅素的高人，形形色色的人情風貌呼之欲出。張岱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觀，描繪出不同身份、階層、職業(yè)、社會地位的人不同的生存方式，構成了一幅雅俗共賞的晚明城市人情百態(tài)圖。士大夫對西湖的關注點多為景色、建筑、意境等，內容也多為宴飲、唱和，體現(xiàn)其文化身份，而普通市民則多為看熱鬧。雖然精英文人與普通市民的審美趣味有所差別，但城市日常生活的真實內容由廣大的市民書寫。“城市可以被看作是一個故事，一個反映人群關系的圖示，一個整體和分散并存的空間，一個物質作用的領域，一個相關決策的系列，或者一個充滿矛盾的領域”。［4］（P27）

正如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chǎn)》中所指出的，城市是具有多重空間性特征的物質與文化存在。中國古代詩文、小說對于城市空間物質性存在的整體書寫，多數(shù)比較籠統(tǒng)，具體描寫往往以城市地標為主要對象。這樣，城市地標往往作為故事場景而反復出現(xiàn)，逐步演變沉淀為一種城市意象，如杭州之西湖、南京之秦淮河、蘇州之虎丘等?！岸家卣撸闻c文化之標征也?！保?］（P451）城市不單是權力的集中，更是文化的歸極。在這里，西湖不僅是杭州最大的娛樂市場，更是城市的象征和意義的中心。作為杭州的地標性公共空間，西湖喚起了城市人的記憶與家園感。正如凱文·林奇《城市意象》中所指出的：“景觀也充當一種社會角色。人人都熟悉的有名有姓的環(huán)境，成為大家共同的記憶和符號的源泉，人們因此被聯(lián)合起來，并得以相互交流。為了保存群體的歷史和思想，景觀充當著一個巨大的記憶系統(tǒng)。”［6］（P95）在對西湖的雅俗共賞中，江南城市文化才有了鮮活的氣息和豐滿的血肉，呈現(xiàn)出多層次和豐富性。

二、節(jié)日習俗的娛樂狂歡

16世紀末、17世紀初的晚明時代，社會風氣活潑奔放，標榜流行和逸樂的氣氛彌漫在節(jié)日習俗等各種文化活動中。元宵、花朝、清明、端午、中元、中秋等，這些繁華熱鬧的節(jié)日從不同角度展示了當時的社會風俗和時代氛圍?！短这謮魬洝分袑懺?jié)放燈的有《紹興燈景》、《龍山放燈》、《閏元宵》等；寫清明節(jié)掃墓祭墳的有《揚州清明》、《越俗掃墓》等；寫端午節(jié)看燈船、觀龍舟競渡的有《秦淮河房》、《金山競渡》等；寫中元節(jié)的有《西湖七月半》等；寫中秋節(jié)聚會賞月的有《虎丘中秋夜》《閏中秋》等。

以清明節(jié)為例，《越俗掃墓》中，“男女袨服靚妝，畫船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為常……雖監(jiān)門小戶，男女必用兩坐船，必巾，必鼓吹，必歡呼鬯飲。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園。”然后鼓吹近城，鑼鼓錯雜，“自二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國，日日如之。”［7］（P17－18）在這里，莊嚴肅穆的祭奠和信仰主題被淡化，取而代之的是群體性娛樂狂歡和及時享樂。有學者研究指出：“中國人的歲時觀念經(jīng)歷了由神圣轉向世俗日用的發(fā)展歷程，祭祀時間逐漸變?yōu)樯袢斯矈实纳顣r間?！保?］（P48）用巴赫金的狂歡節(jié)理論來分析諸如清明節(jié)這類發(fā)生在城市公共空間中的文化活動，我們發(fā)現(xiàn)“在狂歡中，人與人之間形成了一種新型的相互關系，通過具體感性的形式、半現(xiàn)實半游戲的形式表現(xiàn)了出來。這種關系同非狂歡式生活中強大的社會等級關系恰恰相反。人的行為、姿態(tài)、語言，從在非狂歡式生活里完全左右著人們一切的種種等級地位（階層、官銜、年齡、財產(chǎn)狀況）中解放出來?！保?］（P176）距離感消失，等級消失，日常生活原來預設的禮法和時空秩序被顛覆打亂，產(chǎn)生出一種烏托邦式的人際關系。法國社會學家杜克海姆也指出宗教儀典“可以使個體從他的日常事務和日常關注中解脫出來?！藗儗ふ抑碳?，用來增加自己的活力。經(jīng)?？梢钥吹剑罕姽?jié)日不僅會帶來過激的行為，還會使人們丟掉合法與不合法之間的界限?！保?0］（P503）節(jié)日成為一種特殊狀態(tài)下的具有逾制傾向的集體行為。

由于長期受儒家文化影響，中國傳統(tǒng)文化比較缺乏古希臘的酒神精神與迷狂體驗，即使有狂狷的傳統(tǒng)，也一直被視為異端而遭到壓抑與控制。正因為如此，節(jié)日的狂歡娛樂具有了特殊的意義，滿足了城市文化中各個階層追求符合自身色彩的文化娛樂的心理需求，有別于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封閉、保守、簡單、質樸的生活模式。這一幅幅節(jié)日狂歡的民俗畫卷，表層展現(xiàn)給我們的是喧囂與騷動，深層實質上貫穿的是一種狂歡娛樂的世俗審美。這種審美精神沖破了傳統(tǒng)理性道德的束縛，而遵循情感的自由宣泄。崛起于明代中葉的陽明心學，對此起到了最大的推波助瀾之力。這一思想解放潮流的核心是對人欲、個性的肯定和張揚，“回到實在的個體血肉，回到感性世俗的男女性愛，在這個基礎上，來生發(fā)出個性的獨立、性情的張揚，即由身體的自由和解放到心靈的自由和解放，而日益越出、疏遠、背離甚至違反‘以樂節(jié)樂’的禮樂傳統(tǒng)和‘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儒家美學。”［11］（P407）

三、城市消費的審美性和符號性

自宋代之后，江南社會的奢侈享樂風尚，與其社會經(jīng)濟重心之地的巨大發(fā)展相協(xié)調一致。持久的繁榮與社會的相對安定，就業(yè)的增加與普遍的富裕，造就了高消費的物質基礎和心理認同，并逐漸內化為江南社會偏于享受的普遍文化心理。不過明代前期，由于朝廷的禁止和戰(zhàn)后社會經(jīng)濟財富的累積還相對貧乏，整體社會風尚以淳樸為本色。至晚明，商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繁榮起來，社會財富愈發(fā)集中，從皇室貴胄、名公巨卿到富商大賈皆窮奢極欲、炫富揮霍，明顯逾越了傳統(tǒng)社會的消費品等級分配制度。這種奢侈之風，由富豪之門開其端，名宦之家導其勢，漸至溫飽之家也從風而靡，“家茍溫飽，則酒核之設輒羅水陸之珍；室即空虛，而婦女之妝必競珠翠之巧，市井少藜藿之食，仆隸皆執(zhí)裼之衣，梨園青樓何日得暇，畫船簫鼓，無日不聞，比櫛崇墉，誰念貧交之無以舉火，夸多競美，反嗤苦節(jié)者為鄙夫”。［12］（卷一五）

凡勃倫在《有閑階級論》中曾說：“消費品……當然可以認為是為了滿足消費者在物質上的需要——物質上的享受——或者可以認為是為了滿足他的所謂更高一層的需要，精神上、審美上、文化上以及其他等等方面的需要；后一類需要是通過對商品的消費間接獲得滿足的?！保?3］（P22）于是，以繁榮的經(jīng)濟基礎為支撐，晚明人在社會日常生活方式和消費觀念上也日益求精求細求美，在滿足于物質生存層面的基本需求之外，更加追求于審美性的和文化性的消費滿足。其中以園林建筑和家具器物的審美文化消費最具代表性。

（一）園林建筑

明代嘉靖以來，園林建筑空前繁盛。嘉靖以前，各地園林尚少，建制也比較簡樸，此后貴戚勛臣、縉紳士大夫競相造園疊石，建構日益精美，更具個性。江南民家中，稍有貲財者，必講究起宅蓋屋，青瓦粉墻，飛檐綺窗，在生活享受上盡顯奢侈和細節(jié)上追求精致。在《陶庵夢憶·范長白》中，張岱認為“地必古跡，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學問。但桃則溪之，梅則嶼之，竹則林之，盡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籬下也?！保?］（P58）一丘一壑，一亭一榭，既要有儒雅學問，又要盡顯藝術品位與情趣意境。

事實上，從南宋中期開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日常生活詩意化、藝術化甚至戲劇性的努力和自覺追求。文學藝術日益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積極參與到了日常生活的建構，而不僅是一種日常生活的反映和表達。園林就是這樣一種對空間進行想象的詩意占有和日常生活詩意化的建構。“個人能夠標榜自己的獨特，其條件之一就是這種在私人領域內的對事物的占有。”［14］（P214－215）正如宇文所安所言：“家與園是可以控制的封閉空間，它的封閉，與鏡框或者藝術作品構成文化性類同，外面的世界只有作為映照或再現(xiàn)才能越界進入它的疆域。為了‘審美’所需的距離，通常需要這樣的一種清晰的邊界。世界各地的藝術，都在一個特定的天地里再造廣大現(xiàn)實世界的種種關懷，在這個天地里面，可以安全地面對那些關懷。這一人造天地屬于它的建造者，可以作為私人擁有物向人展示?！瓘木攀兰o開始，中國則發(fā)展出在封閉的家庭空間里籌劃安排審美經(jīng)驗的傳統(tǒng)。”［15］（P80）園林作為一面鏡子，是人內心風景的一種折射，其藝術風格和造景意境，反映著園林主人的文化修養(yǎng)、審美理想、精神志向與生命追求境界。通過園林中的日常生活，晚明人不斷塑造著精致、優(yōu)雅、獨特個性的自我形象，渴望通過人生的詩意化的途徑，力圖獲得生命的審美解脫。

（二）家具器物

日用器物的形制工藝日趨精美，而且開始追求一種類似于今日商業(yè)中的“商標”或“品牌”效應，這從過去和家具有關的竹器與漆器業(yè)工匠地位的提升也可看出端倪：“竹與漆與銅與窯，賤工也。嘉興之臘竹、王二之漆竹、蘇州姜華雨之箓竹，嘉興洪漆之漆，張銅之銅，徽州吳明官之窯，皆以竹與漆與銅與窯名家起家，而其人且與縉紳先生列坐抗禮焉。”［7］（P60）張岱等對能工巧匠工藝的激賞，不僅是對傳統(tǒng)“重道輕器”觀念的極大突破，也反映出晚明工匠階層的文人化趨勢。因為文化藝術觀念與格局的變化，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過程。底層工匠只有從審美趣味、藝術品味乃至生活方式上主動投合、摹仿掌握社會文化權力的士人階層，才能更好地獲得積極評價與認可，從而產(chǎn)生更廣泛的社會影響。如此一來，藝術文化的貴族趣味與民間趣味也漸漸融合，變得更加商業(yè)化和生活化了。

晚明江南城市的社會日常消費無論是生產(chǎn)對象、生產(chǎn)過程還是消費過程，都具有極強的象征性，充分體現(xiàn)了符號本體建構意義世界的本質屬性。與北方詩性文化以“政治——倫理”為核心不同，江南詩性文化以“經(jīng)濟——審美”為基本內涵，其城市審美文化消費，被社會大眾當作一種美好生活模式的象征符號而普遍接受，其實質上已經(jīng)成為典型的符號性消費。法國著名社會學家布爾迪厄在《區(qū)隔——趣味判斷的社會學批判》一書中，揭示了人們在生活方式、審美趣味上所呈現(xiàn)出的差異與社會等級有著同構關系。晚明江南城市這種注重在心理和情感上得到回報的審美消費，消費點在于形成品位的差異和階級的認同，從而實現(xiàn)個人情感的內在需要和自我價值的認同，而非實用的功用性價值的滿足上。其最終目的就是要通過象征性的符號，建立起完整而獨立自由的個體存在。

張岱在自撰的墓志銘里說自己：“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3］（P199）自嘲年少時的放浪形骸、不務正業(yè)，可如果他太務正業(yè)的話，如今卓然不群的自我又何從建立？其實張岱自嘲中有堅持，把“性情”看得比“功業(yè)”更為重要，有一種自覺的建立在審美消費基礎上的人格追求與實現(xiàn)，其特立獨行的符號性形象也變得更加充實豐盈起來。

四、結語

晚明江南城市審美文化，不論是雅俗共賞的西湖覽勝，還是節(jié)日習俗的娛樂狂歡，抑或園林器物的審美與符號化，體現(xiàn)的和創(chuàng)造的更多的是一種純粹的閑適的文化生產(chǎn)活動，它使得個體生命在壁壘森嚴的傳統(tǒng)社會結構中獲得了更大的獨立性與更多的自由發(fā)展空間，實現(xiàn)了內在欲望的滿足和精神的自由宣泄，展現(xiàn)了一種城市空間下詩性的生活智慧。

作為四民之首的士人群體，在晚明江南城市中，絕對是引導社會審美風尚的先鋒力量和中堅階層?！爸腔鄣娜藭ㄟ^磨煉思想來使自己擺脫情欲、迷信和恐懼的控制；他們從沉思與對事物的理解中尋求一種平和的快樂?！保?6］（P18）他們優(yōu)雅閑適的生活智慧，幾乎可以左右整個江南城市的風尚變遷。長期寓居杭州的張岱創(chuàng)立音樂團體“絲社”，其目的為“共憐同調之友聲，用振絲壇之盛舉”，“幸生巖壑之鄉(xiāng)，共志絲桐之［7］（P33），追求志同道合、心意相通之友，也反映了士人階層的“避俗”傾向。其《湖心亭看雪》，描寫西湖三月“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的雪景，在略顯空曠死寂之時，作者筆鋒一轉，“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妙趣頓生。作者尤為嘆賞冰天雪地間“兩人鋪氈對坐”［7］（P43）、煮酒消閑的境界，癡人邂逅，舉杯共飲，空靈中散發(fā)著絲絲溫情，體現(xiàn)出與天地自然融為一體的詩性審美人格。

張岱曾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保?］（P55）為人交友看重深情與真氣，強調個性化的生活方式和精神方式。除了士人群體，《陶庵夢憶》里那些游離于傳統(tǒng)生活方式之外的奇人異士，他們獨立自由的人格操守和自得其樂的生活方式，足可與“縉紳先生列坐抗禮”，在江南城市這片特殊的土壤中獲得了生存的可能條件。柳敬亭說書，“主人必屏息靜坐，傾耳聽之，彼方掉舌，稍見下人呫嗶耳語，聽者欠伸有倦色，輒不言，故不得強?！保?］（P63）說書人柳麻子社會地位不高，但極有自尊自重的操守和信念。濮仲謙竹雕技藝巧奪天工，普通的竹子，在濮仲謙的手下，“略施斤斧，遂成奇器”，但他從不借此趨炎附勢，攀附權貴，“赤貧自如”［7］（P21），極有儒士安貧樂道之風骨。魯云谷以行醫(yī)為生，但他“居心高曠，凡炎涼勢利，舉不足以入其胸次。故生平不曉文墨，而有詩意；不解丹青，而有畫意；不出市廛，而有山林意”［3］（P192）。如此種種，皆大俗之中，卻有大雅。冰雪人格之氣，撲面清人心肺。

以《陶庵夢憶》為代表的晚明小品在內容上大量記敘城市生活中的普通人、平常事，所觀照的事物是世俗的，眼光心境卻是優(yōu)雅的，故“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許多滋味，咀嚼不盡”［3］（P143），形式上也自由活潑，信手揮灑，顛覆了傳統(tǒng)古文的所謂“道統(tǒng)”，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真誠與性靈，從各個層面展現(xiàn)了江南城市審美文化的精神內涵和閑適優(yōu)雅的詩性生活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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