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虎
(香港大學 中文學院,香港 薄扶林)
荀子思想中的“誠”:回顧和梳理
鄧小虎
(香港大學 中文學院,香港 薄扶林)
“誠”字于《荀子》凡72見。學者已經(jīng)指出,其中大概一半是作為副詞使用,意思是“真正地”。至于其他用例,則大概指稱一種特殊的心靈狀態(tài),暫時可用“真實”指稱之;即以“誠”指一種“真實”的心靈狀態(tài)。重點在于后一種“誠”的用例,但亦會旁及前一種副詞的用例,目的在于厘清“誠”在荀子思想中的位置,并由此梳理“誠”和《荀子》中理想人格的關(guān)系,最后則希望反思“誠”和個人自我實現(xiàn)的可能關(guān)聯(lián)。
荀子;誠;道;養(yǎng)心;君子;仁義
“誠”字于《荀子》凡72見。①劉殿爵編輯:《荀子逐字索引》(香港:商務(wù)印書館,1996),第198頁。值得一提的是,《荀子·君道》的“將內(nèi)以固誠,外以拒難”,除宋臺州本外,諸本及《群書治要》、《韓詩外傳》皆作“將內(nèi)以固城”??疾臁盾髯印ぞ馈返恼挝淖质恰坝螄S民,調(diào)壹上下,將內(nèi)以固誠,外以拒難?!绷硗?,《荀子·臣道》提及“內(nèi)不足使一民,外不足使距難”和“內(nèi)足使以一民,外足使以距難”。根據(jù)這些語境和文本證據(jù),本文認同王天海先生的判斷,《荀子·君道》的相關(guān)文字應(yīng)該是“將內(nèi)以固誠,外以拒難”,并且“誠”指“誠信”。王先生的看法見:王天海:《荀子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556-557頁。學者已經(jīng)指出,其中大概一半是作為副詞使用,意思是“真正地”。②佐藤將之:《荀子哲學研究之解構(gòu)與建構(gòu):以中日學者之嘗試與“誠”概念之探討為線索》,《臺灣大學哲學論評》,第34期(2007年10月):第111頁。佐藤將之:《掌握變化的道德—〈荀子〉“誠”概念的結(jié)構(gòu)》,《漢學研究》,第27卷第4期(2009年12月):第50頁。至于其它用例,則大概指稱一種特殊的心靈狀態(tài),暫時可用“真實”指稱之;即以“誠”指一種“真實”的心靈狀態(tài)。本文的重點在于后一種“誠”的用例,但亦會旁及前一種副詞的用例,目的在于厘清“誠”在荀子思想中的位置,并由此梳理“誠”和《荀子》中理想人格的關(guān)系,最后則希望反思“誠”和個人自我實現(xiàn)的可能關(guān)聯(lián)。
指稱心靈狀態(tài)的“誠”之用例,雖然散見于《荀子》各篇,但最集中(11次)也最引人注意的是出現(xiàn)于《不茍》篇的一段文字:
君子養(yǎng)心莫善于誠,致誠則無它事矣。惟仁之為守,惟義之為行。誠心守仁則形,形則神,神則能化矣。誠心行義則理,理則明,明則能變矣。變化代興,謂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時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誠者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親,不怒而威:夫此順命,以慎其獨者也。善之為道者,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不形則雖作于心,見于色,出于言,民猶若未從也;雖從必疑。天地為大矣,不誠則不能化萬物;圣人為知矣,不誠則不能化萬民;父子為親矣,不誠則疏;君上為尊矣,不誠則卑。夫誠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唯所居以其類至。操之則得之,舍之則失之。操而得之則輕,輕則獨行,獨行而不舍,則濟矣。濟而材盡,長遷而不反其初,則化矣。
對于這一段文字的詮釋,歷來爭議甚多。在這一節(jié),我們將回顧和整理其中涉及的不同問題和意見。雖然我們將兼顧訓詁和義理,但主要目的還是在于指出其中蘊涵的哲學問題。
對于《荀子·不茍》的這一段“誠論”,歷代注釋家很多都留意到其和《禮記·中庸》和《禮記·大學》的相似。譬如唐人楊倞在注釋“以慎其獨者也”這一句時,就引用《禮記·中庸》的“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來解釋“慎其獨”。[1]46清人劉臺拱在評論“君子養(yǎng)心莫善于誠”這一句時,也曾指出“誠者,君子所以成始而成終也。以成始,則《大學》之‘誠其意’是也。以成終,則《中庸》之‘至誠無息’是也?!保?]46牟宗三也認為這一段文字“頗類《中庸》《孟子》。此為荀子書中最特別之一段?!蹦蚕壬⑶抑赋?,這段文字提出“天德”的說法,是視天為正面的天,和“天生人成”原則中被治的負面天完全不同,和也《荀子》其它部分不相類。[2]197蔡仁厚基本上認可牟先生的看法,認為此段文字“非常特殊”;其所說的“天”是正面意義的“天”,與被治的負面的天“迥不相侔”。蔡先生并且指出,此段文字所說的“養(yǎng)心”,實際上和荀子的思想不一致,而與荀子思想一致的養(yǎng)心之道,當是《荀子·解蔽》提及的“虛、壹、靜”的工夫。[3]486-489
相較于牟蔡兩位先生所代表的《不茍》篇和荀子整體思想不相類、不相符的意見,另外一些學者則認為《不茍》的這一段文字其實并無和荀子思想不相類的地方。譬如唐君毅雖然認為這一段文字適足于印證心之性善,但他指出,荀子始終沒有追隨孟子即心言性的進路、沒有主張心善,是因為荀子認為心之所可雖能中理,但亦可不中理,人能守道行道,亦可棄之而不守不行。[4]54唐先生的意思是,雖然《不茍》一段文字提出了心善的一面,但這和荀子不主心善的立場并不沖突。因為荀子認為心可善亦可不善,從心實際上表現(xiàn)出善的一面,推導不出心必然是善的。徐復觀也贊同唐先生這種理解,雖則徐先生并沒有直接論及《不茍》的這一段文字——徐先生指出:“在荀子的立揚,認為心可以決定向善,也可以決定不向善?!保?]242唐端正也指出,荀子“所謂誠,不指性而言,但也不指仁義善道本身,而是指健行不息地守仁守義。故‘誠’不著重在致知上,而著重在篤行上。”[6]175唐先生并且認為,“誠”作為篤行的表現(xiàn),實際上體現(xiàn)了荀子對人為努力的重視,因為理想人格恰是通過“誠”這種篤行來達成的。唐先生因此指出,“積偽就是致誠,致誠就是積偽”。[6]176一如唐端正,韋政通也將“誠”理解為篤行人格的表現(xiàn),雖則韋先生并沒有直接評論《不茍》的一段文字。[7]41-42
其實早在這幾位先生之前,馮友蘭就指出,《不茍》的“誠”和“慎”恰恰是和性惡論相一致的。馮先生認為“誠”指真實,“獨”指專一,之所以要真實專一地追求道德仁義,恰恰因為道德仁義并非人性中所本有,故此需要通過專精極勤才能使性化于道德仁義。馮先生并且強調(diào),正因為荀子主性惡,所以《不茍》才提到“長遷而不反其初”;這正是主性善者教人復其性的相反。[8]221陳大齊在其《荀子學說》中雖然沒有直接討論“誠”的問題,但對于《不茍》的“長遷而不反其初”則有和馮友蘭類似的判斷。陳先生認為,這一句中的“初”的確是指“性”,而“遷”則指遷于偽,意即長遷于偽而不返于性。[9]224換言之,陳先生肯認了,《不茍》的一段文字,是對應(yīng)于荀子思想中的“性惡”和“化性起偽”。根據(jù)“長遷而不反其初”而將《不茍》的一段文字置于性惡的框架下來理解,這種意見其實還有不少的支持者。譬如趙士林就指出,雖然荀子在《不茍》主張“誠”有和儒學“內(nèi)圣”進路有相通之處,但荀子的“誠”強調(diào)的是“道德知性”而非“道德情感”?!暗赖轮浴笔峭ㄟ^后天學習所獲得的,恰恰是用以徹底克服人類與生俱來的本性之惡。[10]8-9吳樹勤也認為,“誠”指真誠地施行仁義,因為只有如此才能達致品德完美,而只有品德完美才能改變性惡遷化為善。[11]90-91
Paul Goldin留意到《不茍》的“誠”思想和《中庸》相吻合,并且認為《不茍》的一段文字受到了孟子的影響。不過他認為《不茍》一段文字所依據(jù)的依然是性惡的思想。他認為,“誠”指的是人類的自我完“成”,即通過依從道及其體現(xiàn)——禮,人轉(zhuǎn)化自然之性而發(fā)展,并有美好的人生。①Paul Goldin, Rituals of the Way: The Philosophy of Xunzi ,Chicago and La Salle, Ill.: Open Court 1999p 19-20.Goldin對于《不茍》“誠”的理解,主要是將之視為一己育成(self-cultivation)的核心部分。王楷也主要是從這種道德修養(yǎng)的角度來詮釋《不茍》的“誠”。王楷認為《不茍》的一段文字和荀子的整體思想并無矛盾。他指出,荀子將“性”視為被治理的對象,而治理“性”的是“心”這個理性主體?!恫黄垺返囊欢挝淖謩t強調(diào),“心”本身也需要持養(yǎng),而其功夫即在于“誠”。②王楷:《荀子誠論發(fā)微》,《中國哲學史》,2009年第4期,第64-71頁;以及王楷:《君子養(yǎng)心莫善于誠:荀子誠論的精神修持意蘊》,《哲學與文化》第36卷第11期(2009.11),第43-58頁。這兩篇文章基本上是一樣的,并且是王楷專書的一章。相關(guān)專書是王楷:《天然與修為—荀子道德哲學的精神》,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通過對《不茍》“誠”的考察,王楷意圖論證,相對于以禮修身,內(nèi)在的自我反省其實也是荀子思想的重要部分。王楷認為,無論是孟子還是荀子,其修養(yǎng)功夫都是心行并重,內(nèi)外兼修的。[12]217,248
除了“誠”的道德修養(yǎng)層面,佐藤將之亦特別強調(diào)“誠”的政治倫理面向。他在三篇論文③佐藤將之:《戰(zhàn)國時代“誠”概念的形成與意義:以《孟子》《莊子》《呂氏春秋》為中心》,《清華學報》,新35卷第2期(2005.12),第215-244頁;佐藤將之:《荀子哲學研究之解構(gòu)與建構(gòu):以中日學者之嘗試與“誠”概念之探討為線索》,《臺灣大學哲學論評》,第34期(2007.10),第87-128頁;佐藤將之:《掌握變化的道德—《荀子》“誠”概念的結(jié)構(gòu)》,《漢學研究》,第27卷第4期(2009.12),第35-60頁。中仔細考察了戰(zhàn)國時期“誠”概念的發(fā)展,其中兩篇特別以《荀子》為核心,探究《荀子》“誠”思想在戰(zhàn)國思想的地位和影響。佐藤將之認為,《荀子·不茍》的“誠論”無法在“性惡”和“天人之分”的框架下得到恰當理解,其實際上代表了荀子思想中另一種形態(tài)的“天人關(guān)系論”。他認為《不茍》的一段文字受到了《孟子》、簡帛《五行》《莊子》等諸文本的影響,其主旨在于指出“誠”是呈現(xiàn)統(tǒng)治者道德倫理的最高方法,并且這種“誠”的顯現(xiàn)過程被稱之為“天德”。為了調(diào)和荀子思想中的“性惡”和帶有性善蘊意的“誠”論,佐藤先生指出,“誠”在《不茍》中被視為圣人的屬性,而非達致圣人的方法;并且荀子思想包含了兩種不同的工夫理論:“誠”是“積善”工夫的基礎(chǔ),而“性惡”則是“由禮”工夫的基礎(chǔ)。[13]115-119在另一篇論文中,佐藤將之進一步指出,荀子的“誠”概念依據(jù)的是戰(zhàn)國中后期相當重要的“變化論”,而且以“誠”為核心的荀子倫理思想,和《禮記·中庸》后半部的“誠”學說有共同的理論立論。[14]36佐藤先生特別強調(diào),他并不否定從“性惡”觀點來探討荀子思想中“化性”的意義,但他認為,“誠”概念及相關(guān)的“變化”觀能夠為“化性”如何可能提供理論基礎(chǔ)。[14]47
以上各位學者對于《荀子·不茍》“誠”思想的理解,大體上可以歸納為三種立場。其一,部分學者認為《不茍》的“誠論”和荀子以“性惡”為代表的思想體系不相洽,反而更接近《孟子》《中庸》的性善思想。持這種意見的代表有牟宗三和蔡仁厚。其二,另一些學者則一方面承認《不茍》的“誠論”體現(xiàn)了“心”善的一面,另一方面則認為這種“心善”的看法其實和“性惡”并不相沖突。他們傾向認為《不茍》的“誠論”代表了另一階段或者另一層面的修養(yǎng)功夫。佐藤將之和王楷可以視之為此類立場的代表,唐君毅和徐復觀應(yīng)該也屬于這種立場。其三,其它學者則傾向從“性惡”的角度來詮釋《不茍》的“誠論”,并認為其恰恰是“性惡”思想體系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持這種立揚的有馮友蘭、唐端正、Paul Goldin、趙士林、吳樹勤等人,韋政通應(yīng)該也屬于這種立場。當然,這三種立場只是一種籠統(tǒng)的劃分,許多學者實際的立場比我們在這里所歸納的要復雜的多。我們做出這種劃分,主要是為了顯示理解《不茍》“誠論”的三個方向:將之和荀子思想相切割;視之為荀子思想的一部分,但相對獨立于“性惡”體系;還是視之為“性惡”體系的重要部分。
本文的立場更傾向于第三種方向,即認為《不茍》“誠論”和“性惡”思想是相輔相成的。不過,與其說《不茍》“誠論”是“性惡”體系的一部分,不如說“誠論”和“性惡”各自是荀子思想的構(gòu)成部分。之所以修正我們的表述是緣于兩點考慮:其一,“性惡”的確切意涵仍然有待厘清;并且無論“性惡”的確切意涵為何,“性惡”無論是在《荀子》的文本中還是在后人的論述中,往往都只是一個簡化的標簽,為的只是方便陳述一套實際上相當復雜的思想體系。①A. C. Graham和A. S. Cua都提到了這一點。參見A. C. Graham, “The Background of the Mencian Theory of Human Nature,” Studies in Chinese Philosophy and Philosophical Literature ( Singapore: Institute of East Asian Philosophies, 1986) 57. A. C. Graham, Disputers of the Tao: Philosophical Argument in Ancient China (Chicago and La Salle, Illinois: Open Court, 1989) 250-1. A. S. Cua, “The Conceptual Aspect of Hsun-Tzu’s Philosophy of Human Nature,”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27 (1977): 374.因此,比較恰當?shù)恼f法大概是“以性惡為代表的荀子思想”。那么我們可以說,《不茍》“誠論”是以“性惡”為代表的荀子思想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二,之所以強調(diào)“誠論”和“性惡”的緊密關(guān)系,是基于一個方法論考慮:即在相反證據(jù)出現(xiàn)之前,我們應(yīng)該將《荀子》文本視為一個整體,并通過詮釋和分析,盡量整理出一套完整圓融的思想體系,以顯示其獨特的思想、哲學旨趣。在將《不茍》“誠論”視之為荀子思想的一部分這一方面,本文(以及第三種立場)其實和第二種立場并無差異,不過本文更傾向于論述《不茍》“誠論”乃至《荀子》文本各處的“誠”觀念和荀子思想其它部分的關(guān)系。
我們可以基于這種考慮,重新審視《不茍》“誠論”的一段文字。我們可以看到,這一段討論“誠”的文字,其出發(fā)點是“君子養(yǎng)心”。實際上,《荀子·不茍》接近四分之三的篇輻,都是對于“君子”各個方面的討論?!罢\論”的一段文字,涉及的是“君子養(yǎng)心”的問題;針對這個問題,荀子提出了“誠”這個觀念,并指出其實質(zhì)就是“守仁”和“行義”,而其成果則是“化”和“變”。然則,“誠”在這一段文字中其實是和至少四個()組觀念相聯(lián)系:“君子”、“養(yǎng)心”、“仁”和“義”、“化”和“變”。那么,在進一步判斷《不茍》“誠論”的意涵之前,我們適宜先觀察這四個()組觀念在荀子思想中的基本意義,以及其和“誠”可能的關(guān)系。
君子是儒家力求實現(xiàn)的人格典范,所以孔子告誡子夏:“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保ā墩撜Z·雍也》)在《荀子》文本中,君子同樣是價值和正面行為的踐行者;可以說,在荀子心目中,君子就是其思想的實踐者,所以荀子也說:“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荀子·儒效》)荀子在這里認為,“道”主要關(guān)涉的是人類的生活,是人民行為舉止所仰賴的規(guī)范原則,而君子就是其倡導者。不過,雖然“君子”在《荀子》文本中往往都直接指涉理想人格,但在更嚴格的區(qū)分中,“君子”則是落后于完美“圣人”的修養(yǎng)階段。
譬如荀子曾根據(jù)求學者的不同階段而區(qū)分“士”、“君子”和“圣人”:“彼學者,行之,曰士也;敦慕焉,君子也;知之,圣人也?!保ā盾髯印と逍А罚┸髯釉谶@里提及“學”,其實是對于“我欲賤而貴,愚而智,貧而富,可乎?”這個問題的響應(yīng)。荀子認為通過學習,即使貧賤愚笨之人也可以得到價值上的顯貴。荀子認為,求學者,如果能夠遵守相關(guān)規(guī)范以行為處事,可以稱得上是“士”;至于“君子”,則不但在行為上能施行所學,并且能“敦慕”之?!岸啬健?,楊倞認為就是“厚慕之”;王引之反對楊倞的說法,認為“敦”和“慕”都應(yīng)該訓為“勉”,并引用《禮記·曲禮》的“敦善行而不怠,謂之君子?!币詾樽笞C。[1]125王天海參考諸家注釋,也贊同王引之的說法,認為“敦慕”就是指“勤勉”。[15]285由于缺乏更多的語境,“敦慕”在這幾句文字中的確切意思,并不容易判斷。不過我們可以參考《荀子·修身》一段相類似的文字:“好法而行,士也;篤志而體,君子也;齊明而不竭,圣人也。人無法,則倀倀然;有法而無志其義,則渠渠然;依乎法,而又深其類,然后溫溫然。”在這里,“士”的標準不但是“行”,同時還有“好法”;也就是說,“士”是因為對相關(guān)法度的喜好而施行之。至于“君子”,則一方面“篤志”,另一方面能將相關(guān)法度體現(xiàn)于已身?!昂V志”一般有兩種理解,一種認為是堅定志向,一種認為是深厚認識。①相關(guān)注釋可參考王天海:《荀子校釋》,第72頁。下文的“有法而無志其義,則渠渠然”,說的應(yīng)該是如果徒依法度而行,但對于法度背后的義理沒有了解,則會因為不理解法度的原理統(tǒng)類而惶恐不安。依此,似乎上文的“篤志”應(yīng)該理解為對于法度之義有深厚真切的認識,所以能真正地踐履法度而將之體現(xiàn)于己身。不過,如果將“無志其義”理解為不向往追求法度蘊含的義理,似乎也是可行的。并且,將“志”理解為向慕,正可和《儒效》的“敦慕焉,君子也”相呼應(yīng)。
雖然我們對于這兩段文字的相關(guān)字詞不一定能有確切肯定的訓詁,但我們?nèi)匀荒軌蛘沓鲕髯訉τ凇熬印钡囊恍┛捶?。第一,相對于“士”的遵從和施行所學(禮義法度),“君子”在禮義法度方面要表現(xiàn)的更進一步。第二,這種更進一步,至少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君子在行為上更持之以恒,也更深入身心;因此荀子以“敦”和“體”來形容之。另一方面,君子不僅僅停留在外表的行為,而同時有和行為相關(guān)聯(lián)的心靈修養(yǎng)。這種心靈修養(yǎng),可以是對于禮義法度所蘊含義理的認識,或者是對于相關(guān)義理的向慕追求。實際上,向慕追求和認識可以是同一種活動的兩面:正因為不再停留在行為表層,而是對行為背后的義理有所追索,才能對這些義理有所發(fā)現(xiàn)和認識。荀子所提到的“慕”和“志”,就是對這種心靈修養(yǎng)的形容。第三,“君子”和“圣人”的差異,則在于君子還做不到“知之”和“齊明而不竭”。雖然君子對于禮義法度的義理有所向慕和認識,但卻還達不到真正透徹的了解。這種透徹的了解,荀子稱之為“知”和“明”,其表現(xiàn)則在于應(yīng)對事物沒有“不竭”、不足的時候,而其之所以能如此,則是由于圣人對于事理之“類”有深入理解。對于是否“知通統(tǒng)類”(《荀子·儒效》),荀子曾經(jīng)作出以下的區(qū)分和解釋:“然而明不能齊法教之所不及,聞見之所未至,則知不能類也……倚物怪變,所未嘗聞也,所未嘗見也,卒然起一方,則舉統(tǒng)類而應(yīng)之,無所儗怍,張法而度之,則晻然若合符節(jié)”。(《荀子·儒效》)也就是說,不知“類”者,只能根據(jù)已有的法教法度來行事,一旦遇上禮義法度所不曾描述的情況,則不能應(yīng)變;相反,知“類”者,由于對義理有深切的了解,縱使遇上未曾聽過見過的情況事物,也能通過義理來類推行事。
根據(jù)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認為,“君子”的特征就是一方面由外在行為及于內(nèi)在心靈,因而在心靈上有對于義理的向慕追求和認識,可是另一方面,君子對義理的認識卻又達不到透徹而知其統(tǒng)類的地步。荀子曾提及圣人就是求學者的模范,求學者最終的目標是通過了解圣人法制的統(tǒng)類以同樣成為圣人:“故學者以圣王為師,案以圣王之制為法,法其法以求其統(tǒng)類,以務(wù)象效其人。向是而務(wù),士也;類是而幾,君子也;知之,圣人也?!保ā盾髯印そ獗巍罚熬印笔恰邦愂嵌鴰住?,卻沒有真正掌握統(tǒng)類而達到圣人知之的境界。荀子又曾以是否了解祭禮的精神來區(qū)分不同的人格境界:“故曰: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愛敬之至矣,禮節(jié)文貌之盛矣,茍非圣人,莫之能知也。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為守,百姓以成俗?!保ā盾髯印ざY論》)荀子在這里對圣人的描述,結(jié)合了“知”和“明”,而對君子的描述,則是“安行之”?!鞍残小北硎驹凇靶小敝?,還有“安”的面向:即對于禮義法度的施行,有一種安泰和持守,而這種心靈上的安固泰然,很可能就是來自于對禮義法度所蘊含的義理的向慕和認識。
總的來說,由“士”到“君子”的轉(zhuǎn)變,其關(guān)鍵在于從行為層面上升到心靈層面,即不僅僅著眼于外在行為,而是更著意于行為背后的義理。而從“君子” 到“圣人”的轉(zhuǎn)變,其關(guān)鍵則在對于義理是否有全面透徹的了解,即是否能“知通統(tǒng)類”,并能以此指導一切的言行舉止。或許我們可以就此初步認為,“誠”就是成就“君子”并步向圣人的一種修養(yǎng)功夫,而其關(guān)鍵則在于使人“篤志”、“安行”,并進而“明知”義理、通曉“統(tǒng)類”。
我們在第一節(jié)提到,《不茍》“誠論”的提出是對應(yīng)于“君子養(yǎng)心”的問題。在上一節(jié),我們看到“君子”的相關(guān)特征是“安行”禮義法度,“敦慕”、“篤志”其義;至于能否成為“圣人”,則視乎是否達到了“明知之”、“知通統(tǒng)類”的境界。那么,相應(yīng)于“養(yǎng)心”,《荀子》文本是否又提供了什么其他線索呢?
荀子曾經(jīng)提及“君子”為學追求“全盡”,而達致“全盡”的一個面向就是對于“心”的“持養(yǎng)”:“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shù)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yǎng)之。使目非是無欲見也,使耳非是無欲聞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慮也?!保ā盾髯印駥W》)荀子在這里提到,要達致“全粹”①這一段文字中荀子用的是“不全不粹”,但在引文的前一句,荀子用的是“全之,盡之,然后學者也 ?!保枰M行“誦數(shù)”、“思索”、“為其人”、“除其害者”等四方面的功夫,而其相對應(yīng)的效果則是“貫之”、“通之”、“處之”和“持養(yǎng)之”。在《勸學》上文,荀子曾自問自答:“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jīng),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誦數(shù)以貫之”②楊樹達也提到了“誦數(shù)以貫之”和“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jīng)”的關(guān)系。見王天海:《荀子校釋》,第44頁。,指的應(yīng)該就是廣讀經(jīng)書典籍,以貫連經(jīng)書記載的禮義法度。荀子另外也提及“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蠕而動,一可以為法則?!保ā盾髯印駥W》)這里提及的四個面向或階段,或許就相對應(yīng)于“全粹”之學四方面的功夫。“誦數(shù)以貫之”對應(yīng)于“入乎耳”;“思索以通之”對應(yīng)于“著乎心”,因為“心”通過思索才能真正領(lǐng)會禮義法度的貫通之理;“為其人以處之”對應(yīng)于“布乎四體”,說的是施行的功夫;“除其害者以持養(yǎng)之”對應(yīng)于“形乎動靜”,強調(diào)的是將妨害“全粹/全盡”的東西去除,以成就完美人格,并因而能在動靜微細之處,皆能體現(xiàn)禮義法度。值得注意的是,《不茍》“誠論”同樣多次提到了“形”,譬如“誠心守仁則形”、“不獨則不形”。能夠“貫之”、“通之”、“處之”、“持養(yǎng)之”以成就“全粹”之學后,其在“心”的表現(xiàn)就是“使心非是無欲慮也”?!笆剐姆鞘菬o欲慮也”是否也就是通過“誠”所達致的“養(yǎng)心”境界?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在下文還會進一步考慮。
荀子曾提到“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經(jīng)理也。”(《荀子·正名》)這幾句表示,“道”是達致“治”的常理,而“心”則負責操持主導“道”的施行實踐。顯然,“心”和“道”有很密切的關(guān)系。那么,“養(yǎng)心”大概也和“道”息息相關(guān)。我們之前提到,“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保ā盾髯印と逍А罚┝硪环矫妫髯右苍f“君子也者,道法之總要也,不可少頃曠也?!保ā盾髯印ぶ率俊罚┎⑶遥髯觾纱沃赋?,“先王之道,仁義之統(tǒng)”(《荀子·榮辱》)。由此可見,“道”顯然也和“君子”和“仁義”有密切關(guān)系。那么,如果我們能進一步厘清“心”和“道”的關(guān)系,那么對于了解“養(yǎng)心”應(yīng)該有所裨益。
關(guān)于“心”和“道”的關(guān)系,《荀子·解蔽》有幾段相當重要的討論。不過在檢視這些討論之前,我們有必要簡單交代相關(guān)的背景。荀子在《解蔽》篇首即指出,“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闇于大理?!避髯咏又赋觯皝y國之君,亂家之人,此其誠心,莫不求正而以自為也。妬繆于道而人誘其所迨也。私其所積,唯恐聞其惡也。倚其所私,以觀異術(shù),唯恐聞其美也。是以與治雖走而是己不輟也。豈不蔽于一曲,而失正求也哉!”荀子認為人的弊病在于被偏曲之學所蒙蔽而無法通曉大理。他并且指出,亂國的諸侯以及異說百家的擁護者,本來也追求正理,但卻被一己本有的看法所蒙蔽,以致和正道正理相離。③后一段文字中,“妬繆于道而人誘其所迨也”一句意思不清,注釋者眾說紛紜。本文在此不糾纏于此句的確詁,因為一方面全段的意思還算大體明了,另一方面這一句也和我們討論中的問題沒有直接關(guān)系。這里值得注意的是“誠心”一詞,荀子認為亂國亂家之人,就其真實的心意而言,本也是“求正”的,只是因為“蔽于一曲”而“失正求”。以此看來,“誠”本身并不保證“心”的得正?;蛟S是基于這種認識,并為了避免誤會,《不茍》的“誠論”在“致誠則無它事矣”之后,就緊接著說“惟仁之為守,惟義之為行”,并提到“誠心守仁”和“誠心行義”。《解蔽》篇接著提到,“凡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此心術(shù)之公患也。”這里的“心術(shù)”一詞同樣值得注意。荀子曾經(jīng)提到,“故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shù);形不勝心,心不勝術(shù);術(shù)正而心順之,則形相雖惡而心術(shù)善,無害為君子也。形相雖善而心術(shù)惡,無害為小人也?!保ā盾髯印し窍唷罚┸髯诱J為“心”能夠控制形體,而“術(shù)”則能夠主導“心”并決定“心”的善惡?!靶g(shù)正而心順之”指的是“心”順從“術(shù)”的正面例子:如果“術(shù)正”,其結(jié)果就是“心術(shù)善”;反之則是“心術(shù)惡”。①荀子雖然沒有明白說出“心術(shù)惡”的原因,但從“心不勝術(shù)”來看,我們可以推論其情況大概是“心偏而心亦順之”。另外,“術(shù)正而心順之”,宋本作“術(shù)正而心順”;這里依從《荀子集解》的文本,見王先謙:《荀子集解》,第73頁。正因為“術(shù)”的正確與否能夠決定“心”的善惡,所以荀子特別強調(diào)要避免“心術(shù)”的通病。“誠心”和“心術(shù)”這兩個概念的使用,都表明了“心”自身并非必然是善或者必然是惡,其善惡取決于人所依從的規(guī)范。所以荀子在《解蔽》接著就提出了圣人所采納的方法:“圣人知心術(shù)之患,見蔽塞之禍……兼陳萬物而中縣衡焉。是故眾異不得相蔽以亂其倫也。何謂衡?曰:道。”圣人并不“蔽于一曲”,而是“兼陳萬物”,由此能得到正確的標準。這個正確的標準,就是“道”。《解蔽》接下來的幾段,就正是討論“心”和“道”的關(guān)系。
荀子首先指出,“故心不可以不知道;心不知道,則不可道而可非道。”反之,“心知道,然后可道;可道然后守道以禁非道?!避髯硬⒖偨Y(jié),“故治之要在于知道?!雹谕跆旌UJ為這一句應(yīng)該斷為“故治之要在于知道人?!彼⒁脳顐姷淖ⅰ靶钠堉溃位疾恢廊恕睘樽C。見王天海:《荀子校釋》,第849頁。不過楊倞所注,針對的是《荀子》文本中的上一句“何患不知?”并且,如果這一句讀為“故治之要在于知道人”,則未能和之前的“故心不可以不知道”相呼應(yīng)。這里值得注意的是“知道”、“可道”和“守道以禁非道”這三個階段。荀子認為,“心知道”,就會“可道”;“可道”之后就能接著“守道以禁非道”?!靶闹馈?,《解蔽》下文的“虛壹而靜”一段有詳細討論。至于“可道”,應(yīng)該就是《荀子·正名》提及的“心之所可”:荀子一方面說“故治亂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绷硪环矫嬗终f“凡人莫不從其所可,而去其所不可。知道之莫之若也,而不從道者,無之有也?!鼻罢呖梢曋疄閷Α爸沃谟谥馈钡难a充;后者則進一步解說了,何以“心知道,然后可道”——因為“知道”就能夠了解天下沒有什么其他東西比等得上道,那么當然就會“從道”并“可道”。另外,“守道”是否就對應(yīng)于《不茍》的“誠論”呢?《不茍》恰恰提及了“惟仁之為守”、“誠心守仁則形”以及“夫誠者,君子之所守也”。而且,荀子亦曾提及“端愨誠信,拘守而詳”(《荀子·修身》),以及“端愨以守之”(《荀子·仲尼》)。如果“誠”的確對應(yīng)于“守道”,那么在荀子思想中,“知道”、“可道”和“守道”這三階段功夫的詳細解說,就是由《解蔽》的“虛壹而靜”、《正名》的“心之所可”和《不茍》的“養(yǎng)心莫善于誠”所分別承擔。是否如此,我們可以綜合其他證據(jù)之后再行論斷。
《解蔽》下文荀子以“虛壹而靜”來解釋“心何以知”的一段文字,我們在這里沒有必要直接討論。不過其中有幾句文字,卻是值得留意的。荀子指出,“未得道而求道者,謂之虛壹而靜。作之,則將須道者之虛則入,將事道者之壹則盡,盡將思道者靜則察。知道察,知道行,體道者也?!避髯釉谶@段文字的開首就曾自問自答:“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边@樣看來,嚴格而言,“虛壹而靜”僅是“知”的功夫。只有當人在“心”“虛壹而靜”的狀態(tài)去“求道”,才能“知道”。即,“虛壹而靜”本身只是保證“心”能“知”,卻不保證“心”能“知道”;只有當人積極“求道”,將“虛壹而靜”運用于“道”的求索,“知道”才能得到實現(xiàn)。大概是因為如此,荀子才一方面指出“未得道而求道者”,另一方面則強調(diào)“須道者之虛”、“事道者之壹”和“思道者(之)靜”的功夫。另外,“知道察,知道行”所述的功夫,應(yīng)該也就是《解蔽》下文所說的“故君子壹于道而以贊稽物。壹于道則正,以贊稽物則察;以正志行察論,則萬物官矣?!本右浴办o”“思道”就能“察”,就能對于事物有詳致的了解;在“正志”的指導下施行對事物的“察論”,就能恰當?shù)亟y(tǒng)轄萬物。而通過“察”和“行”,也就能“體道”。這里的“體道者也”,或許就是之前提到的“篤志而體”《荀子·修身》)的君子狀態(tài)。這樣看來,“知道察,知道行,體道者也”和“以正志行察論”或許描述的也是君子“誠”的功夫;而《解蔽》這里交代的也就是結(jié)合“知道”和“守道”的功夫境界。
《解蔽》接著的一段提到了“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荀子認為“心”必然是自我主宰,而不會受他物宰制。所以他接著說“自禁也,自使也,自奪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詘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則受,非之則辭。”此中“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最值得注意,因為這表明了“心”是不會受外力所逼迫而改變其意向意志。我們原來關(guān)注的是“養(yǎng)心”的問題;“心”這種不受逼迫的特性,使得我們可以推論出“養(yǎng)心”的兩個必要條件:其一,任何對于“心”所施加的影響或改變,都必然要得到“心”本身的認可;其二,“養(yǎng)心”所帶來的影響或改變,最終必然體現(xiàn)在“心”自身的轉(zhuǎn)變。第一點不難理解:既然“心”自我主宰并且不受逼迫,那么任何作用于“心”的影響和改變,都必然要得到“心”自身的認可才可能發(fā)生。這也表示了,任何“養(yǎng)心”的措施,都不可能違逆于當下的“心”。③我們這里強調(diào)“當下的‘心’”,是因為“養(yǎng)心”對于“心”的逐漸改變,可能最終形成一個相當不同于以往的“心”。這種最終的“心”的狀態(tài),可能是當初的“心”所不曾想像,并且不會認同的狀態(tài)。那么,如果“養(yǎng)心”要得以展開,就必然和當下“心”的狀態(tài)有所接軌,①這里的“接軌”是一個寬泛的用法,為的是表示“養(yǎng)心”必須相符或至少不相違于當下“心”的關(guān)懷和欲求;這樣,“養(yǎng)心”才有可能得到“心”的認可。并因而能得到當下“心”的認可。第二點想說明的則是,“養(yǎng)心”不可能通過欺騙、隱瞞、逼迫“心”等方式而帶來行為的改變。任何行為乃至人格上的轉(zhuǎn)變,最終必然來自于“心”的轉(zhuǎn)變。這兩個條件表示,“君子”“養(yǎng)心”的起點很重要,即“君子”已經(jīng)接受的規(guī)范法度,就決定了恰當?shù)摹梆B(yǎng)心”是否能夠展開。當然,“君子”之所以被稱為君子,就表示其人已經(jīng)步入了儒家的修養(yǎng)之道,并已經(jīng)基本達到了“敦慕”、“安行”和“篤志而體”的境界。“養(yǎng)心”大概就是進一步深化“君子”對于禮義法度的體認,并逐漸邁向圣人。荀子在《解蔽》的這一段最后說到“類不可兩也,故知者擇一而壹焉?!蔽覀冎耙呀?jīng)看到,“君子”到“圣人”的轉(zhuǎn)變,最關(guān)鍵的是對于“類”的掌握,即“圣人”能做到“知通統(tǒng)類”、“明”“知”“類”?!督獗巍愤@里所提到的“類”,大概指的就是同樣的“統(tǒng)類”。那么,荀子的意思應(yīng)該就是,“心”只能追求一種“類”。這種“類”當然就是“道”,也就是“擇一而壹”中的“一”?!督獗巍非拔奶岬健安灰苑蛞缓Υ艘?,謂之壹”。那么“擇一而壹”其實也就是以“道”來統(tǒng)轄“心”的各種認識,使能達到“兼陳萬物”而不“蔽于一曲”的境界。這樣看來,荀子在《解蔽》這一段,強調(diào)的應(yīng)該還是“知道”的重要性。因為一如之前指出,只有“知道”,“心”才會“可道”和“守道”。并且正因為“心”自我主宰的特性,“知道”才更顯重要——既然從外在強迫“心”是不可能的,那么就只能在“心”既有的框架下,使之“知道”。至于“養(yǎng)心”,應(yīng)該就是確定“心”所追求的“類”,使之能在“道”的指導下,深化對于禮義法度的認可和體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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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22.6
A
1673-2030(2015)04-0063-07
2014-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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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小虎(1974—),男,廣東開平人,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副教授,牛津大學中國研究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