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松章
在近現(xiàn)代的篆刻名家中,趙古泥、陳師曾、喬大壯的印譜我都看到的比較晚,所以我在以前寫作《篆刻章法百講》、《中國篆刻技法全書》(技法部分)等書稿時,幾乎沒有引用過這三個人的篆刻作品,心里老覺得是一種缺憾吧。
這篇文章本來其實是在寫《鄧散木印譜》,但是在寫作過程中總是要對比趙古泥的。我發(fā)現(xiàn)離開了趙古泥,鄧散木很難寫。于是干脆先寫《趙古泥印譜》。
《趙古泥印譜》,常熟博物館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4月出版。這部印譜收錄了1900方趙古泥篆刻,前面有部分趙古泥篆刻原石照片,是目前為止收錄趙古泥篆刻最多的印譜。
常熟是個美麗的江南城市,我去過三次,虞山林泉,尚湖風(fēng)月,包括琴川的街道,都給我留下了極為美好的印象——更不用說文化的昌盛。而坐落在虞山山腳下的常熟博物館,不僅著力收藏虞山印人的印學(xué)著作,還精心整理出版,大力推介鄉(xiāng)賢,嘉惠印林,令人感佩!
趙石 (1874-1933),江蘇常熟人。初名鴻,字石農(nóng),號慧僧。后來因非常喜愛封泥古樸趣味,改號“古泥”。晚年號石道人、泥道人。由于對吳昌碩的崇拜,名其室曰“拜缶廬”。
寫鄧散木繞不開趙古泥,寫趙古泥則繞不開吳昌碩。趙古泥21歲就拜在缶廬門下,親炙于吳昌碩。我把吳昌碩、趙古泥、鄧散木三人的印譜并排鋪開對比,很明顯,趙古泥可以說承前啟后,自立門戶!
趙古泥的朱文印,由吳昌碩上探封泥,并加以變化,可圈可點。封泥的發(fā)現(xiàn)和著錄從20世紀初開始,很快形成了一個高峰,而一代宗師吳昌碩首先在篆刻中借鑒封泥形式。比如他的名作“明道若昧”(圖1),蒼古渾穆,空靈多變,如果不是對封泥的借鑒,這樣的印章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劃時代地把印邊作為調(diào)節(jié)篆刻章法、豐富印面虛實的重要手段,也是從吳昌碩開始的。這些對趙古泥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趙古泥的一些疏密平均的朱文印,比如“雙宋研齋”(圖2),學(xué)習(xí)吳昌碩的痕跡非常明顯。不但技法受到吳昌碩的影響,而且風(fēng)格都亦步亦趨。毫無疑問,吳昌碩印風(fēng)是趙古泥取法的源泉。而趙古泥在此之上自出機杼,巧做變化,終在吳昌碩之外自立門戶。
趙古泥能夠從吳昌碩門下脫出,一個是有自己的篆書風(fēng)格,一個是對篆刻技法進行了新的探索并自辟蹊徑,這二者缺一不可。
趙古泥朱文印的主要變化在于字法的去吳昌碩化和章法的偏封泥化。趙古泥的篆書我見到的不多,但是大體風(fēng)格是知道的。趙古泥篆刻的字法處理,有自己篆書的影子,也屬于“印從書出”,但是印化得比吳昌碩徹底。而他偏封泥化的章法,主要就是打破印面的平衡,把不平衡作為一種常態(tài)。比如“子敦”(圖3),很明顯受到封泥拓片中常見的印邊輕重影響,但是輕重變化的程度遠大于吳昌碩,是趙古泥的創(chuàng)造!
這樣的前所未有的印邊變化幅度,顯然為章法提供了無窮無盡的技法解決方案。僅僅憑印邊的輕重,就可以使一方字法筆畫比較平均的印面顯得輕重變化突出,比如“錫百壬申劫后所作”(圖4),這也是趙古泥的創(chuàng)造;也可以用在使輕重不勻的印面變得均衡,比如“眉軒氏” (圖5)、“石道人” (圖6);還可以使原本的對比更加強化,形成以重領(lǐng)輕的生動局面,比如“云僧” (圖7)、“石愚” (圖8)。不論哪種用法,都使得章法更加生動!就是說這樣的技法既可以制造生動的局面,又可以解決原有的矛盾,適用面極寬。這一點是趙古泥印風(fēng)中非常值得學(xué)習(xí)的技法。正因為如此,我們看趙古泥的篆刻(包括普遍運用此法的鄧散木的篆刻),很少有平庸的感覺,這是其篆刻的過人之處。
篆刻講究朱白統(tǒng)一。在一位印人的具體實踐中,有朱文影響白文的,有白文影響朱文的。趙古泥屬于前者。因為在對圓斜筆包容度大大朱文印中,趙古泥對字法的印化程度已經(jīng)很高,所以他的白文印更偏漢印式是毫無疑問的。在少數(shù)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受吳昌碩一些的明顯痕跡,比如“河間伯子”(圖9),而大多數(shù)作品顯現(xiàn)出全新的面目。
他白文印的很多處理是受朱文印的啟發(fā)而來。比如通過線條輕重變化,使一方比較標準的漢印式作品突顯輕重變化,如“南華寓言”(圖10);通過類似封泥印邊的輕重變化,使印面產(chǎn)生明顯的向背傾向,如“江寒艇” (圖11)。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這種技法的最終結(jié)果是,在任何一方印中,都可以靠線條的輕重隨心所欲地決定章法的輕重——而不是由文字與生俱來的文字疏密。比如“莊燁光印” (圖12)。同時,也就具備了隨意調(diào)節(jié)章法視覺重心的能力,比如“江南蕭氏” (圖13)。這樣的技法處理主動性是篆刻史上前所未有的,是一種全新的創(chuàng)造!
趙古泥也非常重視印作的變化,減少重復(fù)。對一些筆畫平均的印文,他尚且巧妙變化,力避平庸,所以當印面有疏密、動靜對比契機時,他更是不遺余力地加以突出,比如“云壑山中樵者” (圖14)、“子敦”(圖3)、“眉軒氏” (圖5)等。即使一些章法對比不太突出的作品,他也會一些小的調(diào)節(jié)手段,使印面活潑生動雋永,比如“顏齋”(圖15)、“汝霖手筆” (圖16)、“但耕齋藏” (圖17)、“鶴翔” (圖18)。平心而論,我甚至偏愛這類作品。
趙古泥的篆刻刀法也受吳昌碩影響,先刻后做,線條勁健而渾穆,也屬于一流。從以上舉例中可見一斑。
我們談?wù)撘环N篆刻風(fēng)格,除了個性,還有純度。但是趙古泥和鄧散木的對比讓我想到了“程度”。趙古泥之所以能夠在吳昌碩眾多弟子中脫穎而出,開宗立派,靠的是自己有別于吳昌碩的個性。鄧散木學(xué)趙古泥而享大名,純熟之極,精能之極,靠的是純度。如果拿這本《趙古泥印譜》和《鄧散木印譜》比較作品的純度,鄧譜的純度要高于趙譜;若讓我們來評判高下,可能印壇更多人會喜歡趙古泥——這就是過猶不及的程度問題了!
我常常感嘆吳昌碩的偉大,他的篆刻有雄視千古的氣概。他的偉大令人仰視,也籠罩了很多人。他的學(xué)生雖然多,但是大多數(shù)以繼承為主,篆刻上真正開創(chuàng)出一種新風(fēng)格的只有趙古泥,從這一點來講,趙古泥也有其偉大之處!趙古泥的虞山派印風(fēng),是寫意印風(fēng)中承上啟下的重要一環(huán),有著鮮明的開創(chuàng)性,其影響遠遠沒有達到其應(yīng)有的位置,甚至遠遠落后于學(xué)習(xí)發(fā)展虞山派印風(fēng)的鄧散木。從這個意義上講,《趙古泥印譜》為印壇提供了一份全面研究趙古泥篆刻的樣本,其重要性不言而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