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嘉豪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陶淵明一生五次為官,但又屢次辭職歸隱鄉(xiāng)里,對官場表現出極端的厭惡之情,以至于將官場視為“塵網”,對為官之經歷表達了深深地懺悔之情。宗白華先生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中指出:“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1]356這個時期皇權衰弱,軍閥混戰(zhàn),社會動蕩,高官貴族、文人名士動輒得咎,性命朝不保夕。陶淵明生活的東晉晚期,司馬道子父子把持朝政,繼而孫恩叛亂、桓玄篡國,然后又是劉裕專權。盡管如此,他仍然獲得了很多為官的機會。陶淵明一生五次為官,對官場險惡有切身體會。出于畏禍的原因,他或者被迫出仕,而又出于相同的原因而屢次辭官,甚至拒絕朝廷的征召。下面結合其兩次為官的經歷對此進行論述。
陶淵明第二次為官是在晉安帝隆安三年(399),逯欽立《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隆安四年庚子,“詩云:‘自古嘆行役,我今始知之。’知此次至都,乃以官使而非私事。又詩云:‘久游戀所生。’知陶仕玄為官不自今年始,若自今年始,方至五月,不得言久游也。據《晉書·桓玄傳》,‘玄屢上疏求討孫恩,詔輒不許。恩逼京師,復上疏請討之,會恩已走’云云,按《安帝紀》孫恩陷會稽在去年(399)十一月,至丹徒逼近京師,在明年(401)六月,則陶之奉使為玄初次上疏當在本年,其仕于玄,當在去年?!盵2]268按其所引詩為《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規(guī)林》(其二)。
至于淵明為何仕于桓玄幕府,鄧安生《陶淵明年譜》“辨正條”曰:“考《晉書·安帝紀》、《桓玄傳》,去年(399)十月,桓玄與殷仲堪、楊佺期盟于潯陽,玄為盟主,上書申理王恭,尋詔以玄為江州刺史,鎮(zhèn)夏口。玄早有異志,至是乃廣攬人才,樹置腹心。淵明既為大司馬陶侃曾孫,潯陽洪族,其外祖父孟嘉嘗為桓玄之父桓溫大將軍府長史,其時淵明又正閑居潯陽,其仕于玄良有以也?!盵3]85
逯欽立《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點出陶淵明本次出仕時間及出仕于何人,鄧安生《陶淵明年譜》則點出陶淵明出仕桓玄幕府之原因,是出于桓玄的征召。此次出仕是否出于自愿呢?朱自清《陶淵明年譜中之問題》曰:“葉夢得謂荊州刺史自隆安三年(399)桓玄襲殺殷仲堪,即代其任,至于篡未授別人,淵明之行在五年(401),疑其嘗為玄迫仕也?!盵4]597本次出仕始于隆安三年(399),終于隆安五年(401)年底。本年底,陶淵明生母孟氏去世,故辭官回家守母喪。
本次辭官看似為母親去世所致,實為淵明醞釀已久的行動。其《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規(guī)林》(其二)曰:“久游戀所生,如何淹在茲?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北磉_了強烈的辭官歸鄉(xiāng)之情,表現出對為官的厭惡,也可證朱自清的推斷。其“辭官歸鄉(xiāng)”的念頭這一方面固然與其“性本愛丘山”的本性有關,但也和當時嚴峻的政治形勢密不可分。鄧安生《陶淵明年譜》“辨正條”曰:“玄早有異志,至是乃廣攬人才,樹置腹心?!盵3]85桓玄有異志,其不臣之心在這時已經表現出來了?;感诼“踩辏?99)逼迫殷仲堪自殺,此時,正值孫恩叛亂?!稌x書·桓玄傳》:“玄屢上疏求討孫恩,詔輒不許?!盵5]2589桓玄派誰出使京師建康呢? 逯欽立《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推斷說:“按《安帝紀》孫恩陷會稽在去年(399)十一月,至丹徒逼近京師,在明年(401)六月,則陶之奉使為玄初次上疏當在本年(400)?!盵2]268龔斌《陶淵明集箋注》曰:“疑淵明或許于隆安四年為桓玄上疏入郡;事畢,還潯陽省親?!盵6]167司馬道子和司馬元顯父子二人對桓玄的請求非常警惕,于是下詔不許。陶淵明只好回江陵交差。按《晉書·桓玄傳》,隆安三年十二月,江州刺史桓玄襲殺殷仲堪、南蠻校尉楊佺期,“詔以玄都督荊司雍秦梁益寧七州、后將軍、荊州刺史、假節(jié),以桓脩為江州刺史。玄上書固爭江州,于是進督八州及楊、豫八郡,復領江州刺史?!俗韵目谝奇?zhèn)江陵?!盵5]2589桓玄此時正在江陵。由“玄屢上疏求討孫恩”句可知,桓玄不止一次的派使者進京上疏,但都遭到了拒絕。陶淵明這次出差不知是哪一次,但可以推斷絕非第一次??磥恚@次出差陶淵明也是碰了一鼻子灰,他敏感地覺察到朝廷與桓玄之間存在很大的矛盾,二者將來必有一戰(zhàn),出于畏禍的心理,于是回江陵交差的路上請假回鄉(xiāng)探望親人。
關于陶淵明的畏禍心理,張志岳在其《讀陶三論》中說:“前一年桓玄舉兵犯京師,掌握了軍政大權,到這一年的年底,就強迫晉安帝讓位給他??梢酝浦@一年的政治局勢更為混亂,加深了陶淵明對現實的憎惡與畏懼,從而便決心歸隱?!盵7]137據《晉書·安帝紀》:“元興元年(402)春正月庚午朔,大赦,改元。以后將軍元顯為驃騎大將軍、征討大都督,鎮(zhèn)北將軍劉牢之為元顯先鋒,前將軍、譙王尚之為后部,以討桓玄?!廖矗鯉煍】冇谛峦??!感詾槭讨?、丞相、錄尚書事?!盵5]254桓玄舉兵犯京師在元興元年。按照張先生的說法,陶淵明從桓玄幕府歸隱是在元興元年,然而陶淵明母親去世于隆安五年(401)冬。因此,陶淵明不可能到元興元年才歸隱,然而他揭示了陶淵明歸隱是出于對政治形勢的畏懼心理確實符合事實。又鄧安生《陶淵明年譜》“辨正”條:“又按詩題《懷古田舍》(筆者按:指《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詩),陶《考》(筆者按:指陶澎《陶靖節(jié)年譜考異》)謂即‘于田舍中懷古’,良是。詩中所懷之古,即是躬耕于隴畝之中,以求超然與避患之荷蓧丈人、長沮、桀溺等上古隱士。淵明當桓玄篡弒之際,人自危懼,故居隴畝以全身,引古代隱士為同調?!盵3]94也認為此次辭官守喪出于畏禍心理。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桓玄與朝廷對立都是謀逆行為。其元興元年攻占建康,殺死了司馬道子和司馬元顯,并且迫使晉安帝禪位,是典型的篡位行為。陶淵明一旦參與進來,無論桓玄篡位能否成功都會背上亂臣賊子的名聲,一旦失敗還會殃及家族。這種政治形式,在隆安四年(400)陶淵明為桓玄出使京師時,他就已經看出來了。也正是出于畏禍以及不愿背上亂臣賊子的罵名,他才一再表示歸隱之意,其母去世也恰好給了他這個辭官的借口。
躲過這場大禍的陶淵明在元興二年(403)寫了一首《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在詩中表達了慶幸之意,“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jié)?!编嚢采短諟Y明年譜》“辯正”條:“《與從弟敬遠》詩題明標‘癸卯歲’,則此詩之作于元興二年固毋庸置疑。至詩中‘寢跡衡門下’以下四句之意,當于‘癸卯歲十二月’此一特定歷史時間求之。先是,淵明為桓玄佐吏,但玄逆跡漸彰,遂有‘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之意。隆安辛丑,母夫人卒,因解官居憂,遂其初志。而本年,玄果覆晉稱楚,改元永始,徙安帝于潯陽。淵明有感于此而作是詩,蓋慶幸自己未預篡逆事,得以固窮守節(jié),棲遲衡門。此種隱衷,顧盼周圍,無有人知,惟有‘荊扉晝常閉’‘歷覽千載書’,與古之遺烈相契而已。”[3]96又云:“若淵明本年冬(隆安五年)未去職居憂,則必預其事。元興二年癸卯十二月《作與從弟敬遠》詩云:‘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jié)。’”[3]91味其意,明是未預篡逆之事,否則不當有此。
陶淵明“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飲酒》其十六),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其《感士不遇賦》:“夫履信思順,生人之善”句就表達了人生須遵守信義不忘忠孝的觀念。鐘秀《陶靖節(jié)紀事詩品》卷一引陳繹語說陶淵明“心存忠義”?!陡惺坎挥鲑x》中“懷正志道之士”,“潔己清操之人”實為夫子自道。范子燁先生談到陶淵明的政治傾向時說:“就政治選擇而言,陶淵明自始至終都屬于桓黨,而不是劉黨。在以劉裕為代表的北府軍事集團和以桓玄為代表荊楚政治集團對峙、拼殺的過程中,他的政治立場是堅定地?!盵8]認為陶淵明屬于桓玄這一黨,這個論斷值得商榷。如果這樣陶淵明對東晉就是不臣之人了,那么,顏延之為何又在其《陶徵士誄并序》中還稱他為“有晉徵士”,并謚曰“靖節(jié)”,誄文中的“孝惟義養(yǎng),道必懷邦”又該作何解釋?鄧小軍先生說:“顏延之《陶徵士誄并序》‘有晉徵士陶淵明’的稱謂,表達了陶淵明認同晉朝、是晉遺民,不認可劉宋、拒絕與劉宋合作的事實,顏延之及陶淵明生前友好給予陶淵明‘靖節(jié)徵士’的謚號,表達了陶淵明堅守晉遺民的政治品節(jié)。”[9]91陶淵明對劉裕的態(tài)度是如此,對桓玄也絕不例外。
陶淵明于隆安五年(401)底,辭官回鄉(xiāng)守母喪,一直到元興三年(404),由于劉裕的征召,他作了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鄧《譜》:“(元興三年)二月,劉裕與劉毅、何無忌等起兵于京口。三月,入于建康,劉裕行鎮(zhèn)軍將軍?!灸昶鸱殒?zhèn)軍參軍,有《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曲阿》詩?!盵3]98朱自清《陶淵明年譜中之問題》曰:“陶《考》亦云:‘東晉為鎮(zhèn)軍將軍者,郗愔之后,至裕始復見此號?!鋾r又在乙巳(405)淵明棄官之前,則淵明之仕裕,豈不信有征耶?”[4]594其《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曲阿》詩曰:“時來茍冥會,宛轡憩通衢?!薄皶r來”指為官機遇。龔斌《陶淵明集箋注》注“冥會”曰:“自然而來,不求自至。”[6]161可見是被征召。
陶淵明為何被劉裕征召,又于何時被征召的呢?據《晉書·安帝紀》:(夏四月)“庚戌,輔國將軍何無忌、振武將軍劉道規(guī)及桓玄將庾稚、何澹之戰(zhàn)于湓口,大破之?!盵5]256按湓口屬江州。蔡日新《陶淵明》曰:“此時天下多事,劉裕新起,也正是用人之際,加上劉裕初入建康時整肅綱紀,確實還像有所作為的樣子,淵明也難免不對劉裕產生幻想,因而他出任了劉裕的參軍?!笨梢?,劉裕征召陶淵明當在元興三年四月之后不久。這段話順便也揭示了陶淵明本次出仕的原因,但缺乏說服力,于是蔡先生又推斷說:“試想:淵明在隆安四年左右曾經作過桓玄的官,此時劉裕興義軍討伐桓玄的篡位,淵明若是不仕,豈不說明了他還在心念桓玄的舊恩么!惟其如此,這不大心甘情愿的官差,淵明也只能消極地去應付了?!盵10]89這種分析很有道理,同時也揭示了陶淵明出任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實則是畏禍。朱自清《陶淵明年譜中之問題》曰:“葉夢得亦疑淵明嘗仕劉裕,惟非其本意,蓋迫之耳。”[4]592他同意這種看法。
事實上,陶淵明對劉裕根本沒有心存幻想,其《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曲阿》詩交代得很明白,詩曰:“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薄傲那覒{化遷”即姑且委運任化,聊以應付一下吧,但最終我還是要回鄉(xiāng)隱居的??梢?,陶淵明此次出仕是迫于壓力,進一步說是因為畏禍心理使然。
陶淵明為何因畏禍而出仕劉裕呢?其中一個原因上文已經交代過,是因為元興三年(404)桓玄未死,如果不受召,則會承擔政治風險。陶淵明作劉裕參軍半年多,義熙元年初即轉為劉敬宣德建威參軍,即使時間不長,他對劉裕的為人也至少會有初步的認識,因而,后來被劉??刂频臇|晉王朝再次征召也被他回絕。
關于陶淵明再次被劉裕征召,顏延之《陶徵士誄并序》曰:“初辭州府三命,后為彭澤令,道不偶物,棄官從好。遂乃解體世紛,結志區(qū)外,定跡深棲,于是乎遠?!性t征為著作郎,稱疾不到。”又據蕭統《陶淵明傳》:“歲終,會郡遣督郵至,縣吏請曰:‘應束帶見之?!瘻Y明嘆曰:‘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即日解綬去職,賦《歸去來》。征著作郎,不就?!?/p>
可見,陶淵明義熙元年(405)辭去彭澤縣令后,還曾被征為著作郎。至于此次被征召的時間,據沈約《宋書》曰:“義熙末,徵著作佐郎?!盵11]2288定為義熙末,按義熙為晉安帝年號(405—418)。宋王質《栗里譜》曰:“義熙十四年(418)戊午,徵著作郎,不應?!盵12]5逯欽立《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定為義熙十四年。陶澎《陶靖節(jié)年譜考異》曰:“按《宋書》,‘義熙末,徵著作佐郎’,亦不必定其十四年。”[12]99關于陶淵明的態(tài)度,蕭統《陶淵明傳》、《宋書》和《栗里考》皆云“不就”或“不應”。關于原因,顏延之在《陶徵士誄并序》中說:“有詔征為著作郎,稱疾不到?!碧諟Y明以身患疾病為由推辭,這與陶淵明晚年身體多病確實有關系,但其背后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為陶淵明義熙元年作《歸去來兮辭》表示與官場決裂有關;另一方面,劉裕殘忍屠殺功臣,排斥異己以圖篡位的野心也使得陶淵明產生了深深地畏懼心理。據《晉書·安帝紀》記載:“(義熙)八年九月癸酉,太尉劉裕害右將軍兗州刺史劉藩、尚書左仆射謝混?!撼螅瑒⒃泿熡懸?。裕參軍王鎮(zhèn)惡陷江陵城,毅自殺。……九年春三月丙寅,劉裕害前將軍諸葛長民及其弟輔國大將軍黎民、從弟寧朔將軍秀之。”[5]263劉裕殘害部下,剪除異己的行為令陶淵明既為自己當年離開劉裕幕府而慶幸,又對其殘暴行為進行了批判。其《飲酒》(其十七)中說:“覺悟當念還,鳥盡廢良弓”。古直《陶靖節(jié)年譜》認為“它是影射劉裕芟除異己的諷刺詩?!盵12]203鄧安生《陶淵明年譜》曰:“這一看法頗得陶淵明的苦心?!盵3]153如果第二句批判劉裕,那么上一句“覺悟當念還”,則是陶淵明“針對‘故人’醉心功名而痛下針砭,勸他審時度勢,及時引退”[3]153的。筆者看來,陶淵明雖然此時已經隱退,但在畏禍心理的驅使下,他勸故人引退也是很自然的。他言外之意是說自己是較早覺悟,較早看透劉裕的人。
陶淵明的畏禍心理在其后創(chuàng)作的《感士不遇賦并序》中得到了更充分的表現,序曰:“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jié),市朝驅易進之心。懷正志道之土,或潛玉于當年;潔己清操之人,或沒世以徒勤?!痹谂形簳x以來世風日下,政治黑暗的背景下,有志之士的遭遇后,他在正文中對統治者陷害忠良的行為進行了批判,“密網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辈遏~之網密織而魚恐懼,捕鳥之羅大張而鳥心驚。那些通達明智之人善覺悟,于是逃避官祿隱居躬耕?!氨诉_人之善覺”可謂夫子自道,但也道出了古往今來隱士選擇隱逸的原因就是出于畏禍心理。但也是有所指向的,鄧安生《陶淵明年譜》云此二句“似不屬泛論。昭明《陶淵明集序》曰:‘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芫W,宏羅云云,蓋實語其事。又如前所論,義熙十一年前后,有詔徵著作郎,淵明稱疾不到。《飲酒》詩云:‘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即述此卻聘事。按著作郎秩屬六品,雖系‘良價’,而官隸秘書,職掌史任,無關乎‘大濟蒼生’,值易代擅殺之際,適足累己招禍而已?!盵3]168分析可謂精辟。
由以上論述可見,陶淵明本次不應召也是出于畏禍的心理使然。
陶淵明畏禍是否與其生死觀有聯系,這個問題需要搞清楚。筆者以為,二者沒有沖突。
關于陶淵明的生死觀,學術界對這個問題關注較多,湯一介先生在《簡論魏晉玄風》中說:“魏晉人對于死亡,有的人僅放達之皮相,如王衍、胡毋之流;有的人得放達之骨骸,如嵇康、阮籍等人;有的人則放達之精髓,與自然為一體之放達,如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潛即是?!盵13]127將陶淵明對于死亡的超脫提高到極致。確實,陶淵明在其《形影神》三首詩歌中對生死表現出了放達甚至超脫的精神。但我們也應該注意到,他超脫生死的生命意識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形成的,而是有一個發(fā)展過程。
陶淵明在早期寫的《命子》詩中云:“日居月諸,漸免于孩。福不虛至,禍亦易來。夙興夜寐,愿爾斯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福不虛至,禍亦易來”詩人告誡兒子陶儼長大后處事應小心謹慎,要懂得幸福不會憑空而來,災禍卻容易招來,就已經表現出對災禍的恐懼心理。其出仕桓玄幕府期間創(chuàng)作的《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規(guī)林》詩曰:“江山豈不險?歸子念前途”,“江山豈不險”貌似寫景,實則表達了對官場險惡的擔憂。綜觀其詩文,在辭去彭澤縣令前后,陶淵明很少表露其曠達的生死觀,相反,他反倒不止一次地表達對生命流逝,人生短暫的感傷情緒?!峨s詩》(其一)曰:“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币颉笆⒛瓴恢貋怼倍皶r行樂,即是這種情緒的表現。其《榮木并序》詩曰:“榮木,念將老也。日月推遷,已復九夏,總角聞道,白首無成?!?/p>
其一:采采榮木,結根于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靜言孔念,中心悵而。
其二:采采榮木,于茲托根。繁華朝起,慨暮不存。貞脆由人,禍福無門。匪道曷依,匪善奚敦。
在表達了對生命短暫的惆悵的同時,對人生的“禍福無門”也表現出了深深地憂慮。其《與子儼等疏》是在“吾年過五十”,“自恐大分將有限也”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不顧其作品,而泛泛地說陶淵明對于死亡已經超脫,這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做法,而其表現對生死的超越意識的詩文則大多集中在晚年,其《形影神》就是這種意識的集中表現。鄧安生《陶淵明年譜》考訂此詩作于義熙十年(414)。另外,其《擬挽歌辭》更是創(chuàng)作于去世前不久。陶淵明超脫生死的人生觀的形成是迫不得已形成的,是基于人生短暫這個古老的命題下而形成的,《飲酒》(其十五)曰:“宇宙一何悠,人生少過百。歲月相逼催,鬢邊早已白。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就是明證。
超越生死的人生觀不等同于對畏禍意識的泯滅,陶淵明的生死觀是道家思想的反映,這是一種順應自然的生命意識,但因禍而死則與此是相悖的。更何況陶淵明的畏禍心理主要表現在其為官時期。因禍而死或者因禍而獲罪不僅僅影響個體,還會牽累家人,玷污名節(jié),甚至是玷污祖輩的聲譽。其《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曰:“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就是保全名節(jié)心態(tài)的表現。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北宋蘇軾推崇陶淵明的背景下,蘇門文人及其他遭貶文人形成了追和陶詩的浪潮。究其原因是因為北宋中晚期黨爭激烈,文字獄興盛,文人動輒遭貶,從而產生了普遍的畏禍心理。這種現象反過來不正是印證了陶淵明在其詩文中確有畏禍心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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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龔斌.陶淵明集校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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