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41年,為了打開蘇南抗日的新局面,新四軍十六旅和蘇皖區(qū)黨委積極應戰(zhàn),11月25日在旅部所在地溧陽縣塘馬村緊急召開地方武裝會議。
秋已盡,冬將至,蘇南大地籠罩在薄薄的晨霧中。溧陽縣塘馬村劉家祠堂門前的空地上沾滿了霜花,劉秀金家門前的大樹上鳥雀也少了那份聒噪, 一切是那樣的寂靜。
下午供給部部長張其昌正在做關于如何解決地方財經(jīng)供給的報告,新四軍六師參謀長兼十六旅旅長羅忠毅、正委廖海濤匆匆離開會場,漾起一層漣漪,與會者看見羅、廖神色凝重,預感到發(fā)生了大事。
天色更加灰暗了,風更大了,淹沒了張其昌的講話聲。
情報,又是一份情報,從金壇交通站轉(zhuǎn)來。交通員急速從金壇城趕到戴巷,李釗急命茅山湖西保安司令部通訊員把情報轉(zhuǎn)到旅部。
情報很簡單:
日軍在金壇城增兵,又聞薛埠日軍也在增兵,并揚言南下,目標不明,望首長注意敵之動向。
11月27日,羅、廖看著這張小紙條,雙眉緊皺,沉思起來。
羅、廖徑直來到村東司令部,兩人走上二樓的轉(zhuǎn)角馬樓處,坐定后,細細分析起來。
羅忠毅神色冷峻,“我看先派人去瓦屋山、天王寺、薛埠一帶去偵察一下,這樣會更有針對性?!?/p>
他通知參謀張業(yè)迅速趕到司令部。張業(yè)來到后,羅、廖二人把情報交給張業(yè),然后命張業(yè)派人迅速偵察敵情,把偵察到的情況迅速傳回旅部。
9點多鐘,兩個黑影匆匆來到村東司令部,一進大院,他們就高聲地對衛(wèi)兵說:“羅、廖司令在嗎?”
偵察員小林、小孫忙向羅忠毅、廖海濤行了軍禮,他們臉上的汗水還未擦凈,身上的衣服還是濕漉漉的。
“敵在天王寺大量增兵,并配有坦克和大量的大炮以及馬騎。我們又在橫山崗情報站那邊又得到情報,薛埠敵軍大量集結(jié),還來了不少騎兵……”
“好,辛苦你們了,你們下去休息吧!換換衣服,快去吃飯?!绷_忠毅揮了揮手。
“廖司令呀,我們倆好好研究一下,然后趕快開一個會,討論一下如何應對敵情?!?/p>
“對,事不宜遲,應馬上召開一個軍事會議?!绷魏c了點頭。
20分鐘后,與會人員到齊了,他們集中在村東劉赦大家。為了開好會,警衛(wèi)員特意從大祠堂戰(zhàn)地服務團處要來一盞汽燈。那汽燈掛在空中,嗞嗞作響,光線又白又亮,把整個大廳照得如同白晝。
羅忠毅、廖海濤、王直、王勝、游玉山、張業(yè)、王桂馥、黃蘭弟、張連升、還有幾個參謀及其他的幾個科長,共十五人聚集一起商討起敵情來。
幾個參謀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他們一致認為敵人進攻國民黨的可能性最大。
游玉山站了起來,“羅司令、廖司令,我覺得旅部應該移動一下,我們在塘馬呆的時間太長了……”
這一下子,大家議論紛紛,整個空間像炸開了鍋,聲浪、熱浪、氣浪把從門外意欲飄進的細雨掃蕩得干干凈凈,連那盞高掛的汽燈也要湊熱鬧,其光亮也像有節(jié)奏似的一陣亮似一陣。眾人的語言從不同的角落、方位飛向羅、廖兩人的耳中,雖然音節(jié)各異,但意思差不多。不轉(zhuǎn)移,有危險,要轉(zhuǎn)移,又沒地方轉(zhuǎn)移,就這么一個現(xiàn)狀。解決方案沒有,或者說沒有合理的方案,或者說原地不動是不合理中的合理方案。
“老游呀,這個問題讓我與廖司令再商量一下。這兒集中了許多干部,周圍有被服廠、機械所、衛(wèi)生所,一時難移呀。另外移向何方呢?這個問題我們還要研究。”羅忠毅的聲音十分沉重,他又轉(zhuǎn)向廖海濤,“廖司令呀,我們先傳達命令,要旅部特務連、四十八團、四十七團二營、四十六團九連做好戰(zhàn)斗準備,夜間增派復哨、班哨、游動哨,明天提早吃飯?!?/p>
“好?!绷魏c了點頭。
羅忠毅發(fā)布命令,“機要科,迅速發(fā)電,請示師部,對上述部署有無異議?急電四十六團,命鐘國楚、黃玉庭加強準備,防止可能發(fā)生的進攻?!?/p>
2
11月28日,早晨濃霧一片,五連小戰(zhàn)士尹保生在離塘馬村西一公里許、邵笪村西北面四五百米遠的小墳包上走動著,他是后半夜換崗上去的,一陣風刮來,霧稀釋得更薄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就在自己身邊不遠處站著幾個被寒風吹得瑟瑟發(fā)抖的人,一看那帽子、刺刀,小尹便驚叫了一聲:“日本人!”
小尹的槍先響了?!鞍劝取眱陕?,槍聲劃破了寂靜的上空,鬼子一陣騷動,由于看不清人,只是趴著亂放槍。小尹一邊放槍,一邊朝邵笪村飛奔而去,一邊叫喊著:“鬼子來了,鬼子來了!”
“叭叭——”馬狼山的兩聲槍響劃破了清晨寂靜的長空,當槍聲穿破薄霧籠罩的空間,震蕩在塘馬村上空時,羅忠毅、廖海濤一前一后從村西大祠堂奔向溝沿墳,他們兩人手上都拿著望遠鏡。
日寇來勢兇猛,羅忠毅、廖海濤立即傳令旅部特務連和四十八團二營堅決抵抗,由旅政治部組織科長王直帶領機關人員向東轉(zhuǎn)移去長蕩湖邊清水瀆圩區(qū)。接著,羅忠毅、廖海濤冒著敵人的炮火,站立在村東大路口,親自指揮機關千余人的隊伍通過村邊塘馬河上的小橋。
除鄧仲銘不在外,轉(zhuǎn)移隊列中有王直、樂時鳴、歐陽惠林、許彧青、張花南、張其昌、芮軍、樊玉琳、樊緒經(jīng)、洪天壽、陸平東、陳練升、錢震宇、諾葛慎、朱春苑、潘吟秋、徐若冰、史毅、牟桂芳、夏希平、陸容、田文、李英……途中旅教導大隊和駐戴巷的蘇南保安司令部人員也跟了上來。
駐扎在東北觀陽村的旅部特務連,先行與敵交火,奮勇抗擊,直至與日軍展開面對面的拼搏,以保衛(wèi)旅部東北側(cè)的安全。
邵笪里、南山洼是抗擊日寇西北和西南兩個主攻方向的戰(zhàn)斗要地。我四十八團二營駐守在離塘馬四、五華里的南山洼一線,27日晚,根據(jù)旅部的敵情通報,作了具體戰(zhàn)斗部署,命令四連為戰(zhàn)斗值班連,派出有經(jīng)驗的老排長李國榮排擔任陸笪方向的排哨,加強戰(zhàn)備,由五連向竹簀橋方向派出班哨,六連還加強了復哨,構(gòu)筑了防御工事,做了偽裝。干部輪流值班、查哨,視察動靜。
拂曉前,先是四連一排的復哨在濃霧中聽到了前方有人馬在移動,開始發(fā)現(xiàn)敵人步兵、騎兵在道傍停息等候天亮,戰(zhàn)斗小組準備出擊。四連連長雷來速和指導員許家信聞報后迅速集合二、三排跑步趕到預設陣地。6時許,塘馬東北方向的槍聲一打響,敵人便惡狠狠地向我四連防地猛撲過來。四連英勇奮戰(zhàn),半小時內(nèi)即斃傷日寇數(shù)十人,敵人第一次進攻被擊退。我戰(zhàn)士重傷2人、輕傷5人。初戰(zhàn)告捷,士氣大振。
槍聲剛稀落下來,北面又隱隱傳來開坦克的沉悶響聲。營長黃蘭弟判斷邵笪里四連這邊是敵主攻方向之一,步兵之后,騎兵和坦克會接踵而來。隨即親率五連前去支援。果然不到20分鐘,百余騎兵便在兩側(cè)機槍火力掩護下,殺氣騰騰地直沖過來。我四、五連在黃營長沉著果斷的指揮下,放敵靠近150米左右,集中步、機槍火力狠打,打得日軍騎兵人仰馬翻,亂了陣腳。四連一排長李國榮抓住戰(zhàn)機帶領幾個戰(zhàn)斗小組猛沖上去,一個反沖擊將敵騎兵打退。
西北之敵進攻受挫, 西南一路敵人立即策應,由竹簀橋東北角向我南山六連陣地實施猛烈炮擊,彈片雨點般落下。炮火準備過后,日軍分股成梯隊齊頭并進往山坡上沖來,對我實施強攻。六連在營政委廖堃金指揮下,打得機動靈活,連續(xù)擊退敵步兵、騎兵的輪番沖擊,使敵人從西南后周方向突破我防線的意圖未能得逞。
就這樣經(jīng)過一小時激戰(zhàn),我四十八團二營在西南、西北兩個方向連續(xù)擊退敵步、騎兵的輪番進攻,斃傷日寇數(shù)十人,我亦傷亡十余人,旋即奉命撤至第二道防線拖板橋河東岸抗擊敵人。
四十七團二營在塘馬正北的大家莊特務連阻擊之時,因遭日寇猛襲,突圍而出,四十六團九連在下梅方向遭敵分割,也突圍而出。
上午8時許,羅、廖首長召集十余位領導干部,到劉家祠堂前圍成一個圈開緊急會議,廖政委邊指著地圖邊分析:“敵人對我采取多路合擊、突然包圍的戰(zhàn)術,情況緊急,我們必須打破敵圍殲我蘇南黨政領導機關和警衛(wèi)部隊之意圖……”突然一顆炮彈落在附近爆炸,煙塵騰空而起,嗆人的火藥味撲鼻而來。廖政委繼續(xù)大聲交待:“無論敵人來勢多么兇猛,戰(zhàn)斗部隊一定要沉著鎮(zhèn)定,堅決頂住敵人的進攻,保障機關、后方單位和人民群眾的安全轉(zhuǎn)移。請羅司令下命令!”
在村頭,肉眼已可看到西北面幾千名日本鬼子在邵笪里陣地上展開,太陽旗插在馬狼山山包頂上,炮兵繼續(xù)炮擊塘馬,騎兵順南山稜線由西南向南迂回奔馳。羅忠毅立即命令:四十八團二營在西,旅部特務連在東北,四十八團特務連在南,繼續(xù)抗擊尾隨敵人;王勝請求留下阻敵,羅忠毅沒有同意,命其帶領最后一批人員撤向東面,并指定廖堃金率二營抽調(diào)的60余人隨后擔任直接掩護,乘敵尚未合攏包圍圈,經(jīng)王家莊、西陽村、陸甲、戴家橋方向突出去。
羅、廖首長處在生死存亡的關頭,卻在誰殿后互相謙讓爭執(zhí)起來,爭相把死的危險留給自己,把生的希望留給對方,誰也不愿離開殿后的戰(zhàn)斗指揮崗位,結(jié)果誰也沒有走,都留了下來。
黃蘭弟來了,四連、五連、六連的連干部除陳浩外都來了,戰(zhàn)士們也逐一來到塘馬村東邊下木橋邊的谷場上。
羅忠毅轉(zhuǎn)過身對著廖海濤說:“廖司令,你帶特務連二排和四連、五連防守新店、塘馬一線,我?guī)貏者B三排、黃蘭弟二營六連和團部特務隊防守塘馬河一線,如果不利,則退守王家莊,伺機從東南突出。”
“好!”廖海濤向羅忠毅行了一個軍禮,“羅司令,千萬小心?!?/p>
羅忠毅抿緊嘴唇,點了點頭,“那邊的任務不輕,你也要小心?!?/p>
說畢緊緊地握住了廖海濤的手。
3
四連、五連和特務連二排在廖海濤率領下,于新店、塘馬一線有效地阻擊了日軍,羅忠毅率領特務連三排、黃蘭弟二營六連和團部特務隊塘馬河及后周木橋有效地阻擊了敵人。但國民黨出賣了民族利益,故意讓出防區(qū),讓日本人來消滅新四軍,綢繆南面的國民黨軍隊悄悄撤出,新四軍陷于四面包圍。
廖海濤終于見到了羅司令,塘馬村頭一別三個多小時了,羅司令的臉被煙熏得黑黑的,臉膛黑得幾乎發(fā)亮,當然廖海濤自己也好不到哪里……
“廖司令,快來,有新情況?!绷_司令嗓子沙啞,但神色依然是那樣沉著,從容不迫,他向來是處驚不亂,在閩西作戰(zhàn)時,敵人追趕他只有二三十米遠,他都敢回身開槍射擊。
“東南方向出現(xiàn)了日軍,我們將四面受敵,”羅的語調(diào)十分沉重,“駐扎在綢繆一線的國民黨肯定讓出防區(qū)了。”
“可恥的國民黨軍!”廖海濤用手猛烈地拍打著被炮火燒焦還冒著白煙的柚樹,想想在高莊戰(zhàn)斗中,如果不是我新四軍背后一擊,國民黨六十三師很有可能全軍覆沒,我們在戰(zhàn)后還歸還了他們許多槍支彈藥,“卑鄙無恥!”廖海濤大聲地叫喊著。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部隊如果突圍,只能選擇正東方向,這將和轉(zhuǎn)移的機關人員同一個方向,那敵人必將尾隨攻擊,無疑是引虎入室,驅(qū)虎趕羊,絕不可行,即使東南方向敞開,現(xiàn)在撤離還為時尚早,我估計王直他們至多到達西陽,另外,敵人已有一部向別橋方向挺進,隨時可能北上和機關人員遭遇……唉……形勢嚴峻呀!”羅的語調(diào)更為沉重了。
“還有一部已向別橋挺進?”廖海濤的心咯噔一下,猛地跳動起來,眼前突然冒出一幅可怕的畫面,敵軍在河汊密布的田野上,舉刀亂砍,舉槍猛掃,機關人員紛紛倒地,鮮血迸射……
“我作這樣的安排,抽調(diào)團部特務隊,先行從東面突圍,四、五、六連政治干部隨之突圍,余下的戰(zhàn)士死守王家莊,死死拖住敵人?!绷_忠毅說完,朝廖海濤看了看,征詢著廖海濤的意見。
是呀,羅的用心廖海濤知道,部隊不能突圍,只能撤去一小部人員去擋住尾隨的敵軍,至于撤出政治干部,明顯是為了保存抗日的寶貴力量呀!
此時四周的槍炮聲突然平息了下來。
寂靜得令人可怕,只有火苗亂竄的瑟瑟聲在空中作響。
戰(zhàn)場突然處在一種死一般的寂靜中。
王家莊將成死地,在此繼續(xù)戰(zhàn)斗,無疑都將壯烈殉國,如果全部從東面缺口突圍,不但難以全部從東脫身,而且會殃及脫離險境不久的機關人員,后果更為慘烈,所以撤走一小部分人員,并讓這小部分人去阻擊尾隨之敵,是可行的。團部特務隊戰(zhàn)斗力弱,由他們阻擊尾隨之敵,也是恰當?shù)?。廖海濤點點頭:“我同意!”
羅忠毅轉(zhuǎn)過身來,“得趕快行動,撤退的負責人是你老廖……”
廖海濤上前一步,語調(diào)平緩而又沉重:“羅司令呀,你我相識相知,不是一天兩天了,軍隊離得開你嗎?”
羅忠毅眼圈紅了,嘶啞的嗓子發(fā)出了沉痛的音調(diào),“老廖呀,蘇南的軍政大局同樣離不開你呀!”
“是呀,只要機關人員能完全脫險,抗日的寶貴火種能保全,那一切算不了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們給后人留下的教訓會有人總結(jié)吸收……我看你趕快率隊東出茅棚,穿越社諸……這里交給我吧!”
“不?!绷_忠毅斬釘截鐵地,“我誓與這兒的戰(zhàn)士共存亡,老廖呀,你理論素養(yǎng)高,好好給我們總結(jié)總結(jié)吧!”羅忠毅的眼光如此堅定,口氣如此堅決是前所未有的。
如果說先前留下還不至于完全處于死地,那么現(xiàn)在留下,生還的可能幾乎就不存在了??伤绱藞远?,把死亡留給自己,廖海濤也絕對不可能再走了。
詹厚安、張光輝、許家信、顧肇基來了,40多個戰(zhàn)士也來了……他們在等待著他們的命令。
廖海濤發(fā)話了,廖海濤用盡了全力叫道:“詹厚安?!?/p>
“有!”詹厚安應聲而出。
“你全權負責連隊的指揮,帶部隊迅速東出,阻擊沿途之敵,保證機關人員的安全,到長蕩湖邊和機關人員會合?!?/p>
“是!”
“你們立即出發(fā),不容有失!”廖海濤手一推,手掌沉沉地按上詹厚安的胸口,詹厚安淚水一涌,率隊東突了。
離去的戰(zhàn)士猶如乘上一葉小舟,駛離硝煙彌漫的大海,留下的戰(zhàn)士則成了孤島上的客人,佇立在這小小的方圓一兩公里的大地上。
突然東南方向的上空發(fā)出一陣尖嘯聲,3顆綠色信號彈燃起。
羅忠毅猛一回頭,見廖海濤還在原地未走,大驚失色,“老廖,你怎么不走?”他朝東南的上空看了看,跺著腳,“你怎么還不走?”
廖海濤平靜地看著羅,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羅司令呀,惡戰(zhàn)開始了,咱們兄弟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塊!我倆在一起,就一定能拖住敵人,機關人員就一定能轉(zhuǎn)移出去,即使我犧牲了,也無礙蘇南抗日的大局呀,死也值得呀!”
羅忠毅見廖海濤說話如此堅決,凝視著廖海濤,半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想說可再也沒說出話來……
廖海濤看了一下表,“現(xiàn)在是9點半了,我看再堅持個把小時,機關人員該撤離到長蕩湖邊,到了那兒,就大為安全了,我們再堅持一小時,只要有可能,我們就往外沖!”
廖海濤向羅忠毅行了一個軍禮,“羅司令,我去那邊了?!?/p>
羅忠毅黑黢黢的臉膛上掠過一絲痛苦之色,他的干裂的嘴唇蠕動了一下,想說什么,但嘴中始終沒有吐出一個音節(jié),只是凝望著廖海濤,一動不動,猶如雕塑一般,猛地他向廖海濤行了一個軍禮。一顆炸彈在他不遠處爆炸,巨大的火球襯托著他的背影,他高大偉岸的軀體染上了一層暗紅色,整個身體似乎放射著光芒,顯得格外耀眼……
日寇的瘋狂攻擊,像狂風暴雨般地再次卷來,在山炮、九二步兵炮、擲彈筒的猛烈轟擊,輕重機槍、步槍的密集射擊下,房屋被炸毀,墻壁上百孔千瘡。四連連長雷來速、五連連長陳百利先后犧牲,班、排長多數(shù)陣亡。戰(zhàn)士一個個中彈,有的倒在血泊中,有的還在艱難地爬行,有的抱著槍僵立在墻邊,四處是硝煙彌漫,鮮血飛濺,到處是尸體橫臥。
羅忠毅沒有說一句話,而是從戰(zhàn)士手中搶過機槍,猛地大叫一聲,躍進墳包,把槍往墳包上一架,“嗒嗒嗒”地朝迎面撲來的敵人狂掃起來。
五連副連長一見,眼睛也紅了,用盡力氣叫道:“同志們,退到這里為止,響應羅司令的號召,我們同敵人拼啦!”他端起槍,上好刺刀,躍向墳包,戰(zhàn)士們一見,精神一振,又扭轉(zhuǎn)身,用盡最后的余力向敵人撲去。
敵人涌上來,被羅忠毅用機槍一陣猛掃,躺下了好幾個。
不知從哪里冒出一股日軍,頭一伸出田埂,槍桿隨即架在田埂上向四連的戰(zhàn)士掃射,幾個戰(zhàn)士慘叫著,捂著胸口倒下了。
看著倒下去的戰(zhàn)士,羅忠毅眼睛都紅了,他的身邊響起了巫恒通的叫聲,“羅司令,報仇呀,報仇!”他跳了起來,跨過墳包,端著捷克式輕機槍,槍口對準了瘋狂掃射的日軍。
忽然腦海里浮現(xiàn)出滿臉血污的柳肇珍,只見柳點著田埂邊的日軍叫道:“老羅,快打呀,打死這些狗強盜!”羅忠毅鼻子一酸,雙眼噴出憤怒的火焰,他叫喊著,端著機槍,繞到敵人的側(cè)面,勾動了扳機,槍管頓時噴著猛烈的火焰,機槍的兩個叉腳在空中有節(jié)律地抖動著,羅忠毅整個身子也隨著機槍猛烈地抖動,“狗強盜,讓你們見閻王去吧!”,“嗒嗒嗒”伴射著猛烈的喊聲在空中回蕩,雨點般的子彈掃射向敵人后,敵人的頭顱、肩膀猛烈地抖動著,最后趴在田埂上一動不動了。這幾個敵人剛報銷,另一批敵人從桑樹地冒出,他們的槍口已對準了羅忠毅,羅忠毅一個跳躍,隨即又用機槍對他們掃射起來,“狗強盜,來吧,我讓你們來吧!”
西邊敵人的沖擊被打退下去,東北方向的敵人又沖上來了。廖海濤指揮特務連,陣地上塵土亂飛,人員傷亡多,情況更加危急。羅旅長急令五連副連長帶兩個機槍手過去支援廖政委和特務連。
羅忠毅看了一下表,快10點半了,戰(zhàn)士們反復沖殺多次了,看樣子機關人員應該到達湖邊了,按正常計算,長蕩湖邊離塘馬村至多15公里,按部隊行軍的速度應該到達那個區(qū)域了,他爬起來,朝幾個陣地上看了看,盤算著如何尋找突破口沖出重圍。
他一露出身子,幾枝槍管齊齊地向他瞄準。
突然一股鬼子從側(cè)面撲來,一陣猛烈的掃射,一下子倒下好幾個戰(zhàn)士,羅忠毅怒火中燒,端起三八大蓋,一陣掃射,他十分遺憾,原本那把捷克式機槍不在身邊,如有輕機槍在,面對密集的敵人,一陣掃射將會是何等的收獲。
那幾個鬼子屏心靜氣,用手指輕輕扣動了扳機,子彈穿膛而出又飛向了羅忠毅那高大的身子。
一顆罪惡的子彈穿出槍膛,破空而來。
羅忠毅端著三八大蓋,猛烈掃射,槍管噴著火焰,仇恨的子彈射向敵群,子彈鉆進了侵略者的肉體。
那顆罪惡的子彈在空中加速飛行,子彈摩擦空氣的聲音滋滋作響。
羅忠毅雙手劇烈地抖動著,他射擊技術精良,槍托有規(guī)律地撞擊著他的肩胛骨,小臂隨之以相應的節(jié)律抖動著。
罪惡的子彈離目標越來越近,空氣的摩擦使彈頭變得滾燙滾燙。
羅忠毅吼叫著:“狗強盜,你們來吧,你們統(tǒng)統(tǒng)上來吧!”他嘶啞的高亢的吼聲在王家莊的上空回蕩,音符穿越山山水水,飄落在襄樊、飄落在瑞金、飄落在閩西、飄落在茅山、飄蕩在太滆、飄落在塘馬……
罪惡的彈頭終于撞擊到英雄的額頭,就在那一霎那,英雄端槍屹立,紋絲不動,陽光照在他的頭頂、他的臉、前胸、雙腿在逆光下顯得略微灰暗,整個身子具有凝重的、立體的雕塑感,線條輪廓,剛勁,神情冷峻,臉上憤怒的表情停格凝固,噴出火焰的雙眼,放出了最后一道火花,干裂的嘴唇在大開大合后微微閉合,似輕輕地蠕動著,槍托依然頂住肩胛骨,雙肘依然托住槍管槍柄,雙腿依然堅實踩在蘇南潮濕的土地……一霎那,英雄屹立、停格在蘇南硝煙彌漫、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上。
……
英雄倒下了,槍從手中滑落,身體傾斜,在煙霧的輕托下,緩緩地倒下了,太陽照在他的臉上、前胸、雙腿上,他的臉上仍保留著那份憤怒之情,鮮血從前額溢出,在陽光披拂下,英雄的軀體染上了淺淺的金黃色。他的身下是灰色的土地和枯白的衰草。
他倒下了,他離開了生命世界,進入了一個無法感知的世界。
“羅司令!”“羅司令!”警衛(wèi)戰(zhàn)士哭著呼喊。然而,這位閩西人民和蘇南軍民敬愛的抗日名將再也沒有睜開他那敏銳又和藹的雙眼。
羅旅長的壯烈殉國,更激起了我忠勇將士血戰(zhàn)到底的滿腔怒火。在100多米外的廖政委聞訊后悲憤交加,他大聲疾呼:“同志們,為羅司令報仇!為羅司令報仇!堅決消滅敵人?!币活w顆復仇的子彈在敵群中開了花。敵人被這陣猛烈的還擊打得驚惶失措,暈頭轉(zhuǎn)向。
4
一場血戰(zhàn),一場短兵相接的血戰(zhàn)在蘇南的王家莊北展開了。
煙霧遮住了戰(zhàn)場,里面的戰(zhàn)士與日軍都看不到陽光的明艷,也無暇去看那遠離地球照射過來的陽光,他們只有一個信念:拼殺,消滅對方。
整個戰(zhàn)場的人在旋轉(zhuǎn),頭在旋轉(zhuǎn),腰在旋轉(zhuǎn),雙腿在旋轉(zhuǎn),在喊聲、塵埃、飛血、汗水、腦漿、硝煙匯成的激烈中回旋,升騰。戰(zhàn)士們在殺敵報國的信念下,在為羅忠毅報仇的情感驅(qū)使下,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做著最后拼殺,他們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灑盡了最后一滴鮮血。
又一批敵人從西面撲來,嚎叫著,低著頭,端著刀,撒開腿,往上沖,那頭上的鋼盔在日光下格外耀眼,槍桿上掛著的太陽旗獵獵作響,日軍的膝蓋一抖一動,猶如上足了勁的彈簧。
廖海濤見狀,開了兩槍,兩個敵人在密集的隊伍中倒了下來,后面的敵人若無其事,眼看著來到面前,而那邊的戰(zhàn)士還在與敵人展開白刃戰(zhàn),廖海濤眼都紅了,他扔掉手槍,往腰間一摸,發(fā)現(xiàn)手榴彈已用完,他急得直跺腳,突然發(fā)現(xiàn)犧牲的戰(zhàn)友懷中還抱著一挺捷克式輕機槍,他忙去拿槍,可戰(zhàn)士緊緊抱著,一時分不開,他忍痛用力掰開戰(zhàn)友的雙臂,端著槍,沖到一棵柚樹旁,朝離自己只有十幾米遠的敵軍猛烈掃射。
他雙眼圓睜,虎眉雙豎,眼露紅光,一臉殺氣,他叫喊著,子彈與仇恨一齊傾瀉給敵人,敵人嚎叫著,抱著膝,摸著胸,一堵人墻頃刻倒塌,余下的日軍紛紛躲讓、退避,這股洶涌潮水瞬間消逝。
廖海濤看了一下表,已是11點了,我們在這兒堅持了4個多小時。
按正常情況,從塘馬到達長蕩湖湖邊至多走3個小時,現(xiàn)在看無論如何,機關人員應該轉(zhuǎn)移到湖區(qū)了。
“撤!命令所有的戰(zhàn)士后撤王家莊,立即向東突圍?!绷魏l(fā)出命令了。
廖海濤左肩背著犧牲同志的兩支步槍,右肩扛著一挺機槍,右手緊握一支手槍,率領部隊突圍。敵人的子彈在頭頂和身邊飛過,“政委,快把步槍丟掉吧!”警衛(wèi)員看著行動艱難的首長焦急地說?!磅r血換來的,忍心丟掉嗎?我又沒有負傷!”廖政委瞪眼怒斥。
“嗖!”突然,一排彈擊中了他的腹部,穿透了股骨。當他感到疼痛時,鮮血已經(jīng)染紅了軍裝。
廖海濤一倒,敵人蜂擁而至,另兩個機槍手也在敵人密集的子彈飛射下,撲倒在地,廖海濤倒在地上,憑槍聲、步伐聲和吶喊聲,便知道此時此刻戰(zhàn)場的情況,他強撐著想從地上爬起,猛覺肚皮上熱熱的傷口一陣蠕動,還沒等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警衛(wèi)員哭泣起來,“司令員,你,你……”廖海濤坐起來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腹被彈片刮去一大塊肉,肚腸已露出,他一怔,但馬上恢復了平靜,“小林,把我扶起來?!?/p>
警衛(wèi)員哭泣著把廖海濤扶了起來,廖海濤一看大吃一驚,敵人從四面圍上來,尤其很久不見的騎兵又沖了進來,試圖把剩余的不到100名戰(zhàn)士分隔開,然后伺機消滅,他很想端起機槍上前沖殺,但是疼痛已使他無法像剛才那樣去抱槍掃射了,他急得直搖頭,他推開警衛(wèi)員,左手捂住腹部,右手揮舞著,“不要慌,不要慌!”他叫喊著,“同志們,不要散開,依托地形,往王家莊撤,依托地形阻擊……保持距離……依托……”
警衛(wèi)員從茅棚找來一塊門板,想把他抬起往外沖,他堅決拒絕,命令戰(zhàn)士抬著他走向高地,在高地上指揮作戰(zhàn)。
戰(zhàn)士們忙把他扶到門板上,他頑強地坐著,命令他們抬著繼續(xù)往高地走。
廖海濤頑強地支撐身體,指揮戰(zhàn)士們往王家莊村中撤,“往村里撤,往村里撤……”“然后往東撤,往……”一陣頭暈,他一下子倒在門板上……
黃蘭弟、盧義昌、盧昌忠奮力往外沖,他們3人剛沖出茅棚村,見到一個六連戰(zhàn)士從戰(zhàn)火中沖出,說廖司令已負傷倒在了門板上,3人一聽,急急返回,但是敵人槍彈織成的雨網(wǎng),使他們無法進入,盧義昌對盧昌忠說:“弟弟,你往東面撤退,我去救廖司令?!?/p>
盧昌忠哪肯走,“哥哥,我們隨羅、廖司令在閩西出生入死,今天怎能獨自生還?”他淚流滿面,“我不走。”
盧義昌急了:“弟弟,你快走,你能活著回塘坑老家,代我照顧父母?!闭f完把盧昌忠推開,操起槍硬往彈雨中沖。
盧昌忠被推了一個跟頭,剛爬起,發(fā)現(xiàn)哥哥被子彈擊中,身體搖晃,鮮血從棉衣窟窿中往外噴。
“哥哥!”他用嘶啞的聲音叫喊著撲了上去,一把扶住了盧義昌,盧義昌眼光漸漸黯淡,嘴唇輕輕蠕動了一下,頭一歪,再也沒有聲息,盧昌忠“哥哥”的叫喊聲已震破了聲帶,他發(fā)了瘋一般,撿起哥哥的槍,向躲在桑樹中的敵軍撲去,未及近身,敵人的重機槍響了,盧昌忠全身被敵軍打成了馬蜂窩般,身子搖晃著倒下了,雙眼圓睜,憤怒地對著天空。
兄弟倆,來自永定縣岐嶺鄉(xiāng)塘坑村的兄弟倆,倒在了茅棚邊的黑土地上。
六連的那位戰(zhàn)士見哥倆已犧牲,再也無心東撤,他拿著手榴彈也往里沖,剛好從戰(zhàn)火中沖出幾個戰(zhàn)士,他們一把拖住了他,他掙扎著:“日寇蹂躪我同胞,血債累累,里面戰(zhàn)士在血戰(zhàn),我若脫身,有何面目去面對列祖列宗,要走,你們走,今天是我獻身的日子?!闭f完,他狂叫著,拉響手榴彈,撲向桑樹地中的日軍,“轟”一聲響,日軍的重機槍變成了啞巴,煙霧、血肉籠罩于桑樹的上空,其他戰(zhàn)士哭喊著叫著“報仇”,又返身殺回王家莊。
黃蘭弟率領戰(zhàn)士往外沖,已經(jīng)沖出包圍圈,可他回頭一看,除了十幾個戰(zhàn)士外,卻不見廖海濤的身影,他馬上命令戰(zhàn)士們返回沖殺進來,尋找廖海濤,當他和戰(zhàn)士們沖殺到茅棚村西時,只見廖海濤躺在門板上,用手捂住左腹,雙眼已微微地合上了。
他急命戰(zhàn)士們擋住東面的敵人,又命戰(zhàn)士們抬著廖海濤往茅棚村轉(zhuǎn)移,此時,裘繼明也從戰(zhàn)火中跑來,他和張連升一道阻敵,眼看著子彈從張連升的臉頰骨穿過,鮮血噴在了地上,他指揮其他戰(zhàn)士拼力抵抗,掩護戰(zhàn)士們突圍,突然一個戰(zhàn)士告訴他,廖司令已受傷倒地了,他急急趕來,只見戰(zhàn)士們抬著廖走向茅棚的打谷場。
門板安放在打谷場上的草堆旁,廖海濤強行坐起,看著黃蘭弟和裘繼明,黃蘭弟和裘繼明知道廖海濤殺敵時,雙眼會放著紅光,現(xiàn)在紅光依然,可明顯變?nèi)趿?,兩人一見,眼淚頓時滾落下來。
廖海濤的腸子已拖出很長,再也塞不進去,而身邊已無一個衛(wèi)生員。
“我……我不行了……”廖海濤喘著氣,臉上是污泥、焦疤,嘴唇干裂、血絲道道、唇皮上翹,變成紫灰,他抓著腸子,用盡全力說道:“我宣布,部隊統(tǒng)一由黃蘭弟指揮……”
黃蘭弟哭著跪了下來,“廖司令你放心,我一定會帶好部隊?!濒美^明也跪了下來,緊緊抓住廖海濤的手,“廖司令,你放心,我們把你抬出去?!?/p>
此時敵人已經(jīng)逼近,好多戰(zhàn)士已經(jīng)和敵人展開了肉搏。
“不要管我了,你們趕快撤出去?!彼麚u著頭,“沖出去找機關人員,你們只要有一人沖出去,必須向師首長、軍首長匯報,敵人是虛弱的,又是狡猾、兇殘的,我們判斷失誤,加之天氣多變,我們本來還有計劃……”他想說什么,又把話咽了下去,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歷史會作出公正結(jié)論,新四軍是好樣的,十六旅是好樣的?!?/p>
他喘著氣,話語漸弱,眼中的紅光漸漸黯淡下來,“快……你們?nèi)?zhàn)斗……戰(zhàn)斗……戰(zhàn)斗!”
黃蘭弟、裘繼明失聲痛哭起來,但敵人已經(jīng)涌了上來,黃蘭弟急命戰(zhàn)士把廖海濤藏在草垛旁,蓋上稻草,待打退敵人后再來救治,又命人拿走門板,留下幾個戰(zhàn)士看護,便和裘繼明分頭迎敵。
黃蘭弟、裘繼明剛迎上去,就被密集的子彈逼退,各自應戰(zhàn)起來。
廖海濤躺在草垛中,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
廖海濤嘴唇嚅動著,在昏迷中喊出了“戰(zhàn)斗”之聲。
看護廖海濤的士兵也加入了戰(zhàn)斗,此時敵人像潮水一般向王家莊合圍而來。
黃蘭弟、裘繼明拼命抵敵,黃蘭弟剛把圍上來的敵人殺退,卻不見了裘繼明,他急命一個小戰(zhàn)士去尋找裘繼明,告訴他以突圍為主,若不能突圍,則迅速進入莊子,血戰(zhàn)到底,小戰(zhàn)士領命而去。
戰(zhàn)士們大部分被敵人分割開,在田野里、樹林旁、池塘邊和敵血戰(zhàn)。但敵人的騎兵已經(jīng)把隊伍沖散,一小塊一小塊的部隊在敵人的騎兵面前顯得無能為力,近身搏戰(zhàn)是騎兵之所長,戰(zhàn)士槍彈已打光,只能用最原始的刺刀相擊。但在田野中,稻田泥濘,哪能擺得開,干旱處,高低不平,雜草叢生,荊棘遍地,騰挪不得,只得任憑敵人往來沖殺,揮舞戰(zhàn)刀,但戰(zhàn)士們沒有退卻,他們拼命地用槍挑、刺、格或索性用手榴彈近身爆炸,采取同歸于盡的戰(zhàn)法。
楊士林頭部、腳部早已受傷,也無法退守王家莊,除了一桿槍、一顆子彈外,他什么也沒有了。他朝東看了一下,上海在東面,他朝西北看了一下,煙霧遮住了塘馬村,他朝天空看了一下,看不清朗朗的天宇,黑煙幾乎遮蔽了整個天空,他朝自己看了看,自己衣服襤褸,彈片已經(jīng)無情地把衣服撕成了碎片。
他忽然仰天大笑起來,笑聲穿過煙霧,在戰(zhàn)場上血腥的空間內(nèi)回蕩著,弄得圍上來的日軍莫名其妙,面面相覷,呆呆地站立著,半日沒有反應。
敵人端著槍,挺著刺刀,形成了包圍圈,始終沒有人敢上來,他很平靜地把槍放下,朝敵人投去了極其蔑視的眼光,槍口朝上,然后彎下身,槍管對著胸口,腳用力踩了一下扳機。
“砰”一聲響,他仆倒在地,臉上還掛著那帶有極度蔑視神情的微笑。
黃蘭弟和戰(zhàn)士們擊退敵人后,想回到草垛旁去救護廖海濤,但敵人蜂擁而至,把王家莊與茅棚完全隔開。
“同志們,上!”黃蘭弟上好刺刀,跳躍而出,特務連四班長田華福,帶領十多個戰(zhàn)士迎頭而上,很快被幾十個敵軍圍住,敵人也殺紅了眼,嚎叫著,拼殺起來,在一畝地不到的稻田里,一場血腥的廝殺展開了。
趁敵人倒下的同時,黃蘭弟迅速脫離危險,此時裘繼明也趕了過來,他一看身邊的戰(zhàn)友只有三四十人了,他大聲地叫喊著:“同志們,我們趕快進入王家莊,相互靠近,互為依托,利用土房、土包與敵人繞圈子,相互支援,分頭突圍,能突出去一個算一個?!?/p>
戰(zhàn)士們齊齊地叫著,個個高昂著頭,握緊拳頭,隨著黃蘭弟堅定的眼光,高呼著“血戰(zhàn)到底”的口號。
“拼啦,黃營長!”一個受了傷的傷員叫喊著,另幾個傷員也叫喊著,他們不愿撤到莊子,也無法撤到莊子里去,敵人蜂擁而至,他們已無法跑動了。
黃蘭弟剛想叫戰(zhàn)士們把他們拉走,敵人已開始往上沖了,七八個受傷的戰(zhàn)友拒絕戰(zhàn)友的救助,齊齊站起,或手挽著手,或肩并著肩,或背靠著背,齊齊拉響了手榴彈,剛沖上來呼叫“活捉”的日軍全被炸飛,傷員們也全部殉國。
黃蘭弟呼喚戰(zhàn)士們趕快進入莊子,他和七八個戰(zhàn)士在后面拒敵,不料,敵人從兩邊包抄,他和七八個戰(zhàn)士打完了最后一顆子彈,投完了最后一枚手榴彈,端著刺刀和敵人拼殺時,被敵人密集的子彈擊中,搖晃著倒下了。他雙眼圓睜,怒視著天空,雙手緊緊握著那桿長槍。
裘繼明乘著爆炸的煙霧帶著通訊員以及兩個傷員突圍到一竹林邊,不料被敵發(fā)現(xiàn),兩挺重機槍同時發(fā)射,4人一齊倒在血泊中。
此時,敵人已把王家莊圍了個水泄不通,喪心病狂的日軍被新四軍頑強戰(zhàn)斗嚇呆了,他們只是圍著,遠遠地開槍,不敢貿(mào)然進攻,在一陣槍炮的轟擊下,開始用騎兵沖擊王家莊。此時只剩下三十多個戰(zhàn)士,他們利用房屋、樹林、土堆頑強地阻擊,敵人的子彈打得像刮風一樣,“呼呼呼”,嘯聲一片,許多土墻被打得泥屑直掉,坑坑洼洼,戰(zhàn)士們頑強奮戰(zhàn),拼死一搏。
王家莊有8個村民沒有轉(zhuǎn)移,自覺地和新四軍戰(zhàn)士一道作戰(zhàn),他們用鍘刀、菜刀、鐵鍬投入戰(zhàn)斗之中。
査忠清退守到一座升籮底小草房前,操起三八槍,依托房角,對沖上來的敵騎開了一槍,敵騎兵從馬上摔下來,還在掙扎,他上前補了一槍,結(jié)果了敵人的性命。此時另一匹馬又沖了過來,王家莊村民王克山用鍘刀砍馬腿,馬受驚了,亂蹦亂跳,把敵人摔下,王克山撲了過去,抱住敵人扭打起來,査忠清趕過來用槍托狠擊敵人,敵人腦漿迸裂,當場斃命。他們兩人剛直起身,另一匹馬飛速趕來,揮刀一砍,査忠清血灑疆場,撲倒在地,王克山不會開槍,撿起掉在地上的鍘刀,揮舞起來,不料一日軍斜插里穿來,一陣掃射,他踉踉蹌蹌倒地身亡。
俞東少和幾個戰(zhàn)士退守到一堆土墻邊,日軍機槍一陣狂掃,他們身體發(fā)軟,背靠著墻,慢慢地倒下,腳下早已是飛濺而下的一攤攤鮮血。
吳春海、胡錫琪和涌上來的敵人拼起了刺刀,刺刀拼彎了,他們往空中一拋,和敵人展開了肉搏,他們抱著敵人在地上翻滾著,卡死了幾個敵人,涌上來的敵人用刀猛捅他們的后背,兩人仆地殉國,嘴里銜著敵人的手指頭。
郭榮生用刺刀刺馬肚子,刺得敵人的軍馬亂沖亂撞,接連撞翻了幾個日軍,他掏出手榴彈往敵陣中一扔,“轟”一聲響,幾個日軍當場殞命。他變換角度,伏在地上專門往敵人馬肚子下面扔手榴彈,“轟”一聲響,敵戰(zhàn)馬仆倒在地,肚子被炸了一個窟窿,腸子流了一地,鮮血噴滿一地,馬上的日軍被拋起,被摔得昏昏沉沉,腦袋被一個戰(zhàn)士用手榴彈砸得稀爛。
但敵人太多,甚至不惜對著正在肉搏的戰(zhàn)士與敵人一起掃射,許多戰(zhàn)士倒在了敵人的槍口下或犧牲在敵人的馬刀下,王家莊血流成河。
村民王大林、王大山帶著戰(zhàn)士們進入屋中,利用窗口射殺敵人,敵人惱羞成怒,一面用機槍對著窗戶掃射,一面用手榴彈炸開屋門,強行闖入,戰(zhàn)士們打完子彈,便用木頭、椽子、磚塊、刀具、鋤頭、釘耙和敵人在室內(nèi)搏斗,有的則拉響手榴彈,抱著敵人同歸于盡。嚇得敵人不敢再進入屋中,遠遠地對著房屋射擊,用火把往茅屋上拋,房子被點燃了,戰(zhàn)士們寧死不屈,唱著歌,呼著口號,犧牲于熊熊的烈火中。
蔣小琴抱著藥箱,退守到一棵櫸樹下,她打完最后一顆子彈后,身上已多處受傷,尤其是臉上被敵人的馬刀削去一塊肉,鮮血嘩嘩流淌,眼睛已看不清東西了。
日軍大隊長尾田上前,伸手去搶那個箱子,許多鬼子圍上來想看個究竟,就在他的手快要觸到箱子一剎那,蔣小琴猛地睜開眼,眼中射出一道紅光,她又猛地拉開箱蓋,箱蓋“咔嚓”一響,系在搭扣上的白線一斷,箱內(nèi)冒出一股白煙,并伴有清晰的咝咝聲,日軍湊上去,明白無誤地看到是3顆冒著煙的手榴彈,他們想叫想退,均來不及了,“轟轟轟”3聲響,七八具軀體從不同的方向飛向空中,尾田的軀體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王家莊響起了最后的爆炸聲……
廖海濤被戰(zhàn)士掩藏于稻草叢中,失血過多,一直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戰(zhàn)斗的槍聲催醒著他,戰(zhàn)士的喊殺聲、拼殺聲驚動著他,腹部的疼痛觸動著他,他稍一清醒,便想爬起戰(zhàn)斗,但傷情使他無法起身,流出的腸子和稻草的草桿和稻谷的癟殼粘連在一起,一翻動,他痛得全身顫抖。就這樣,他掙扎多次,眼中的紅光終于一點一點消隱,直至完全消失。一代名將,一位智勇雙全的軍政工作者,一位閩西根據(jù)地卓越的領導人,一位新四軍高級將領,和羅忠毅一道長眠于蘇南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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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王家莊血戰(zhàn)正酣,轉(zhuǎn)移的機關隊伍向東疾進,剛過西陽村和陸甲,就遭到已占領國民黨軍隊防地甓橋之敵的炮擊。數(shù)萬名日寇分兩股由甓橋西北出動,向我側(cè)后迂回運動。由四十八團特務連在西陽村掩護阻擊,敵騎兵陸續(xù)竄到我西南高地上,用重機槍和擲彈筒向我方猛射。由于地形不利,敵眾我寡,團部特務連死傷慘重,指導員張光輝光榮犧牲,副連長詹厚安率余下的30余人邊打邊走。
下午3時,四十八團二營六連和團特務連剩余的60余人到達長蕩湖邊的戴家橋,橋邊有一個10多戶人家的小村。五連指導員從另一路帶領“小鬼班”和勤雜人員10余人也突圍到此。旅部王勝、王直也從塘馬率領東來的黨政軍機關、后方人員千余人暫駐清水瀆圩及楊店,距戴家橋約二三里地。
旅部召開了營以上干部緊急會議,王勝、王直向與會人員分析判斷敵情,制定了作戰(zhàn)方案。決定將會攏來的80余名戰(zhàn)斗人員臨時組成一個守備連,堅守戴家橋,死守到天黑。剛部署完畢,未等我部隊完全準備好,道路橋梁未及破壞,敵人就出現(xiàn)了。
戴家橋戰(zhàn)斗整整苦戰(zhàn)了5個小時,我軍連續(xù)擊退敵人的3次猛攻,死死卡住了敵人,斃傷敵數(shù)十名,保證了我黨政軍及后方人員的安全,為下一步突圍贏得了時間。
當晚11點多,我蘇南黨政軍領導機關一千余人在王勝、王直同志率領下,由溧陽縣長陳東升作向?qū)?,從甓橋、指前標、羅村壩等地附近日偽結(jié)合部的間隙中突出重圍,于拂曉前進入金、溧邊界黃金山地區(qū),爾后,經(jīng)溧陽縣境內(nèi)丫髻山邊的青龍洞暫避,次日晚安全到達溧水縣白馬橋一帶,與四十六團會師。
1941年11月30日,亦即塘馬戰(zhàn)斗后的第三天,日軍把羅、廖的遺體運至離塘馬18里許的甓橋,他們用上好的楠木棺材把羅、廖的遺體運至甓橋街的東面的小余莊上。敵人舉行隆重的葬禮,先是讓和尚念經(jīng),超度亡靈,然后十五師團、十五旅團、51聯(lián)隊的聯(lián)隊長尾本畢恭畢敬地站在墳前,十幾名日本兵也整裝列隊,一起向犧牲的羅、廖遺體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接著尾本發(fā)表講話:“這兩位先生是我們司令官的同學,他們要是投靠汪精衛(wèi),可當大大的官,現(xiàn)在被戰(zhàn)死了。我們不是要打死他的人,而是要打倒他們的主義?!?/p>
血戰(zhàn)塘馬,是我軍在蘇南敵后抗日反“掃蕩”斗爭中的一次硬仗、一場惡戰(zhàn)。我羅忠毅、廖海濤首長及四十八團二營營長黃蘭弟,四連、五連連長雷來速、陳必利,團部特務連指導員張光輝和查忠清、俞東萬、吳春海、胡錫珙、楊士林等干部、戰(zhàn)士百余人壯烈殉國,受到了空前重大損失。日軍也被擊斃數(shù)百人,遭到了沉重打擊,是我軍蘇南反“掃蕩”戰(zhàn)斗比之以往斃敵最多的一次,顯示了蘇南敵后抗日斗爭的殘酷性、激烈性。
塘馬戰(zhàn)斗對以后堅持蘇南抗日根據(jù)地的發(fā)展,壯大人民力量,奪取抗日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有著重大的意義和深遠的影響,對于整個華中抗戰(zhàn)事業(yè)的鞏固與發(fā)展也有著不朽的貢獻?!?/p>
作者簡介:
劉志慶,常州人,畢業(yè)于江蘇省教育學院漢語言文學系,大學本科,現(xiàn)于江蘇省常州信息職業(yè)技術學院執(zhí)教。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二級作家,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江蘇省新四軍六師分會會員,江蘇省常州新四軍研究會特約研究員,常州市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