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
馬敘的散文《在南京1995》有如此敘述:我們看樓下。那些穿黑色衣裙的女郎。她們把彀子搖得嘩嘩地響。她們的手臂擎起。她們的手臂落下。她們的手臂又擎起。她們的手臂又落下。擎起落下間她們的握著彀子罐的手一直在搖。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接著是高叫。啊!哇!呀!啊!哇哇!啊??!啊!現(xiàn)在。她們把我們的目光吸引到了她們的皮膚上。她們在喝酒。她們在抽煙。她們在高叫。坐在她們旁邊的那些男人們,他們都不說話。她們在搖彀子。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
這是馬敘1995年的個人的南京么?在文化和乖巧的南京,在滄桑和粉黛的南京,在大詞和軟語的南京,相比之下,馬敘的南京是多么私人。帶著他自有的體溫和感受直接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日常在進(jìn)入我們的寫作。而觀照同期的散文寫作,它還在一片偽劣的鄉(xiāng)村史話中喋喋不休。這篇《在南京1995》是《在異地》中的一篇,它包含有《在吳江1993》《在金壇1993》《在鎮(zhèn)海1995》等諸多篇章,這些重要的篇章正徐徐開啟中國散文現(xiàn)代性和本原意義。馬敘以一個親歷者的視角不動聲色地還原城鎮(zhèn)生活的部分,那些觸動無數(shù)人心的地方,他不加修飾地表達(dá)。這種久違的陌生和異化的語言,與這個社會趨同、公共、集體的相似形成巨大的反差,馬敘的存在是以個人對抗集體同聲的結(jié)果,但其中的馬敘并沒有得到所謂彰顯和與之匹配的聲譽。他將自己孤獨地置于其中。
但并不阻礙馬敘的散文是這一時期最重要的收獲。
馬敘的散文不在寫故鄉(xiāng)的路上,或者說他是永遠(yuǎn)在路上。不斷挪移和出發(fā),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那些衰敗的村莊、興起的城鎮(zhèn)、斑駁的縣城,或者是一個被人匿名的咖啡館、酒館、公共汽車站和無數(shù)人一起坐臥站立的地方,他寫下這個時代繁紛的鏡像,并從容不迫,且一貫為之。他的散文素以單線、羅列、素描、直接進(jìn)入而摒棄無謂曲線、著色、抒情和修辭,在我看來他與那些貌似純正的漢語寫作保持必要的距離,他的散文寫作方式已經(jīng)粗暴地侵入了這個時代繁復(fù)看不見的后背。我的擔(dān)心是有人對此寫作嗤之以鼻。這種剝離修飾的寫作,被人視為沒有難度。而它在現(xiàn)代寫作中早就司空見慣,但為什么對散文來說卻是姍姍來遲?法國新小說代表羅伯·格里耶主張去除深度神話和意義的寫作對文學(xué)的現(xiàn)代性都有警醒的意義。
李敬澤說馬敘的散文詭異之處在于“我們的生活竟經(jīng)不起這樣的注視,表象在目光下融化,某種堅硬的本質(zhì)痛楚地袒露出來?!瘪R敘在散文寫作中忽略了敘事,正視了具體的事物。馬敘在《在遂昌石坑口村聽十番》寫到:地道農(nóng)民身份的十個十番演奏者,女性七人,男性三人。男性三人為兩人吹奏笛子,一人彈奏三弦,其余的女性三人演奏胡琴,一人演奏提琴,一人彈奏月琴,一人彈奏雙清,一人吹奏笛子,一人吹奏梅管,一人輕敲云鑼。十人中,年輕者40歲上下,年長者60歲上。他不厭其煩地羅列這些具象的人和物,像雕刻家用刀子一筆一畫地深刻這些的印記,細(xì)微而專注。如果揭開這些表象,它們一一對應(yīng)的也許是這個時代的某種趣味和狀態(tài),它不再需要惟妙惟肖,不再需要夸張、甚至不再需要任何遮掩,我們就能把某種疼痛赤裸裸地觸摸。
毫不夸張是散文本真而自然的要求。馬敘不是一個表演者。他沒有舞臺,沒有觀眾,沒有嘶喊、沒有燈光、沒有舞美,也沒有伴奏;他是一個行者,大地為床,天空為幕,天籟為樂,萬物為眾??梢哉f,他以一個人的散文姿態(tài)完成萬象之后的書寫。他是親歷者,又是客觀者,這些時間印記的詞與他及他的文字息息相關(guān),不可能的和可能的混雜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張社會的臉譜,你不忍細(xì)看,這些光滑的表皮下卻深藏著縱橫交錯的皺紋和毛細(xì)血管。
馬敘,完成的是他一個人的散文,與這個時代的緊密聯(lián)系。透過他執(zhí)著或帶一絲刻意的書寫,我覺得他如同他的文字一樣,我努力而看不清他的面孔,因為他不像一些人有鼻子有眼的仿說,但看清楚的是馬敘刻畫的時代道具,它們面目逼真,我們可能成為其中一物,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