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
我學車時適逢學運那個月,知曉紛紛擾擾、天下大事全都仰賴在小小空間里的收音機。自己練習的時候,我大多開著它,因而也在那段密集的日子里,我忽然知道了許多臺灣電臺主播的名字,講話的風格。偶爾插播流行音樂,《秋天別來》、《掌心》,都是舊年里關(guān)于臺灣的想象,誰想如今真的來到這里,還要生活不短的時間,今夕何夕。
我還記得那個月里起碼四分之三的時間都在下雨,我不太看得到干地,總在泥濘中,克服著種種玻璃窗上雨霧的陌生。我的教練是一個典型的臺灣本省人,大眼睛、大鼻子、大肚子……最初幾天,他手把手教我時,因為太過無聊,他常常自顧自唱臺語歌。臺語歌詞匯量不大,苦情漂泊居多,我聽得懂許多悲觀的語詞,譬如“孤單”、“慘風”、“傷心”、“心疼”、“故鄉(xiāng)”、“知影”、“思量”……但關(guān)鍵情節(jié)都跳過去了,不知道到底在說什么。他偶爾高歌一句完畢,就轉(zhuǎn)頭對我說,“這首歌唱的就是你誒,一個人在異鄉(xiāng)打拼”,我能回報的“瓊瑤”,也無非是一個踉蹌,油門或者剎車,然后加上此地經(jīng)典的三段式回答“是哦,真的假的,然后呢。”
全部的彷徨、心不在焉,都在那一個月里凝聚紛揚。這不僅僅是關(guān)于身份的焦慮、未來的迷惘,更是關(guān)于個人運命、家族牽絆的耽溺。我發(fā)現(xiàn)學車這樣反復操習的苦勞,又剝離了真正意義上的危險,十分適合逃遁避世。教練對我說的很多話都意味深長,他說我們有很深的緣分,我從那么遠的地方來這里,又買不起車,先學了再說,遇到他,他本來還不想收我,后來偶然的收下了?!澳憔谷徊幌胧瘴野??為什么呢?”他竊笑,語焉不詳。
那段日子其實我身體不好,常常夢見自己被鬼壓床。宿管都來看過,對我說,“我跟你說哈,你這間屋子絕對不是我們這棟最陰的房間。因為太熱了,他們不喜歡。”她故作神秘般,又說“那你最近都去了哪兒?!蔽艺f我去了駕校,她問了具體是哪一間,然后對我說,“你下次去,記得頭向上抬高一點,看看都有什么?;貋淼臅r候,千萬不要直接到寢室,可以先出去轉(zhuǎn)一圈。考完照,記得去大廟里拜拜哦?!备籼煳胰ヱ{校時,按照她的提醒,把頭抬高一寸,結(jié)果看到了漫山星星點點的墳?zāi)?。那時學程已過半,我方知道我報名的駕校建立在一個墳場之下,像一個巨大的隱喻。
文山區(qū)本來就帶有陰森森的特質(zhì)。哪怕在我所在學校,也同樣有一種磊落的、踏實的陰郁。從信義區(qū)矚目的一零一大樓,穿越辛亥隧道到我們學校,就是從燈火璀璨到萬籟俱寂。許多臺灣人都說,辛亥隧道是著名的陰陽道。而我的老師尉天驄教授,因為癌癥闖過幾次鬼門關(guān),也樂觀地戲稱自己已經(jīng)在辛亥隧道里,出來就是殯儀館了。我從來不怕這些事,我從小所受的教育令我對這些事遲鈍又敬畏。但抬頭一寸的那一刻,我還是感到周身起了雞皮疙瘩。我問教練,這里是不是很陰,司機矢口否認,像要售房的中介一般,“怎么會,他們在那里很久了耶,冤屈早就散得差不多了。”但我們的交規(guī)課還是因為清明停了一次,老師說,“你們都知道齁,這里是著名的‘夜總會,他們最近要開趴體,我們的課順延一周”其實我是那時才知道,什么叫做“夜總會”。
那個月,馬航失蹤、韓國游輪沉沒,對這些災(zāi)難,我不怎么怕,也說不上愛。只是十分本分、聽話的,每天駕校放課,就到咖啡館、書店坐坐,并不直接回寢室去。
我們的緣分那么深,充滿了偶然,在這喧囂的四月里,倒行逆施、規(guī)避著是非。拿到駕照以后,我再沒有經(jīng)歷相似的夢魘?!鰁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