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陳林
一種有厚重感和方向感的寫作
——讀范穩(wěn)長篇《吾血吾土》
江蘇 陳林
范穩(wěn)是一位把寫作當信仰的作家,他的作品顯示出對史詩品格的追求。其新作《吾血吾土》延續(xù)作者一貫的風格追求,揭示了作者試圖以新穎的形式和飽含激情的筆墨還原一段真實的歷史,并呈現(xiàn)出那些被遺忘在歷史縫隙里的民族英雄形象,以重塑我們對歷史以及民族共同體的想象、記憶和思考,因此,不失為一種有厚重感和方向感的寫作。
范穩(wěn) 《吾血吾土》 厚重感 方向感
范穩(wěn)的寫作是一種有厚重感和方向感的寫作。從他的成名作《水乳大地》,到后來的《悲憫大地》《大地雅歌》《碧色寨》和《吾血吾土》,盡管在題材、主題、結(jié)構(gòu)、藝術(shù)技巧等方面各有不同,但無一不顯示出作者對史詩品格的追求。扎根在雄渾、蒼勁的云南高原之上,范穩(wěn)似乎對某種大寫意、大境界的東西非常著迷,所以,在“藏地三部曲”中,每一部都以承載萬物、生養(yǎng)萬物的“大地”命名。在《水乳大地》中,藏地獨有的文化、宗教、信仰之間的相互砥礪、融合成為小說的主題?!侗瘧懘蟮亍吠ㄟ^講述一個藏人走向神性世界的艱難歷程,詮釋了宗教的超拔精神對大地及其生養(yǎng)者的浸淫和滋養(yǎng)。《大地雅歌》在與《圣經(jīng)》等文本的互文性關(guān)聯(lián)中,表達了作者對人類最樸素而高貴的愛情的謳歌。2009年,在完成了《大地雅歌》之后,范穩(wěn)面臨著在題材上突破和超越的困難。一次到滇南的采訪,讓他有機會探訪滇越鐵路并找到新的寫作契機。在做足了范穩(wěn)式寫作所必備的案頭工作和采風工作之后,2010年底,他完成了《碧色寨》。小說講述了一條鐵路由盛到衰的歷史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人物的命運。
2014年9月底,范穩(wěn)的新作《吾血吾土》上架。小說以一個遠征軍老兵的命運為線索,時間跨越了上世紀30年代末期以來的半個多世紀。作者以大量的史料和田野調(diào)查為基礎(chǔ),以新穎的形式和飽含激情的筆墨試圖還原一段真實的歷史,并呈現(xiàn)出那些被遺忘在歷史縫隙里的民族英雄形象,以重塑我們對歷史以及民族共同體的想象、記憶和思考。
在宏大敘事遭遇挑戰(zhàn),歷史虛無主義盛行的語境中,范穩(wěn)的寫作從不失其厚重。從“藏地三部曲”到《吾血吾土》,他從不回避文化、宗教、歷史等重大題材。另外,范穩(wěn)是一個對世界有自己獨到的理解和表達方式,且把寫作當信仰的作家。在《吾血吾土》的后記里,他說這部小說的寫作“并不是要超越或突破什么,只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對當下的犬儒主義者來說,活著并不需要被證明;而對一個對真理和信仰尚有追求和擔當?shù)娜硕?,活著則必須被證明,活著即證明活著。
《吾血吾土》中歷史敘事的形式頗為值得注意。小說以“卷宗”的形式鋪開,總共由五部分組成,前四卷是以不同的名義分別做出的四次“交代”。在小說中,“交代材料”“思想?yún)R報”“刑事裁定書”等,成為歷史敘事的主要形式。顯然,這種形式是失敗的。然而,借用詹明信的說法,正是這種“形式的失敗,而非老盧卡奇意義上的成功,可以成為導(dǎo)向某種社會意義和社會真實的線索”①。
在這種“失敗的形式”中,包含著強烈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色彩和諸多預(yù)設(shè)前提,人物的歷史敘述受到了權(quán)力、敘述框架和言說方式的限制,不可能呈現(xiàn)它的真實面貌。例如,“附件4:刑事裁定書”中的敘事,在革命/反革命、共產(chǎn)黨/國民黨等概念的二元設(shè)置中,一個民族英雄鮮活飽滿的歷史被遮蔽、歪曲、改寫。為了掩蓋參加過內(nèi)戰(zhàn)的事實,趙廣陵必須隱藏起他在西南聯(lián)大、黃埔軍校的讀書生涯,以及加入遠征軍的抗日經(jīng)歷,而只能靠編織謊言來填補這些空缺。謊言成了某種歷史書寫的重要材料。
在被扭曲的、殘缺的、破碎的敘述中,重要的不是能夠從中捕捉到人物被割裂的、被給定的、線性化的歷史內(nèi)容,而是從中看到歷史是如何在敘述中被遮蔽、扭曲和遺忘,以及這種歷史敘述自身的歷史——制造謊言的歷史。通過展示歷史謊言的生產(chǎn)機制和生產(chǎn)過程,小說從反面抵達歷史的某種真實。
記憶是歷史的基礎(chǔ),記憶的健忘癥必然導(dǎo)致歷史的貧血癥或壞血癥。失去記憶,也就失去了賴以存在的根基,也必將失去理解自我和確立自我的依據(jù)和能力。只有記憶,才能使人的意識獲得連續(xù)性,進而獲得自我的同一性。如果我們不同意弗洛伊德等人對記憶的生理學、心理學闡釋,將人視作“孤立的存在”,而像哈布瓦赫那樣,引入人和記憶的集體性、社會性,認為人們通常正是“在社會之中才獲得了他們的記憶”,那么不難看到,《吾血吾土》中造成健忘癥的一個重要因素,正是社會權(quán)力。
在權(quán)力的壓迫下,記憶被迫遺忘。由于“告密者”“人民管制”“洗澡”的存在,以及各種暴力形式的壓制,記憶像黑暗中的嫩芽逐漸枯萎。在與權(quán)力的角逐中,與生俱來的健忘本能被激發(fā),如茨威格所言:“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這種本能會使我們不由自主地避開事實真相——因為事實真相就像墨杜薩的臉,又迷人又可怕。”②與墨杜薩一樣,昔日英俊瀟灑的趙廣陵,在救亡圖存的戰(zhàn)役中被戰(zhàn)火燒毀了臉,然而他必須遮掩這一事實,使“人不見其往昔真面目”,因為真面目迷人而可怕。
自上世紀40年代中期到80年代初,趙廣陵一直在艱難的環(huán)境中尋求生存,忍受身陷囹圄之罪、妻離子散之苦、家破人亡之痛,他不斷檢討、反省、自我批判,要活著,就不能去觸摸那可怕的真相。人們看到的是趙廣陵被燒毀后的臉,而他的真相,同時作為歷史真相的隱喻,則被遮遮掩掩,難以知曉。
小說中,身份的政治化是當時社會施暴的重要方式。
毫無疑問,身份有其社會屬性,但當它被某種單一的、扭曲的政治屬性所取代時,就可能變成一個魔鬼般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東西。國民黨特務(wù)、反革命分子、勞改犯……所有這些身份符號都曾被強置到趙廣陵身上。它們不是自然形成的、穩(wěn)定不變的,而是人為建構(gòu),甚至是憑空生造的。
在風云變幻的社會歷史中,政治風向標的晦暗不明讓“趙廣陵們”無所適從。他們要敏銳地把握到時局的變化并據(jù)此調(diào)整、出示自己的身份,更準確地說是隱藏它們。為逃避政治迫害,他只能不斷更換名字,因為每個名字都和一系列性命攸關(guān)的政治密碼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更名確切地說是除名——將其名字從生者之列中除去。這是一種非常嚴厲的懲罰,它讓你活著,卻等同于死去。面對權(quán)力的迫害,良知讓他與遺忘做斗爭,政治則讓他與記憶做斗爭,他難免要分裂,要產(chǎn)生身份危機。在接受問話時,趙廣陵因為一個人稱代詞“你們”而激動不已。人稱代詞表面的指代意義背后,也關(guān)涉身份政治和認同的問題,只有在表述中才能獲得認同?!叭朔Q代詞不僅表示我們自身的地位和同其他參與談話者的關(guān)系,而且還好似一面反映社會關(guān)系系統(tǒng)的微型鏡?!雹?/p>
赫爾岑說過:“凡是不敢說的事,只存在一半。”利季婭接著寫道:“后四分之一,再后十分之一。如果及時封住報刊的嘴,最后等到受難者和見證人統(tǒng)統(tǒng)死光,新的一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能理解發(fā)生過的事,不能從祖輩和父輩的經(jīng)歷中吸取任何教訓(xùn)了?!雹軕c幸的是,老兵終于等到可以開口的機會,可以用話語去穿透、修復(fù)、填補歷史的黑洞。可是,如小說后記中所說:“從被迫性遺忘到自然性遺忘,前者是被政治打敗的遺忘,后者是被時間戰(zhàn)勝的遺忘,這個過程多么令人觸目驚心?!庇洃洷粐范陆?,先是社會機器的碾磨,后是自然風沙的湮滅。事實上,記憶在后革命時代的遭遇要比這復(fù)雜得多。
丹尼爾·貝爾曾用“革命的第二天”描述了后革命時代可能存在的問題。他認為:“那時,世俗世界將重新侵犯人的意識。人們將發(fā)現(xiàn)道德理想無法革除倔強的物質(zhì)欲望和特權(quán)的遺傳。”⑤這暗示了后革命時代資本化和官僚化對“道德理想”的蠶食,在《吾血吾土》中,即是對記憶的蠶食。
隨著死亡的臨近以及老兵們的“凋零”,記憶必須以符號的形式被固定下來。為此,趙廣陵走遍戰(zhàn)場的每一個角落,搜尋戰(zhàn)場遺物。這些遺物是實物性的,更是戰(zhàn)場和歷史的符號呈現(xiàn)。當親歷者紛紛“凋零”之后,這些遺物開始說話,講述著不為人知的歷史事實。它們從來就不只是將士手邊唾手可得的工具。從血跡斑斑到銹跡斑斑,從锃亮完整到支離殘碎,它們歷經(jīng)血與火的洗禮和歲月的風化,濃縮著槍林彈雨中的愛恨情仇,凝聚著所有的榮與辱、喜悅與辛酸、悲壯與恐懼。珍藏它們,不啻是珍藏一份記憶。然而,在捍衛(wèi)記憶的戰(zhàn)爭中,從來不乏背叛者。
隨著消費主義時代的到來,歷史符號的商品化構(gòu)成了對記憶的威脅。在利益的誘惑下,趙廣陵的侄孫趙厚明不知羞恥地將二爺收藏的日本113連隊軍旗殘片出賣給日本老兵秋吉夫三,到后來,甚至一大半收藏品都被偷偷變賣了。在這里我們看到了記憶如何被出賣,歷史如何被褻瀆??墒窃诮裉?,誰知道有多少個趙厚明呢?對趙厚明做簡單的道德判斷還不夠,更讓人憂心的是,老兵們的共同語碼在趙厚明們那兒已經(jīng)失效。他們不再能領(lǐng)會歷史的意義。
官僚化是斬斷記憶的另一把利劍。趙廣陵平反后,已是風燭殘年,貧病交加。讓人痛心的是,他兒子見到他時,官腔十足,根本不承認他的父親身份,一心想奔赴威風八面的官場。老父親這個記憶的載體和化身在這里被打入冷宮。冷漠是后革命時代踐踏記憶的又一種方式。
在資本與官僚的夾擊下,記憶落荒而逃。路在何方?
在后記中,范穩(wěn)透露了他“試圖用一個人的命運來還原某段歷史”的愿望,為此,他采訪了二十多位老兵,搜集整理了五十多個老兵的人生檔案,參加中國抗日遠征軍“忠魂歸國”的公益活動,并親赴日本了解情況,以“尊重史實的態(tài)度”展開書寫活動。然而,在東京的見聞讓范穩(wěn)警醒:“一段歷史,永遠有兩種以上的詮釋。”⑥倘若歷史永遠有不同的詮釋,那么歷史的真相在哪兒?難道我們只能讓語詞在歷史詭異的面孔上打滑,而終將陷入歷史虛無主義的困境?范穩(wěn)這是在自我解構(gòu)嗎?對此,小說中一個頗有寓意的場景值得回味和思索,那就是為抗日英雄廖志宏遷墳。
為了能讓“忠魂歸國”,趙廣陵克服了重重阻礙,費盡周折來到緬甸境內(nèi)為廖志宏遷墳。遺憾的是:“什么也挖不到了,螞蟻把什么都吃光了。”這個句子既是實寫,又寓意深刻——我們是否也像趙廣陵一樣,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去挖開歷史的真相,而它早已被“吃光了”?如果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先鋒派小說,那么到這里可能戛然而止,撕開歷史荒誕的面孔,讓讀者在它的逼視下產(chǎn)生震驚、不安、恐懼、虛無;而范穩(wěn)并未就此打住。
盡管范穩(wěn)意識到歷史總會有不同的闡釋,但并不意味著歷史的闡釋可以信馬由韁、為所欲為。歷史依然有它的真實,這種真實無法依傍于純粹客觀的判斷,而只能是一種倫理學和美學的判斷。在范穩(wěn)對民族共同體的想象、召喚中,我們聽到了倫理的呼聲。這是他歷史敘事的落腳點。
在安德森看來,民族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并且,它是被想象為本質(zhì)上有限的,同時也是享有主權(quán)的共同體”⑦。而這種“想象的共同體”不是憑空虛構(gòu)的,也不是政客操縱人民的工具,它超越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而與一種歷史文化變遷和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相關(guān)聯(lián)。民族的自我認同,在語言、文化、象征中形成。對民族共同體的想象和追求實際上是人類尋找故鄉(xiāng)的根本境況。這大概就是范穩(wěn)不吝筆墨去塑造一群知識分子,不斷強調(diào)文脈之重要性的原因。
所以,盡管歷史的真相可能像廖志宏的尸體一樣被“吃光了”,但并不妨礙我們迎接“忠魂歸國”;我們并不知道每一位烈士的名字,但并不妨礙我們造紀念碑和墓園,并致以滿懷深情的敬意。在趙廣陵為廖志宏吟誦的《招魂》中,我們不僅因洞見了歷史的真相而動容,更因真切地感受到一種出自敘事倫理的震撼力而潸然淚下。趙廣陵為烈士招魂,讓死者魂歸故里,更是在召回人類的良知。
歷史在范穩(wěn)這里有它的底線,英魂借此得以安息。
①〔美〕詹明信:《馬克思主義與理論的歷史性》,見《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陳清橋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11頁。
②〔奧〕茨威格:《健忘的悲哀》,樊修章譯,見《回歸自我》,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頁。
③〔蘇〕伊·謝·科恩:《自我論》,佟景韓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17—18頁。
④藍英年:《記憶是無法鏟除的》,見〔俄〕利季婭·丘可夫斯卡婭:《捍衛(wèi)記憶》,藍英年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頁。
⑤〔美〕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趙一凡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版,第75頁。
⑥范穩(wěn):《拒絕遺忘》,見《吾血吾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463頁。
⑦〔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增訂本),吾叡人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6頁。
作 者: 陳林,蘇州大學中文系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