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魯迅筆下的動物隱喻
劉雪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210097)
魯迅作品中構(gòu)建了一個人與獸平行的動物世界,其中的動物意象如狼、貓頭鷹、貓和狗等,它們并不只是被描摹動物,而是一種隱喻。魯迅以動物意象表達自己內(nèi)心世界和對社會的看法。這種動物隱喻的寫作方式為在許多現(xiàn)當代的作家身上得到了繼承與發(fā)展。
動物隱喻魯迅人與獸影響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將隱喻定義為 “就是把一個事物的名稱轉(zhuǎn)用于另一個事物,要么從種轉(zhuǎn)向類或從類轉(zhuǎn)向種,要么根據(jù)模擬關(guān)系從種轉(zhuǎn)向種”[1]。向來,人們只把隱喻看作為一種語言層面上的修辭手法,就如同“比喻”一樣,運用隱喻是為了表達的生動形象。但《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指出,隱喻存在于生活中方方面面,“它不僅存在于我們的語言中,而且還存在于我們思維和行動中”[2]。人們對隱喻的認識由語言層面深入到思維領(lǐng)域,逐漸認識了它的本質(zhì)——“不僅僅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它更重要的是一種人類的認知現(xiàn)象?!保?]在人類發(fā)展的軌跡中,人類一直與動物相伴,熟悉了動物的習性和特征,在想表達一些超出自身經(jīng)驗范圍的抽象概念時,便“樂于將動物的習性和特征(源域)來理解和體驗人類及人類相關(guān)的事物(目標域),以熟悉的具體的經(jīng)驗域?!保?]——這便實現(xiàn)了不同概念間的意義轉(zhuǎn)換。
魯迅作品中經(jīng)??坍嬕恍┳屓擞∠笊羁痰膭游铮纭鞍葍汗贰?、“貓”等形象,許多研究者注意到這并不是簡單地描摹動物,而是一種隱喻。對魯迅筆下“動物世界”研究,最早始于錢理群先生,早在三十多年前他就在《心靈的探尋》開辟《人與獸》一章,提綱挈領(lǐng)地提出了魯迅作品中的人與獸的關(guān)系,提出了許多啟發(fā)性的觀點。
他指出魯迅代表的“五四”那一代人的人性觀——人是進化的動物,“獸性神性結(jié)合起來就是人性”。魯迅在《略論中國人的臉》一文中一針見血地概括出西洋人與中國人的民族性格的不同“人+獸性=西洋人”,“人+家畜性=某一種人”[5]
錢理群梳理出魯迅作品中三組“獸”的系列形象:猛獸,小動物,處在猛獸和小動物之間的,和人關(guān)系最密切的動物,如狗、蚊子、蒼蠅之類。他認為魯迅對猛獸、兇鳥的謳歌贊頌,“怪鴟的真的惡聲,它們使我們在震悚、警醒之余又嗅到一股股黑暗朽腐之物死亡的氣息?!保?]實際上是對野性的呼喚,“肯定與猛獸、惡鳥相契合的人物的原始生命力與野性?!保?]而魯迅對小動物的態(tài)度,則是體現(xiàn)了魯迅作品“愛”的基本母題,對每一個生命個體的關(guān)愛。在魯迅的《兔與貓》中,黑貓吞吃了年幼的兔仔,魯迅發(fā)出“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那么,我以為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了”[8]之嘆,表現(xiàn)了魯迅強烈的生命意識和博愛精神,而這種生命意識的另一個重要的一面是強調(diào)“弱者,幼者本位”。對于第三種意象“諸如貓、狗、蒼蠅、蚊子之類,魯迅就止不住內(nèi)心的憤怒和蔑視之情”[9]。錢理群認為這是處于 “對幼雛的一往情深”,“對猛獸的無限神往”之間的中間型狀態(tài)。但是《和中學生談魯迅》、《人與獸魯迅的藝術(shù)世界》二文只是勾勒出一個體系,但都未能具體展開,深入分析,描畫出魯迅藝術(shù)作品的人與獸的世界。
直到二十一世紀初,靳新來陸續(xù)發(fā)文,最終形成了《“人”與“獸”的糾葛——魯迅筆下的動物意象》一文,被評為“直面魯迅筆下的動物世界,從一個被魯迅研究界長期忽略的角度選題,卻成功地破譯了魯迅的生命密碼。”[10]作者延續(xù)了前人的觀點——魯迅對“人”的思考和表現(xiàn),是與動物比照中進行,同時,反復地分析、梳理出動物意象體系,但作者也指出“無論是人物形象系統(tǒng)還是動物意象系統(tǒng),本來就是后人發(fā)掘出來的,而不是魯迅有意識建立起來的存在著的獸的世界”[11]。所以不存在一一對應(yīng),我們需要做的是就是將這不刻意構(gòu)建的獸的世界描繪的更加清晰。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來。”[12]在《野草》的序言里,魯迅已提到“人與動物”并行的世界。據(jù)靳新來統(tǒng)計,“《魯迅全集》中提及的飛禽走獸大約有200種左右。其中好大一部分是作為文學意象而存在的,也就是說,這些動物以‘象’的形式顯現(xiàn),但又不是單純的指涉某種動物的符號代碼,而是其中蘊含了‘象’外之‘意’。”[13]魯迅是以獸來象征人,以動物界來隱喻整個社會,就像是寓言故事般,在詼諧或者諷刺中寄予對社會的思考。動物隱喻的意義所在,在其他文本中已有所表達?!捌鋵嵢饲葜?,本不必這樣嚴。在動物界,雖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樣舒適自由,可是嚕蘇做作的事總比人間少。它們適性任情,對就對,錯就錯,不說一句分辯話?!濒斞冈凇豆贰へ垺な蟆分袕娬{(diào)了人要像動物學習,像它們一般真誠,真性情,直截了當。魯迅對“人與獸”關(guān)系的見解即:敘述動物的個性和野性,實則是為了激發(fā)人性,希望喚醒與張揚人性。
魯迅一方面敢于針砭時弊,另一方面,也有一種強烈的自我反思意識。然而在言說時候卻陷入了“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14]的難以言說的痛苦。又因為自己的思想中有過多的黑暗的一面,但是不愿意將這種“黑暗”傳遞給年輕人——“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自己卻只能葬身在黑暗的閘門之下?!保?5]所以用一種模糊的語言來敘寫自我,完成了包含全部“魯迅哲學”的,由象征、隱喻構(gòu)成的散文詩《野草》。魯迅經(jīng)過反復的分析、推敲,將深邃的文化內(nèi)涵寄寓于動物形象,形成“魯迅式”的動物隱喻。我們一方面應(yīng)將這一系統(tǒng)的動物世界與具體時代語境相聯(lián)系,另一方面要與整個魯迅思想相聯(lián)系,才能把握動物意象的社會文化意蘊。在本文中,我們只討論幾個較為核心的動物。
(一)自我色彩的動物隱喻——狼、貓頭鷹
狼自古以來就與人類生活密切相關(guān),在許多神話傳說中都有它們的身影,同時它也是某些部落先民所崇拜的圖騰物。當遠古時期的人們“開始思考人與其它物種之間的關(guān)系,把人力不能解釋的現(xiàn)象奉作‘圖騰’來崇拜?!保?6]狼作為一種強悍兇猛的生物,有人無法比擬的能力,先民懷著敬畏和恐懼,將其作為圖騰崇拜。在古代中國,北方游牧民族以許多狼的神話來表達這份崇拜。但隨著人類的發(fā)展,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逐漸惡化,以及北方游牧文明在與中原農(nóng)耕文明相融合過程中占劣勢。所以代表反叛不安分激烈的游牧精神的狼則遭受了冷遇,狼的形象由正面走向反面。狼以“不詳”為核心內(nèi)核,衍生出多種意蘊:奸詐、兇狠、貪心等。這種觀念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狼也因人的厭惡,逐漸被忽略,淡出了文學作品。但是新文學一開始,魯迅就以一篇《狂人日記》將狼引入了人們的視野,并在后來的《阿Q正傳》、《孤獨者》、《鑄件》中均出現(xiàn)了狼的身影。魯迅打破了人們對狼的固有偏見,轉(zhuǎn)而強調(diào)的是狼身上原始野性,他希望將這種蠻性的血液注入到蒙昧沉睡的中國人的身體中去。同時,魯迅也強調(diào)狼身上的如啟蒙者般孤獨與自尊氣質(zhì)。《孤獨者》里的主人公魏連殳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17]魏連殳是魯迅的孤獨心靈的另一面,所以狼也即魯迅自己的化身,是五四時期的啟蒙知識分子在無人回應(yīng)中悲鳴、嘶吼,狼就象征和隱喻他們。
友人曾給魯迅“貓頭鷹”的綽號,而魯迅也樂于接受。在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心理中,貓頭鷹和烏鴉一樣,是不祥之鳥,它預示死亡、兇事的來臨。《文選·曹植〈贈白馬王彪〉詩》:“鴟梟鳴衡扼,犲狼當路衢?!痹谶@里鴟梟、豺狼,都是比喻小人。然而,魯迅卻背道而馳,以詩贊譽貓頭鷹,并以之自稱“我的言論有時是梟鳴,報告著大不吉利事,我的言中,是大家會有不幸的”[18]。魯迅不愿發(fā)無病呻吟,或粉飾太平之聲,而發(fā)貓頭鷹似的“惡聲”來喚醒麻木沉醉的世人。
(二)奴性代表的動物隱喻——貓、狗
魯迅承認過自己是“仇貓”的,也必痛打“落水狗”。他對貓的“仇恨”,從《貓和兔》便可看出,在《狗·貓·鼠》中也光明正大地列舉了自己仇貓的原因:它欺凌弱者,“與人們的幸災樂禍,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壞脾氣相同”[19],它總是“一副媚態(tài)”。貓作為一種文學意諷刺的是有奴性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通過對貓殘忍吞食兔子和殺害小隱鼠的故事,魯迅批判的是貓的兇殘和虛偽。貓表面溫順和善,內(nèi)心殘暴兇狠,對于生命肆意玩弄,但又裝模作樣媚態(tài)十足。在這篇文章中,魯迅看似只是說貓,實則穿插著對道貌岸然的“紳士”“學者”這些正人君子們虛偽本性的批判。
“叭兒狗”“鷹犬”、“洋大人”的“寵犬”、“喪家犬”等等狗的形象在魯迅作品中一一出現(xiàn)。魯迅將狗形象中的各種性格特質(zhì)和象征意蘊與社會中某些類型的人物相聯(lián)系,成為一種“社會相”類型形象。種種“狗相”形成了“中國現(xiàn)代社會走狗”類型展?!丁皢始业摹薄百Y本家的乏走狗”》中說:凡走狗,雖或為一個資本家所豢養(yǎng),其實是屬于所有資本家的,所以它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弊吖返奈ɡ菆D,勢力被批駁地無遺。魯迅最痛恨的狗應(yīng)該是“叭兒狗”,它“雖然是狗,又很象貓,折中、公允、調(diào)和,平正之狀可掬,悠悠然擺出別個無不偏激,惟獨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臉來?!崩菃适б靶院蟊愠闪斯罚葍汗肥撬泄分凶罡瘔櫬涞?。魯迅以此諷刺的是依附權(quán)貴、搖尾乞憐的知識分子。無論是“貓”還是“狗”他們無一例外的是“奴性人格”的代表,隱喻墮落退化的,喪失脊梁的奴性知識分子。除此之外,任人宰割的羊所代表的盲目無知的民眾,文本中出現(xiàn)的其他弱小被欺凌的兔,鴨等弱者形象均是魯迅 “愛與憐”的對象。
繼魯迅之后,越來越多的作家通過人獸并行的寫作模式來控訴和反抗社會的黑暗。作家善于從獸的角度出發(fā)來審視人類世界,以一種隱秘諷刺的方式來批判人的社會。這也形成了一種新的文學理念。周作人,作為魯迅同時期的作家,也是魯迅最親密的胞弟,他的“浮躁凌厲,平和沖淡”的寫作風格與魯迅大有不同,但是他的筆下也創(chuàng)作了一個“草木蟲魚”的世界。從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周作人以“草木蟲魚”為題材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小品文,開辟了自己的文學園地。周作人在《草木蟲魚小引》中寫到:“有些事情,固然我本不要說,然而又有些是想說的,而現(xiàn)在實在無從說起。不必說到政治大事上去。即使偶然談?wù)剝和驄D女身上的事情,也難保不被看出反動的痕跡,其次是落伍的證據(jù)來,得到古人所謂的筆禍?!痹跓o法暢所欲言,發(fā)聲必招致禍端的年代,周作人只能將所欲之言轉(zhuǎn)換深藏在看似平淡之語中,所以我們在讀《金魚》、《莧菜梗》等散文時,仍能體會到看似消閑文字背后的批判意味。胡適也評價他:“用平淡的談話,包含著深刻的額意味。”盡管并未如魯迅一般形成完整系統(tǒng)的動植物隱喻世界,但也是將動植物引入文本,作為主題來展現(xiàn)現(xiàn)實社會復雜性和矛盾性。同時,“周作人用代詞‘他們’而非‘它們,可見作家從人稱上就為“草木蟲魚”鞏固了一種根深蒂固的人學理念”[20],有別于古典文學的對動物缺乏人性關(guān)懷。
人與獸平行敘事方式,實則是寄寓意于動物。從許地山以蜘蛛補網(wǎng)表達宗教情懷的 《綴網(wǎng)勞蛛》,到梅娘以 “魚”、“蟹”喻女性生存困境,以老馬“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寫出當時人民的悲慘命運的臧克家,現(xiàn)代文學的人獸平行敘事就從未中斷過。而延續(xù)到當代,以動物敘事的文本層出不窮,八十年代尋根作家,張賢亮的《邢老漢和狗的故事》、韓少功的《飛過藍天》、李杭育的《最后一個魚佬兒》、張承志的《黑駿馬》、高行健的《野人》,九十年代一批長篇小說,陳忠實的《白鹿原》、賈平凹的《懷念狼》、二十以世紀初,姜戎的《狼圖騰》、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以及系列小說,紅柯的西部小說,楊志軍的荒原系列等,這構(gòu)成了一個范圍廣博而有章可循的文學圖景。
對當代作家來說,他們在這種傳統(tǒng)敘事的基礎(chǔ)上對內(nèi)容和形式都有所繼承與突破。在內(nèi)容上,新時期文學的承續(xù)了魯迅“通過對野性的呼喚來激發(fā)人性”這一特點,以這些年最為火熱的狼系列中的《狼圖騰》來分析。姜戎的《狼圖騰》,將狼性中的愛、自尊、堅忍與人性的自私自利、兇狠殘忍和貪婪愚昧作對比,來控訴人性的罪惡和退化,而在狼身上寄托對正義、富有活力,自尊頑強的人性回歸的期盼。作家們往往“將狼敘事轉(zhuǎn)化為人類身份和宿命的景觀探測,狼承擔起了人類意志抒發(fā)的載體?!痹谛问缴?,作家們也超越現(xiàn)實主義手法的限制,將浪漫甚至魔幻的元素加入文學中,例如莫言的《生死疲勞》、《蛙》?!渡榔凇防^承了古代神話小說豐富的想象力、傳記小說夸張的筆法和寓言故事諷刺的語言風格,寫執(zhí)著于土地的農(nóng)民經(jīng)六道輪回變成動物,又透過各種動物的眼睛,審視五十多年來中國鄉(xiāng)村社會農(nóng)民與土地關(guān)系變遷,講述這場喧囂而痛苦的蛻變史。魔幻因素是以往作家未曾嘗試的。而西部作家紅柯也曾表示:“我一直把童話看作文章的最高形式,因為那是生命黃金時代的夢想和尊嚴?!睙o論是童話、神話或者寓言,都是以一種浪漫的形式將動物與人類平行并置,或是以動物代替人的身份展現(xiàn)人性變遷、人類歷史,或是借助自然界的動物促成人精神上的成熟,都屬于人獸并行的動物敘事種類。只是與魯迅相比,當代作家有構(gòu)建動物隱喻體系的意識,但在社會批判的指向性和深刻性上仍難達到魯迅的高度。
[1]保羅·利科.活的隱喻.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2][3]羅一麗.動物隱喻文獻綜述.科技信息:285.
[4]宋振華.認知視角下魯迅小說中動物隱喻的翻譯策略研究.
[5]魯迅.而已集·略論中國人的臉.魯迅全集(3卷):414.
[6]靳新來.魯迅與貓頭鷹——魯迅筆下的動物意象研究之二.濟寧學院學報,VOL29(2):22.
[7]錢理群.人與獸魯迅的藝術(shù)世界.文學,第79頁.
[8][9]錢理群.魯迅與動物.和中學生談魯迅.第67頁,第69頁.
[10]王吉鵬.破譯魯迅的生命密碼——評靳新來〈“人”與“獸”的糾葛:魯迅筆下的動物意象〉,上海魯迅研究2013:215.
[11][13]靳新來.“人”與“獸”的糾葛—魯迅筆下的動物意象.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0.
[12][14]《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60.
[15]《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35.
[16]譚勇.“狼”中西文學中的隱性意象研究.碩士學位論文:3.
[17]魯迅.彷徨·孤獨者.《魯迅全集》第2卷.
[18]《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17.
[19]魯迅.朝花夕拾·狗·貓·鼠.魯迅全集(第2卷):233.
[20]首作帝.魯迅的藝術(shù)世界里“人獸平行”敘事傳統(tǒng)及其流變.當代百論: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