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燦彬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唐宋同名詩人張登考
陳燦彬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210097)
唐代詩人張登作品誤入《全宋詩》所收南宋詩人張登。經考證,南宋張登《朱槿花》以及斷句“孤高齊帝石,瀟灑晉亭峰”均是誤收唐代詩人張登的詩,而《全唐詩補遺》所收張登的《洞石巖》以及《全宋詩》張登的《洞石巖》都是誤載。筆者重新考訂南宋張登的生平事跡,對《全宋詩》張登小傳進行訂補,并對唐代張登卒年提出疑問。
張登互見小傳訂補
唐宋有許多同名詩人,《全唐詩》、《全宋詩》所收作品也經?;ハ喔Z入重出,前人論之甚詳,但亦有不少小缺漏。唐圭璋先生說:“詞篇流傳,常有互見,不辨真?zhèn)?,易滋混亂,述互見考,使學者實事求是,明白真相,不致沿訛襲謬,厚誣古人?!保?]可見這項工作的意義所在。
唐代張登《小雪日戲題絕句》:“甲子徒推小雪天,刺梧猶綠槿花然。融和長養(yǎng)無時歇,卻是炎洲雨露偏?!保ā度圃姟肪砣蝗┻@首詩誤入《全宋詩》卷一九四六,題為南宋張登所作,并且詩題改為《朱槿花》。按此詩不獨專詠朱槿花,詩人在這首詩中是以游戲的態(tài)度,揶揄了制定二十四節(jié)氣的徒勞無功,因為在嶺南之地(詩人曾被貶漳州)小雪節(jié)氣并不下雪,刺桐花和朱槿花都是翠綠如初、紅艷依舊,說好的雪也只是小雨飄揚?!度卧姟肪幷咦⒋嗽婁涀运未惥耙省度紓渥妗非凹矶?,蓋失之考訂也。另外,同卷所收斷句“孤高齊帝右,瀟灑晉亭峰?!本幷咦⒁运未D隆斗捷泟儆[》卷一二,也是誤收唐代張登的,而且已經有論者指出。但是他寫道:“宋潘自牧《記纂淵海》卷10張登詩:‘孤高齊帝石,瀟灑晉亭峰。漳州悲遠道,地理極東甌。境曠窮山外,城標漲海頭?!瘬丝裳a《全唐詩》之闕句?!保?]“石”可改“右”之訛,但他把它視為一首詩,顯然不符合詩歌格律。因此,“孤高齊帝石,瀟灑晉亭峰”仍為唐代張登一個斷句,而“漳州悲遠道,地理極東甌。境曠窮山外,城標漲海頭”則另成一五絕。此詩在陳尚君輯校的《全唐詩補編》第三編《全唐詩續(xù)補遺》卷五已有收錄。[3]茲不贅述。
南宋詩人張登,《全宋詩》小傳云:“張登,福唐(今福建福清)人。高宗紹興十八年(一一四八)特奏名,知南安縣(《福建通志》卷二三、三四)。后以左朝請郎知南恩州。有集六卷(《宋史》卷二〇八),已佚。事見《廣東通志·金石略》一二。今錄詩三首?!保?]按,《福建通志》實有兩個張登,一個是建炎二年(1128年)李易榜的張登,一個是紹興十八年(1148年)王佐榜的(下面注曰:俱晉江人)。晉江今屬福建泉州。據清代阮元所編《廣東通志》:“《留題熙春亭》詩刻于辛巳重陽,即紹興三十一年秋(1161年),詩下署名為‘左朝請郎知南恩州事福唐張登’?!保?]故此張登非高宗紹興十八年特奏名,應為建炎二年登榜之張登。《(淳熙)三山志》卷二十八:“張登,字明終,永福人(今福州永??h)?!薄叮ㄇ。└V莞尽肪砣洠骸皬埖?,字明遠?!泵鹘K當為明遠之訛。而永??h和福唐縣是有區(qū)別的。張登自稱“福唐張登”,福清縣,天寶元年改為福唐,宋代之后均稱福清。由此可知,張登用的是古地名,但他是福州人(永福和福清俱屬福州)則是可以肯定的。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十八記:“(紹興三年五月)己卯,湖南宣諭薛徽言上左承議郎通判永州劉延年、祁陽令張登治狀。上問:‘延年何如人?’輔臣皆言不識。上曰:‘古人求賢如不及,然人故未易知,雖圣人猶難之。大臣既不識,何由知其賢否?通判非如縣令之不可數易也?!苏傺幽旮靶性?,登就任增秩?!保?1]紹興三年為1133年,此時還為祁陽(今屬湖南永州)令張登由于政績斐然,被宋高宗欽點升官。宋代薛季宣的《浪語集》對張登在祁陽的治理業(yè)績記載得很詳細,其在卷三十三中寫道:“祁陽令張登治最一路,繼禇積弊政之后,兵火之余。登安集流離,首與民約如是,而催科如是。差役善良者處以是道,強猾者治以是法。民始疑而易之,三月而信之,五月而安之。曹成受降而來,一邑震恐。登從容措畫,不擾而濟。大兵之后,四政渾殺。登刻意窮究,推割分明。吏畏其強,民懷其惠?!睆埖侵握姆椒ǎ瑸槿说男愿?,于此均可見一斑?!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硪话倭洠骸埃ńB興六年冬十月)戊申,上謂大臣曰:‘近日淮西有警,朕常至夜分方寢,奏報到,又輒披衣以起,或至再三?!w鼎曰:‘致陛下憂勞如此,臣等之罪也?!髲氖吕蓮埖翘馗淖蟪惺吕?。登以薦對,而有是命?!保?]于此可知,紹興三年(1133年)張登從祁陽令加秩為左從事郎,而后又因薦對,在紹興六年(1136年)被擢撥為左承事郎。又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三“利害”條記載道:“朝廷一有計較利害之心,便非王道;士大夫一有計較利害之心,便非儒。紹興間,張登為尤溪宰,視事之日,請邑之耆老人士相見。首問天字以何字對,皆曰地。又問日字以何字對,皆曰月。又問利字以何字對,皆曰害。張曰:‘誤矣。今只知以利對害,便只管要尋利去。人人尋利,其間多少事。利只當以義字對?!蛟斞粤x利之辨,一揖而退?!保?]《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二載有此事,下面還說明張登是永福人。可見,張登在1136到1161年之間還曾當過尤溪縣縣令。這則軼事也可以看出張登的理學信仰和他的一些思想主張。從《留題熙春亭》的作年與署名,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張登以左朝請郎知南恩州(今廣東陽江)。據《宋史·職官志》記載,朝請郎是屬于“文散官,正七上”,為文臣京朝官三十階之第二十階,“三朝郎”之一。
至此,南宋福州文人張登一生仕宦大致有個脈絡。而《全宋詩》里小傳根據《宋史·藝文志》說南宋張登“有集六卷”,則是誤把唐代張登與宋代張登混為一談?!端问贰に囄闹尽吩疲骸啊稄埖羌妨??!庇^其前后,皆是唐人集子,此《張登集》為唐人著作,不辯自明。
陳尚君輯校的《全唐詩補編》第三編《全唐詩續(xù)補遺》卷五“張登”條,有《洞石巖》一首,詩云:“山斷開元蝎,龕留大業(yè)僧。七年馳便路,三躡石梯層?!毕旅孀⒃唬骸啊队罉反蟮洹肪牌吡摹畮r’字韻引《恩平志》?!备佃骶幍摹短撇抛觽餍9{》卷五“張登”條引此詩后說:“詩題原注:‘在廣東肇慶府陽江縣?!虻窃翉V州嶺南幕任職七年,但未詳何時?!卑础度莆摹肪硭木湃d權德輿《唐故漳州刺史張君集序》:“(張登)始以巾褐辟,歷衛(wèi)佐、廷尉平、監(jiān)察御史,罷去家居。以薦延改河南士曹掾,滿歲,計相表為殿中侍御史,董賦於江南。無何,授漳州刺史,居七年,坐公事受劾,吏議侵誣,胸臆約結,感疾不起?!比绻麖埖窃趲X南待了七年,權德輿記載張登一生行狀,應該不至于疏漏。所以,不能因為此詩而去推斷唐代張登到過嶺南。而根據前面的考證,這首詩則有非常大的可能是宋代張登所作,因為他當過南恩州(今廣東陽江)的知州,有可能游歷過這里。今人所編的《全宋詩》卷一九四六“張登”條也收錄這首詩,所引出處都是《永樂大典》這一條。
但是,《全宋詩》卷九〇九所收北宋人許彥先《再游陽春通真巖》一詩,與《洞石巖》只換了幾個字,意思基本一樣。詩云:“壁倚乾寧碣,龕籠大業(yè)僧。七年馳使路,兩躡石梯層?!保?]編者是從民國《始興縣志》卷九《金石略》摘引下來。在《始興縣志》卷九,詩的后面還有一段注釋:“轉運副使許彥先熙寧丁巳孟夏再游陽春通真巖。阮氏《通志》按云詩刻在陽春銅石巖。”[10]通真巖、洞石巖都是一個地方,在現在的廣東陽江市。宋代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九十八:“峒石山。在陽春巖石幽邃內,有古佛像。咸平二年詔賜太宗皇帝御書藏于石室。胡銓有詩?!ぁぁと蒙?。劉三妹,春州人,坐于巖石之上,因名?!保?1]隋唐時為銅石巖、德惠寺,又名“劉三妹歌臺”。劉三妹一事,清代屈大均在其《廣東新語》卷八記載頗詳細,可參考。巖內至今仍保存著傳歌臺和劉三姐祖父的陵墓,也有宋真宗御賜“通真”二字。觀巖壁上如今尚保存北宋理學家周敦頤、廣東轉運使祖無擇題名、廣東轉運副使許彥先題詩及明清文人的摩巖石刻20題。北宋許彥先的《再游陽春通真巖》即是其一,詩刻于熙寧十年(1077年)。而宋代張登為南恩州知州是在南宋1159年之后,與北宋許彥先題詩相距八十余年。我們早已排除了唐代的張登(無廣東之游歷,是后人張冠李戴),也可因此推斷《洞石巖》一詩不是南宋張登所作,或者是他竄改許彥先之作(應不至于此)。此詩誤入唐、宋張登之名都是地方志《恩平志》的誤載。王國維先生說:“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12]由于《全唐詩》或《全宋詩》的編撰和輯補很多都需要依靠地方志來收錄詩歌,這種引用紙上文獻很容易造成舛誤,更別說那些張冠李戴的粗心大意,所以一有“地下之文獻”,比如摩崖石刻,我們就要實地驗證,加以利用,才不至于“厚誣古人”。
如上,南宋張登的《全宋詩》小傳,可訂補為:張登,字明遠,福建福州人。建炎二年戊申(1128年)李易榜。紹興三年(1133年)因治狀,由祁陽(今屬湖南永州)令加秩為左從事郎,又因薦對,在紹興六年(1136年)被擢撥為左承事郎。此后還擔任過尤溪縣(今屬福建三明市)縣令。在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又以左朝請郎知南恩州(今廣東陽江)?,F存詩一首。
關于唐代張登的卒年?!短撇抛觽餍9{》云:“據前所考,登于元和二年‘受劾’,因胸臆約結,感疾不起而卒。由是推測,登當卒于元和三年(808年),或稍后?!边@與《冊府元龜》所記不同。書中“貪瀆”條載:“張登為漳州刺史,貞元十七年,死于州獄。登暴佷貪冒,擅賦百姓,沒買州人為婢者三十人,奸亂裨將家財非一,其不堪有縊死者。部人蔡化訴于闕下,詔命就鞫,遂幽死?!保?3]這些罪狀應該都是張登受劾的罪名,但考之張登貞元十七年尚為侍御史,有劉禹錫詩歌為證,張登卒年僅憑《冊府元龜》這條孤證,尚難以推翻前面的元和三年,故錄之以備后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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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韓震軍.《全宋詩》誤收同姓名唐人詩文舉證(二)[J].江海學刊,2010(1):182。
[3]陳尚君輯校.全唐詩補編第三編 [M].中華書局,1992:383.
[4]傅璇琮等編.全宋詩第34冊[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21760.
[5](清)阮元.廣東通志[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482.
[6](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 [M].中華書局,1956:1128.
[7](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 [M].中華書局,1956:1724.
[8](宋)羅大經.鶴林玉露[M].中華書局,1983:50.
[9]傅璇琮等編.全宋詩第16冊[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10692.
[10](民國)陳及時纂修.始興縣志[M].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民國十五年刊本:869.
[11](宋)王象之撰.輿地紀勝[M].中華書局,1992:3066.
[12]王國維.古史新證—王國維最后的講義[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2-3.
[13](宋)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第8冊[M].鳳凰出版社,2006:8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