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春潔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戴良和陶飲酒詩與陶淵明飲酒詩的差異比較
朱春潔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210097)
元代和陶現(xiàn)象比較明顯,以戴良為例來比較其和陶飲酒詩與陶淵明的飲酒詩,會發(fā)現(xiàn)兩者在飲酒的原因、方式、狀態(tài)以及所寄寓的情感上,都有所不同,陶淵明在酒中享受回歸自然的自由,戴良卻在狂飲中難遣其故國之愁思,這也正是其達不到陶淵明飲酒境界的原因所在。
戴良陶淵明酒真趣愁思
陶淵明的飲酒詩歷來被人所稱頌,自東坡和陶之后,與陶淵明相追和的文人歷代不衰,他們不但效仿陶淵明飲酒,也作了和陶飲酒詩。元代也出現(xiàn)了如此的情況,如劉因、方回、戴良各有20首和陶淵明《飲酒》的詩歌,郝經(jīng)有19首《飲酒》詩和一首《止酒》詩等。但是,細讀其詩歌則會發(fā)現(xiàn),他們雖然對陶淵明傾心仰慕,但由于時代和自身的原因,使得他們都未能達到陶淵明飲酒的境界。那他們與陶淵明的差別體現(xiàn)在哪里呢?下面,則選取戴良為例來做分析。
戴良(1317—1383),字叔能,號九靈山人,元末明初人,師從元代大儒柳貫、黃溍、吳萊和余闕,精通經(jīng)史百家和醫(yī)、卜、釋、老之說,是元明之際金華學(xué)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其詩在當時的東南文壇也享有聲譽。他一生以道學(xué)自許,且個性清高,雖未曾在元朝任要職,但元滅亡之后,他始終堅持忠于元朝。在明初時,他屢征不出,變更姓名而隱于四明山中二十余年,并以遺民自居。
由此可見,他和陶淵明一樣,都經(jīng)歷過改朝換代的亂世,都有過隱逸的經(jīng)歷。人生境遇的相似,使得他跨越千年選擇陶淵明作為追和的對象。在其《九靈山房集》中,現(xiàn)今存有52首和陶詩,加上其它擬陶、詠陶之作,將近百首,可見其對陶淵明的仰慕之深。然而,通過兩者的詩作,會發(fā)現(xiàn)兩人無論在飲酒的方式、酒中的境界還是寄托的情感,都存在著較大的差異。下面,則選取戴良的《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并序》為例,來比較其與陶淵明飲酒詩的差別。
同樣是酒,陶淵明樂在其中,并得酒中真趣,而戴良卻將酒視為消解憂愁的工具,這可以從以下幾方面看出:
(一)飲酒原因的不同
陶淵明是出于自娛而飲酒,而戴良則表現(xiàn)為因酬唱而喝。對于喝酒的原因,陶淵明在詩文中有所提及,在其自傳性的《五柳先生傳》中這樣說:“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可見其飲酒是出于天性,并且他對酒的喜愛已經(jīng)達到了“嗜”的地步,足見其愛之深。因此,陶淵明在得到名酒之后,就欣喜不已,“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飲酒二十首·序》)而其喝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飲酒二十首·序》),寫酒詩以為樂。可見陶淵明無論是喝酒還是寫酒詩,都是出于“自娛”,以此來愉悅自己,是自身的天性使然,因此更加自然而純粹。
相比之下,戴良卻并非如此。在其《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的序中已說到:“余性不解飲,然喜與客同倡酬?!彼緛砭筒荒芎染疲窍矚g和大家一起酬唱,他并不是為了能品嘗酒之甘美,而是因為喝酒能增添朋友一起歡聚的興致。所以,酒只是大家共同酬唱的一個引子罷了,與陶淵明對酒的純粹喜歡是不一樣的。正因為飲酒原因的不同,他們飲酒的方式也因此而有差異。
(二)飲酒方式的不同
首先,陶淵明享受獨飲,而戴良喜歡眾飲。雖然陶淵明有時也會與他人共飲,如“日人相與歸,壺漿勞近鄰”(《癸卯歲姑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濺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歸園田居五首·其五》),但他更多時候且更為享受的是獨飲。在《飲酒二十首·其十五》中,陶淵明就指出其所居之處是“貧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有翔鳥,寂寂無行跡?!彼且粋€人居住在遠離喧囂的環(huán)境中,“顧影獨盡,忽焉復(fù)醉”(《飲酒二十首·序》),一個人與影子相伴,獨飲而盡。而在這樣安靜的環(huán)境下,他也享受著一個人的獨醉,“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飲酒二十首·其七》),正是那“一士常獨醉”中的“一士”。(《飲酒二十首·其十三》)而就連下雨天,他也是獨自閑居飲酒,“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連雨獨飲》),在酒中思考宇宙人生。
戴良則喜歡眾飲,在其《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的序中已道明:
余性不解飲,然喜與客同倡酬。士友過從,輒呼酒對酌,頹然竟醉,醉則坐
睡終日,此興陶然。壬子之秋,乍遷鳳湖,酒既艱得,客亦罕至,湖上諸君子,
知余之寡歡也……
在短短的文字中,就出現(xiàn)了兩次“客”,一次“友”和“諸君子”,這些相似名稱的出現(xiàn),在強調(diào)的同時也說明了戴良常與客一起飲酒。并且,在飲酒過程中,還“與客同倡酬”、“輒呼酒對酌”,大家相互舉杯,是眾人共飲。
其次,陶淵明只是適量飲酒,而戴良則是狂飲?!耙挥x雖獨進,杯盡壺自傾”(《飲酒二十首·其七》)、“忽與一樽酒,日夕歡相持”(《飲酒二十首·其一》),從這些量詞可以看出陶淵明雖然性嗜酒,但是喝得卻不多,只是在適量飲酒中感受其中之樂。然而戴良并非如此,他本來就不善喝酒,還與朋友放肆地喝,以致 “時時沃以酒”(《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序》),終日以酒為伴,甚至“頹然竟醉,醉則坐睡終日”(《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序》),整日都在酒醉之中,狂飲到了如此地步。
再者,陶淵明多在傍晚飲酒,而戴良則在白天。在夜慢慢變長的時節(jié),陶淵明 “無夕不飲”(《飲酒二十首·序》),且“日夕歡相持”(《飲酒二十首·其一》),也正因為在傍晚時分飲酒得真趣,所以其醉后寫得飲酒詩,也有著共同的特征: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飲酒二十首·其四》)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飲酒二十首·其五》)
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飲酒二十首·其七》)
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飲酒二十首·其十三》)
由以上可知,其描述的場景多在黃昏時候,飲酒的歡樂,使得陶潛能更好地感受自然,在日息歸鳥中體味隱居之樂。而戴良則在不同,“醉則坐睡終日”(《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序》),已點明其是在白天飲酒,因此,其飲酒詩中也有著突出的共同特點:
今晨風(fēng)日美,吾行欲何之。(《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一》)
好鳥不鳴旦,好水不出山。(《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二》)
朝歌紫芝去,暮逐白云還。(《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五》)
朝隨一帆逝,暮逐一馬驅(qū)。(《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十》)
雖然也提及日暮時分,但戴良更關(guān)注的是白天,因此常出現(xiàn)“晨”、“旦”、“朝”等詞語,這與其飲酒的時間也是相對應(yīng)的。
(三)飲酒后的狀態(tài)不同
陶淵明在飲酒之后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而戴良卻借酒消愁愁更愁。飲酒之后,陶淵明明確表達了自己“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飲酒二十首·其十四》)的狀態(tài)。在酒中,作者得到了完全的釋放,不單個人消失,乃至天地萬物都不存在了,真正達到了莊子所說的“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莊子·天地》)的境界。正如《晉書·陶淵明傳》載:“每一醉,則大適融然。又不營生業(yè),家務(wù)悉委之兒仆。未嘗有喜慍之色,惟遇酒則飲,時或無酒,亦雅詠不輟。嘗言夏月虛閑,高臥北窗之下,清風(fēng)颯至,自謂羲皇上人?!本茰贤死硐牒同F(xiàn)實,讓作者得到了精神上的超越,逍遙自在,在物我冥和、陶然忘機中實現(xiàn)自由。而在其詩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飲酒二十首·其五》,作者在勞動之余,酒醉之后,于飛鳥歸巢、晚霞輝映的黃昏之中,采菊東籬,隱隱約約,遙見了南山。此情此景之下,作者領(lǐng)悟到了其中的真意,卻欲辨忘言,是一種難以言說的與宇宙相融、合二為一的玄妙境界。
戴良向往陶淵明物我兩忘的境界,“愛其語淡而思逸”(《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序》),也自認為讀懂了陶淵明,“不有酣中趣,髙風(fēng)竟誰傳”(《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二》),他認為是因為飲酒識真趣,才使得陶淵明流傳千古;“惟于酣醉中,歸路了不迷”(《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九》),在酣醉之中,才不會迷失。所以他懂得在酒中尋樂,“世間有真樂,除是醉中境”(《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十三》),然而,從他飲酒后的狀態(tài)來看,或是“有酒且歡酌,何用嘆此生”(《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七》)的今宵有酒今宵醉,或是“酒至且盡觴,余事付默默”(《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十八》)的借酒消愁,但是他依然無法排遣內(nèi)心的苦悶,“沉醉固無益,不醉亦何成”(《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三》)、“惟尋醉鄉(xiāng)樂,一任壯心違”(《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四》),充滿了無可奈何之情,于是他干脆“時時沃以酒,吾駕亦忘回”(《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九》),且看他:
可能得美酒,一醉不復(fù)醒。(《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十三》)
若復(fù)不醉飲,此生端足惜。(《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十五》)
酣歌盡百載,古道端足恃。(《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十九》)
當時不痛飲,為事亦徒勤。(《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二十》)
戴良要么痛飲、要么醉飲,都抱著一飲百載,甚至長醉不復(fù)醒的決心。然而,作者的心情又是如此復(fù)雜,“可能得美酒”即很難得美酒以醉,頗為無奈;“若復(fù)不醉飲”,醉飲也只是假設(shè)的情景,“當時不痛飲,為事亦徒勤。”更有對過往的悔意。各種復(fù)雜情感相互交織,使得他只是空喊酒中趣,卻未能忘卻世事煩憂,借酒消愁而愁更愁。
因此,同樣是飲酒,陶淵明知酒中之樂,獨自享受,在適度的飲酒中實現(xiàn)了物我兩忘的超越;而戴良雖有意模仿陶淵明,卻在共飲酬唱、狂喝爛醉中,終難以排遣內(nèi)心憂愁。而除此之外,兩人在飲酒中所寄寓的情感也有所不同。
“回歸”是陶淵明和戴良飲酒詩中的共同主題,但是陶淵明的回歸是哲學(xué)層面上的自然與人性自由的回歸,戴良則是現(xiàn)實意義上對故國鄉(xiāng)土的回歸。在回歸這一主題上,兩人都選取了“鳥”作為情感寄托最主要的意象。下面,則以“鳥”這一意象所寄寓的情感為例,來做重點分析。
在陶淵明的飲酒詩中,“鳥”共出現(xiàn)了6次,有“日暮猶獨飛”的“失群鳥”(《飲酒二十首·其四》),也有在“寂寂無行跡”的環(huán)境中的“翔鳥”(《飲酒二十首·其十五》),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飲酒二十首·其五》)與“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飲酒二十首·其七》)中的“歸鳥”。它曾“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載著陶淵明少年時期的凌云壯志,期望展翅高飛。而在經(jīng)歷了世事之后,作者終于淡漠繁華,他從鳥入舊林,魚思故淵的自然現(xiàn)象中獲得啟示,明白了回歸自然才是 “此中有真意”的“真意”所在。相比較而言,失群之鳥“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飲酒二十首·其四》),飛翔之鳥只能在“寂寂無行跡”(《飲酒二十首·其十五》)中班班鳴叫,而只有入舊林的飛鳥,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回歸,與“山氣日夕佳”的美景相映成趣。因此“歸鳥”這個意象所寄寓的,即是作者回歸自然的向往。
在戴良筆下,“鳥”是帶有一定悲劇色彩的,作者勸誡“好鳥不鳴旦”(《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二》),最好藏隱山中,一旦出來,“一鳥乘風(fēng)起,逍遙天畔飛。一鳥墮泥涂,噭噭鳴聲悲”(《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四》),好運的可以翱翔天際,而也有可能墮入泥土之中,悲聲鳴叫。這些可能的風(fēng)險,使得作者甚為牽掛和擔(dān)心。而在作者所描述的“鳥”意象之中,最典型的是北翔的歸鳥意象:“越鳥當北翔,夜夜思南棲”(《和陶淵明飲酒詩二十首·其四》)。并且,從戴良的《城上烏》可以讀出:其中“烏將北翔,雛莫于俱”中的北翔之“烏”,與“越鳥”所指是一樣的,有著眷戀北上之意。此外,“鳥”所指代的相同含義還在戴良的其它詩中屢次出現(xiàn):
暮鳥尋舊林,晚獸遵故蹊。(《治圃四首·其一》)
落葉響空山,羈鳥號莫林。(《感懷十九首·其十六》)
游魚返重淵,飛鳥歸莫山。行子別鄉(xiāng)國,既久何當還。(《感懷十九首·其十六》)
窺鳥感歸翼,觀魚悟潛形。(《題盤隱軒》)
馬老猶伏楊,鳥倦尚歸山。一來東海上,十載不知還。(《和陶淵明歲暮答張常侍一首》)
在這里,“鳥”所代表的意義是與游子相通的,是漂泊天涯的游子對故鄉(xiāng)的深深思念。作者有時還以更直接的方式將這種故國之思表達出來,“風(fēng)波豈不惡,游子念歸途”就直接表達對故國的思念;即使故國已亡,他還是心心念念,不敢忘記,正如其所表達的“故國日已久,朝暮但神游”、“歲月未足惜,恐遂忘首丘”(《和陶淵明擬古九首·其八》)。因而顧嗣立在品評其詩歌中也說:“叔能自元亡后,故國舊君之思,往往見于篇什?!迥艽K其身為有元之遺民者歟!”①可見其對故國的眷戀之情。
所以,雖然兩人的飲酒詩中都體現(xiàn)了“回歸”的主題,但陶淵明是歸于自然,戴良是回歸故國,他的詩中有著濃烈的故國之思,其詩歌也是有代表性的遺民之音。
綜上所述,戴良雖然追慕陶風(fēng),并寫了和陶飲酒詩與其遙相應(yīng)和,由于兩者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和自身思想根源的差異,使得他們雖然都是飲酒,但飲酒的方式和寄寓的情感都不相同:陶淵明在適量獨飲中感受物我兩忘的酒中真趣,而戴良卻在狂飲酬唱中借酒消愁,這不但是戴良,也是很多后人在和陶時達不到陶淵明飲酒境界的重要差別之所在。
注釋:
①顧嗣立.元詩選二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7:1039.
[1]逯欽立.陶淵明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鄧紹基.元代文學(xué)史[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
[3][晉]陶淵明.陶淵明集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3.
[4][元]戴良.戴良集[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
[5]陳蓓蓓.戴良遺民心態(tài)研究[D].南京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05.
[6]王傳軍.陶淵明飲酒詩研究[D].山東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2.
[7]袁行霈.論和陶詩及其文化意蘊[J].中國社會科學(xué),2003(6).
[8]羅海燕.一卷和陶詩滿腔忠義忱——論戴良的和陶詩創(chuàng)作[J].重慶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