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永平

(浙江省麗水學院 中文系，浙江 麗水 323000；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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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布拉姆斯是“新批評”嗎？
——與陳曉明教授商榷

金永平

(浙江省麗水學院 中文系，浙江 麗水 323000；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艾布拉姆斯是當代美國著名的文論家，國內(nèi)學界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對其著作進行了譯介，他的批評理論尤其是文藝理論“四要素”——“宇宙”、 “受眾”、 “作品”、 “藝術(shù)家”——在國內(nèi)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遺憾的是，陳曉明先生在重要的學術(shù)刊物上發(fā)表《美國解構(gòu)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分析》一文，對艾氏的身份定位、批評理論等關(guān)鍵性論述，還存在著不少可商榷的地方。因此，厘清艾氏的“身份”定位以及其批評理論之旨趣等問題，就顯得十分必要。這不僅能夠加深對艾氏批評理論的理解，同時也為學界進一步開展艾氏的研究打下基礎(chǔ)。

艾布拉姆斯；新批評；人文主義；身份定位

引 言

在學術(shù)研究過程中， 給事物的“命名”——我們通常稱之為“符號”(sign)——有時會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麻煩。語言學大師索緒爾認為，符號是聲音(sound)與意義(meaning)的結(jié)合，聲音是能指(signifier)的，意義是所指(signified)的，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任意的(arbitrary)①。他的這一論述一方面揭示了命名具有某種“隨意性”，另一方面也給事物命名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命名”除了索緒爾所說的“隨意性”之外，還應(yīng)當有“限定性”，并且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相輔相成、密不可分的。如果我們離開了“限定性”來談“命名”，那么，“命名”就很有可能變成“指鹿為馬”的游戲。筆者以為，事物的“命名”就是此種“隨意性”與“限定性”內(nèi)在協(xié)調(diào)的結(jié)果。

事物的“命名”是如此，給人物的“定位”亦然。若人物的“定位”與實際情況相符合，我們就認為這樣的“定位”是“名副其實”的，否則，就是“名不副實”。問題是，當有學者把 “艾布拉姆斯”定位成為“新批評家”時，是屬于哪一種情況呢？是“名副其實”還是“名不副實”？

一

上面提到的把“艾布拉姆斯”定位成為“新批評家”的學者，不是一般的研究者，而是在文學批評界頗有影響的北大教授——陳曉明先生，他在重要的學術(shù)刊物《文藝理論研究》上發(fā)表《美國解構(gòu)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分析》一文(以下簡稱《分析》)。在此文中，陳先生把艾布拉姆斯定位成“新批評家”，這讓筆者頗感到意外。因為在筆者看來，陳先生給艾氏的這一“定位”， 不僅顯得失于武斷——缺少必要的學理依據(jù)，而且與艾氏批評理論本身也存在著較大的距離。雖說艾布拉姆斯的定位不是《分析》一文的重心所在，但是，由于《分析》一文是由國內(nèi)知名學者撰寫的、又發(fā)在重要學術(shù)刊物上，而且論文本身是教育部重大招標課題的部分成果；鑒于陳先生的論述所產(chǎn)生或可能產(chǎn)生的學術(shù)影響，厘清“艾氏這位學者是不是新批評家？” 這一問題，就顯得十分必要了。

當然，筆者需要聲明：本文并不打算對陳先生的《分析》一文進行全面的評價，而是對該文中涉及艾布拉姆斯及其相關(guān)的論述進行商榷。為了更好地對這一問題展開分析，筆者現(xiàn)就陳先生的《分析》一文對艾氏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論述摘錄如下：

1995 年，張德劭翻譯的阿布拉姆斯( M·H·Abrams，1912— ) 的《解構(gòu)主義的天使》一文分析了德里達和米勒的思想，尤其對米勒進行了尖刻的批評。這篇文章在美國影響甚大，在中國則反應(yīng)平平。在美國，這篇文章幾乎標志了新批評與解構(gòu)學派的決戰(zhàn); 在中國顯然沒有這樣的語境，也沒有這樣的預期。阿布拉姆斯在中國以《鏡與燈》著名，影響早于米勒。他這篇文章的英文原文發(fā)表于1977 年，正是美國耶魯解構(gòu)批評方興未艾之時。阿布拉姆斯作為新批評的宿儒，此番出馬對米勒開刀，文章寫得酣暢淋漓，可見寶刀未老。針對米勒宣稱的文本無法確立自身的意義，文本的內(nèi)在分裂傾向于文本沒有意義。阿布拉姆斯則首先承認他選擇的文本意義是含混的，不能完全確定的，但有一種解釋是可能的，是有意義的，而這一種意義對于他要講述的故事就足夠了。阿布拉姆斯認為，米勒的問題在于認為“所有的意義都是不可能正確的”，這種說法難以成立。而且他也不同意米勒下述的說法: 文本沒有一種正確的解釋，一旦確立一種正確的解釋，其他不同的解釋就會抵制這種解釋。米勒受到尼采的影響，文本的意義是從外部注入的，而文本本身是沒有意義的，取決于誰是主人，誰輸入了意義。阿布拉姆斯不認同米勒這種說法。阿布拉姆斯也引述米勒的“迷宮說”，但他認為，閱讀與批評就是循著阿里阿德涅的那根線，忒修斯就是循著這根線走出迷宮的。米勒則認為，文本有這樣的一根線，批評家循著這根線則要走到死胡同，那就是文本∕解釋的終點。這根線與其說指明逃出迷宮，不如說制造了迷宮。阿布拉姆斯分析了米勒的那些鮮明而極端的說法，從而使其自相矛盾。這是對解構(gòu)的解構(gòu)，雖然堅持的是新批評立場。②

在筆者看來，上述引文有三個問題值得探討：其一是艾布拉姆斯(即引文中的阿布拉姆斯)是不是“新批評”的宿儒？其二是《解構(gòu)主義的天使》(TheDeconstructiveAngel)在中國的接受與傳播到底如何？是否如陳先生所說的“在中國則是反應(yīng)平平”？其三是《解構(gòu)主義的天使》一文是不是如陳先生所說“堅持的是新批評立場”、“幾乎標志了新批評與解構(gòu)學派的決戰(zhàn)”？

二

首先探討問題一，即艾布拉姆斯是不是“新批評”的宿儒？筆者以為，弄清艾布拉姆斯是不是“新批評”的宿儒，其前提條件是理清什么是“新批評”,它有何批評主張。

在西方文藝理論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不少批評家把自己的理論命名為“新批評”或者“新批評派”。早在十九世紀，德國批評家施萊格爾兄弟便自稱為“新批評家”(la nuova critica)。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在提出自己的批評理論觀點時，也以“新批評家” 自居。二十世紀是批評的世紀，新的批評理論層出不窮。在這個世紀之初，美國批評家喬·依·斯賓加恩(J·E·Spingarn)就發(fā)表過 《新批評》(The New Criticism)一文，在此文中，他對克羅齊在《美學》里陳述的思想進行了較為詳細的闡釋。只不過克羅齊美學思想當時在美國不受歡迎，斯賓加恩的這篇文章也就沒有產(chǎn)生多大的影響。1930年，同樣是美國批評家埃德溫·貝里·伯格姆(Edwin Berry Burgum)，他也把自己其中的一本論文集命名為《新批評》(TheNewCriticism：AnAnthologyofModernAestheticsandLiteraryCriticism)。1941年，著名批評家蘭色姆(John Crowe Ransom)出版了他的專著《新批評》(TheNewCriticism)。在有的批評家看來，此書雖“談不上一部頌揚新批評之作”③，但是，蘭色姆在書中對艾略特、理查茲、溫特斯等人理論的評述、以及其明確提出開展“本體論”批評，對英美“新批評”的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他本人也被認為是英美“新批評”的代表人物。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法國也出現(xiàn)了新批評的浪潮，這個浪潮通常指“法國出現(xiàn)的各種反傳統(tǒng)的文學理論，包括結(jié)構(gòu)主義、存在主義等”④。陳先生在《分析》一文中雖未指明“新批評”的具體所指對象，但是由于考慮到以蘭色姆為代表的英美“新批評”在西方批評界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國內(nèi)學者論述“新批評”時，多半指的就是這個流派。若是筆者沒有理解錯的話，陳先生論述中的“新批評”也是指以蘭色姆為代表的英美“新批評”，而非其它的“新批評”。

作為批評流派的英美“新批評”，韋勒克撰寫的《近代文學批評史》一書，對該派成員以及他們的理論主張有著系統(tǒng)的評述。書中提到的英美“新批評”成員有蘭色姆、泰特、柯林斯·布魯克斯、羅佩·沃倫、 伯克、布萊克默、溫特斯、維姆薩特、比爾茲利和對“新批評”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的艾略特、理查茲等人。盡管韋勒克認為“新批評”的理論家們“所持的理論學說，往往分歧很大，甚至存在矛盾”，但是，他也認為 “將這些批評家歸于同類不無道理，……因為他們?nèi)颗懦庥∠笾髁x付諸實踐的那類比喻的、喚起記憶的批評”⑤。而當代另一著名批評家伊格爾頓，在其《文學理論導論》(LiteraryTheory:AnIntroduction)一書提到的新批評理論家，除了上述幾家之外，還包括燕卜遜與列維斯等人。尤需一提的是，在此書中，伊格爾頓并對新批評的理論特色進行精要的勾勒：“新批評”認為詩歌是一個客觀存在，是一個新的有機體(New Organic Society)，通過“細讀”(Close Reading)的方法找出各種各樣的“張力”(Tension)“悖論” (Paradox)、“含混” (Ambiguity)以及它們是如何統(tǒng)一在固定的結(jié)構(gòu)之中，他們反對批評中的印象主義和主觀主義⑥。

但問題是，艾布拉姆斯屬于英美“新批評”這個流派嗎？

眾所周知，艾布拉姆斯不僅是美國著名的批評家、浪漫主義文學研究領(lǐng)域的知名學者，同時，他還是“文學術(shù)語詞典”編寫的頂級專家。他的學術(shù)成就在世界上有著深遠地影響，“我們無論是談?wù)撚⒄Z文學或文學理論，都無法繞過這位重要的人物”⑦。說他是著名的批評家，有他的《以文行事》(DoingThingswithTexts:EssaysinCriticismandCriticalTheory)、《詩的第四維度》(TheFourthDimensionofAPoem)等為證，說他是浪漫主義文學研究領(lǐng)域的知名學者，有他的《天堂之奶》 (TheMilkofParadise:TheEffectofOpiumVisionsontheWorksofDeQuincey,Crabbe,FrancisThompson,andColeridge)、《鏡與燈》(TheMirrorandtheLamp:RomanticTheoryandCriticalTradition)、《自然的超自然主義》(NaturalSupernaturalism:TraditionandRevolutioninRomanticLiterature)、《應(yīng)和之風》(TheCorrespondentBreeze:EssaysonEnglishRomanticism)等為證；說他是“文學術(shù)語詞典”編寫的頂級專家，更有他的那本已經(jīng)一版再版、飲譽學界的《文學術(shù)語詞典》(AGlossaryofLiteraryTerms)⑧為證。但是，有什么材料來證明艾布拉姆斯屬于“新批評”呢？

事實上，不管是韋勒克在《近代文學批評史》中對“新批評”的全面論述，還是伊格爾頓在《文學理論導》中對該派別的精要概括，他們都未提及到艾布拉姆斯——包括他的批評理論。當然，判斷一個批評家是不是屬于某個派別，考察點不在于其他學者對該批評家的理論所進行的簡單歸類，而在于其批評理論是否與所要歸屬的批評流派在主要理論上或觀點上有著類似的看法。比如說韋勒克，不管是在其本人著作的《近代文學批評史》，還是在伊格爾頓《文學理論導》中，都沒有把他納入“新批評”家的陣容。但是，由于他和沃倫著的《文學理論》一書，其核心觀點與“新批評”旨趣基本一致，國內(nèi)學界通常把他看做是(后期)“新批評”的主要代表。這一點在朱立元主編的《當代西方文藝理論》⑨和趙毅衡編的《“新批評”文集》⑩中有很好地體現(xiàn)。

然而，艾布拉姆斯卻不是。他的批評理論不屬于“新批評”，其批評的旨趣與“新批評”也相去甚遠。不僅如此，他還對“新批評”頗有微詞，對于 “‘新批評’顯而易見的缺陷，強烈地表達過反對”(mild opposition to some manifest deficiencies)，而且艾氏對“新批評”的批判是不遺余力的。這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他從理論層面進行批判，另一方面他從教學層面進行糾正。

就理論層面而言，艾氏寫了《藝術(shù)本身：現(xiàn)代美學的社會學》(“Art-as-Such:The Sociology of Modern Aesthetics”)、《從艾迪生到康德：當代美學與范例》(“From Addison to Kant: Modern Aesthetics and the Exemplary Art”)等文章，對“新批評”注重“藝術(shù)本身”進行了評估。艾氏認為，“在批評史上，‘藝術(shù)本身’的觀點對藝術(shù)作品的復雜因素、內(nèi)在關(guān)系、結(jié)構(gòu)模式等分析是空前絕后的，它的確拓展并精確了我們對作品的閱讀經(jīng)驗。但是，就像其它所有紛繁復雜的藝術(shù)觀一樣，它同樣也是一樣具有局限性的理論，當我們面對一部作品，僅僅簡單地談?wù)撈湫问胶蛢?nèi)在組織結(jié)構(gòu)，顯然是一種適宜的方式，對于某些作品，這種探討方式是相當有效的。而如果我們面對的是《李爾王》，巴赫的《馬太受難曲》、米開朗琪羅的畫壁，或是拜倫杰作《唐璜》藝術(shù)本身理論卻相當?shù)夭贿m?！倍唧w到 “新批評”派倡導的“藝術(shù)本身”，艾布拉姆斯認為，“它們將注意力集中到審美對象本身，認為藝術(shù)作品是由特殊的要素構(gòu)成通過內(nèi)在聯(lián)系達到內(nèi)在的和諧統(tǒng)一，并構(gòu)成一個服從于獨立的內(nèi)在目的的整體，這種觀點的最終目的，在根本上不是喚起我們的審美經(jīng)驗，因為它只是部分地選取了我們對偉大藝術(shù)作品的整個經(jīng)驗作為其論述的材料。它的根本目的，仍然是為了喚起深切的形而上學和神學上的悲憫?！辈粌H如此，艾氏還進一步分析指出：“這一悲憫最初源自柏拉圖，歷經(jīng)基督教歷史的傳承至今。它繼承自絕對完善和終極價值，而這些概念則內(nèi)在于形而上的太一或基督上帝，他們都處于彼岸世界、完全自足、自我限定、靜穆偉大，正因為如此，我們應(yīng)當對這個破碎不堪、雜亂無章、自我矛盾的世界中的任何事物都報以靜觀和崇敬，以此來避免迷失自我?！?/p>

對于教學實踐層面而言，艾氏對“新批評”的不滿，則是通過主編《諾頓英國文學作品選》(TheNortonAnthologyEnglishLiterature)來體現(xiàn)的。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美國大學，“新批評”可謂獨領(lǐng)風騷。該派主將布魯克斯與沃倫合編的《理解詩歌》(UnderstandingPoetry)、《理解小說》(UnderstandingNovel)以及韋勒克與沃倫合著的《文學理論》(TheoryofLiterature)，英語系的學生幾乎人手一冊。然而，艾氏就對 “幾乎所有英語系的教授和學生都奉之為規(guī)范”的“新批評”表達了不滿，認為其缺陷是顯而易見的。因此，當諾頓公司邀請艾氏擔任《諾頓英國文學選》總主編時，艾氏便欣然接受，并且親自操刀主編“浪漫主義時期”(The Romantic Period)作品的選編工作。以艾氏選編的“浪漫主義時期” 時期的文學作品為例。在入選作品前面，艾氏首先標出該時期發(fā)生的主要事件：1789-1815《抒情歌謠集》的出版 、1798年法國大革命、1820年喬治四世退位等。其次，艾氏寫了數(shù)萬字的導言：包括“政治背景：革命與反動” (The Political Background: Revolution and Reaction)，“時代的精神” (The Spirit of the Age)，“詩歌理論與實踐” (Poetic Theroy and Poetic Practice)、“個人的不屑斗爭與不信國教”( Induvidualism Infinite Striving and Nonconformity )、“天啟的期待”(Apocalypic Expectations)、“相關(guān)的散文、戲劇與小說”( The Familiar Essay ,the Drama ,the Novel)等內(nèi)容——細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該導言實際上是一部英國浪漫主義文學小史；就入選作家而言，以“威廉·布萊克”為例，艾氏先是標明創(chuàng)作的年代及代表作，如1783年的《詩歌素描》、1794年的《天真之歌與經(jīng)驗之歌》、1804-20年的《彌爾頓》與《耶路撒冷》，然后，他再洋洋灑灑寫了數(shù)頁對布萊克生平與作品的評論。以上這些都足以表明艾氏對歷史與作者生平的重視，其目的就是對“新批評”派去作者化、去歷史化閱讀方式的糾正。

如此看來，對于醉心“新批評”的人來說，艾氏是的真正“療救者”。陳先生把艾布拉姆斯界定為“新批評”派，那是徹底誤判了。

三

對于問題二，即《解構(gòu)主義的天使》在中國的接受與傳播到底如何？是否如陳先生所說的“在中國則是反應(yīng)平平”？

艾氏的《解構(gòu)主義的天使》(有時也譯為《解構(gòu)的天使》、《解構(gòu)的安琪兒》)一文，國內(nèi)最早對其進行翻譯的是張德劭先生，他的完整譯文發(fā)表在《文藝理論研究》(1995年第二期)。2001年，朱剛先生編寫的、由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紀西方文藝批評理論》(TwentiethCenturyWesternCritictalTheories)收集了艾布拉姆斯《解構(gòu)主義的天使》的主體部分。由于該書是是英語版，使國內(nèi)的一般讀者有機會讀到它的原版。2006年，朱剛先生對此書的內(nèi)容進行了擴充，并把原先收入的文章翻譯成中文，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書名也改成了《二十世紀西方文論》。在此書中，艾氏的《解構(gòu)主義的天使》是由段方翻譯的，譯文后面還專門為學生設(shè)有關(guān)于艾布拉姆斯在此文中相關(guān)論述的討論題。由于此書是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國家級規(guī)劃教材，讀者較之上一本有所增加，在學界，其影響更大。2010年，趙毅衡和他的學生又把艾布拉姆斯重要的學術(shù)論文集《以文行事：艾布拉姆斯精選集》(DoingThingswithTexts:EssaysinCriticismandCriticalTheory)翻譯為中文。該文集中就收入了《解構(gòu)主義的天使》一文。值得一提的是，該譯文的作者周勁松先生又以幾乎相同的題目——《解構(gòu)的天使：艾布拉姆斯論解構(gòu)》——發(fā)表在《社會科學研究》上。更為有趣的是，周勁松是以艾氏在《解構(gòu)主義的天使》選用的、非常巧妙地回答解構(gòu)主義批評窘境的詩篇來結(jié)束全文的，該詩篇是威廉·布萊克在《天堂與地獄的聯(lián)姻》(The Marriage of Heaven and Hell)中寫到的一個故事，即“當一同摸索著下一個‘蜿蜒的洞穴’，天使向布萊克展現(xiàn)了地“成獄‘無底深淵’這樣可怕景象；在那里有‘黑色而閃耀的太陽’，周圍是‘有巨大蜘蛛盤旋的火焰的軌跡。但在‘我的天使朋友’走后不久，布萊克說，‘這種表象就不存在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月光下宜人的河岸邊，聽著豎琴手在彈琴歌唱?！焓贵@問：‘你是如何脫逃？’我回答說：‘我們所見的一切，都源于你的玄學’。”

就艾布拉姆斯《解構(gòu)主義的天使》一文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而言，1997年由朱立元先生主編的《當代西方文藝理論》一書尤需一提。該著作是國家教委正式批準作為文科教材立項的，編寫者基本上都是當時文藝理論界的青年才俊，代表著當時國內(nèi)對西方文論研究的最高水準，在學界有很大的影響；不少高校把它列入相關(guān)專業(yè)研究生入學考試的重要參考書目。此書雖說標明“當代”，其實包含整個“二十世紀”，我們可以當做二十世紀西方文論史來讀。若按照這樣一種思路，讀者就可以看出編者對二十世紀西方文論文論的取舍，也可以判斷這些文論在國內(nèi)研究者心目中孰輕孰重。該著作第十三章第五節(jié)《艾布拉姆斯對解構(gòu)主義的質(zhì)疑》就是對艾氏《解構(gòu)的天使》一文的全面分析。就《當代西方文藝理論》整部著作而言，編寫者就一篇文章而單獨設(shè)一節(jié)進行論述的，除了葉芝的《象征主義文學運動》、艾略特的《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等外，就是艾布拉姆斯的《解構(gòu)主義的天使》這篇文章了。其他的文論家如瓦萊里、龐德、休姆、什克洛夫斯基、雅各布森、艾亨鮑姆、弗洛伊德、霍蘭德、拉康、柏格森、瑞恰茲、燕卜蓀、蘭色姆、布魯克斯、英伽登、海德格爾、薩特、弗雷澤、榮格、盧卡奇、伊格爾頓、布萊希特、哈貝馬斯、姚瑟、伽達默爾、德里達、保爾·德·曼、希利斯·米勒、哈羅德·布魯姆、杰弗里·哈特曼、?？隆⑺蛊ね呖?、貝爾、利奧塔德、賽義德、格林布拉特、杰姆遜、布希亞德、哈桑等，編者對他們的處理是：或是兩個甚或多個理論家安排一節(jié)，如龐德和休姆，專設(shè)“意象主義”一節(jié)，保爾·德·曼、希利斯·米勒、哈羅德·布魯姆、杰弗里·哈特曼安排在一節(jié)(專門設(shè)立“耶魯學派的解構(gòu)批評理論”一節(jié))；或僅僅對其代表作進行分析，如柯林伍德的《藝術(shù)原理》和燕卜蓀的《復義七型》等；或是一個理論家取材多篇，如什克洛夫斯基、布魯克斯，前者論述到的文論有《關(guān)于散文的理論》、《作為技巧的藝術(shù)》等，后者的是《有形式主義批評家》、《悖論語言》等；而更多的是多部著作進行論述，如德里達、賽義德等，前者論述到有《論文字學》、《立場》、《哲學的邊緣》等，后者有《東方主義》、《文化與帝國主義》等。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艾布拉姆斯的《解構(gòu)主義的天使》自翻譯成中文以來，共有三個中文版，其中兩個是完整的，第三個是翻譯了原文的主體部分。就文章的主體部分而言，其原文，收入高等院校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研究生系列教材，其中文版，收入十一五國家規(guī)劃教材；如此看來，國內(nèi)對其譯介不可謂不勤。而朱立元先生主編的《當代西方文藝理論》是一部帶有“文論史”性質(zhì)的著作，該著作在國內(nèi)具有很大的影響，書中單獨對該文設(shè)立一節(jié)進行了詳細的分析，論述更不可謂不精。陳曉明先生說它“在中國則是反應(yīng)平平”，恐怕是對這些已有影響了解不足，有些低估了。

四

問題其三，《解構(gòu)主義的天使》一文是不是如陳先生所說“堅持的是新批評立場”、“幾乎標志了新批評與解構(gòu)學派的決戰(zhàn)”？

正如前面所論述的，艾布拉姆斯根本不屬于“新批評”，因此，艾氏亦不可能代表“新批評”與“解構(gòu)學派”進行“決戰(zhàn)”。雖說如此，作為“新批評”奠基者理查茲的高徒，艾氏對于“新批評”的方法是耳濡目染、了然于心的，他也有可能“筆癢難耐”，要了然于手——以“新批評”的理論寫出批評解構(gòu)主義的文章來，這也是可能的。因此，厘清《解構(gòu)主義的天使》的來龍去脈以及該文章寫作的理論之基，有助于我們了解陳先生“堅持的是新批評立場”這一判斷的問題所在。

事實上，《解構(gòu)的天使》一文與艾氏的另一著作《自然的超自然主義》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蹲匀坏某匀恢髁x》是艾氏1971年完成的著作，當時獲得很高的評價。美國著名學者托馬斯·麥克法蘭(Thomas Mcfarland)有個很形象的比喻，他認為，“《鏡與燈》與《自然的超自然主義》各自都是標志，它們就如同聳立在曼哈頓上空的世貿(mào)(WTO)雙塔?！彼箞D爾特·M·斯佩里(Stuart M. Sperry)在書的封頁上說“它是現(xiàn)代研究浪漫主義成果中最好的”。布斯則認為，“它取得了包括他以及其他批評家多想象不到的成就：即，它將外在的歷史參照應(yīng)用于構(gòu)建浪漫主義詩歌的內(nèi)在價值，……最終它成為一種批評模式，通過你所能給予的歷史眼光來證明詩歌之偉大?！谀撤N程度上，是對西方文明做出的全景式的概括。”艾氏對《自然的超自然主義》自視甚高，認為“比《鏡與燈》重要”。而解構(gòu)主義主將米勒卻提出異議，雖然肯定“《自然的超自然主義》代表著現(xiàn)代人文主義的偉大傳統(tǒng)”，但是他從主題、理論模式人文化的具體內(nèi)涵、方式、文學文本或者哲學文本具體內(nèi)在的假設(shè)等四個方面進行了評判，其目的是對艾布拉姆斯關(guān)于文學與哲學文本有著確定和可以確定的意義這一看法質(zhì)疑。

面對米勒的質(zhì)疑，在1976年12月舉行的現(xiàn)代語言協(xié)會(MLA)大會中文學的哲學方法分會場上，艾氏第一次宣讀《解構(gòu)主義的天使》。該文不僅是艾氏對米勒質(zhì)疑的直接回答，而且也是他對解構(gòu)主義批評第一次系統(tǒng)的批判。艾氏認為米勒的解構(gòu)主義批評其實是批評中的兩面派，他使用兩種極為不同的規(guī)則來玩語言游戲：一種是對文學文本的解構(gòu)批評，另一種是他間或邁出他的圖像中心，來到這個講臺并開始向我們談?wù)摗Ｔ谖恼轮?，艾氏承認自己是一個多元論——同意在同一個話題上可以觀點多重和結(jié)論多重——不僅行之有效，而且對于我們文學史與文化史是十分必要的。在艾氏看來，米勒在評論中對他稱為解構(gòu)性闡釋的那些背后所依據(jù)原則所做的激進表述，使得我們以之為文學史或文化史的東西都變得不可能，因為它是超越了“多元論”的邊界。

因此，我們不難看出，在《解構(gòu)主義的天使》一文中，艾氏堅持的是“多元論”的立場，而非陳先生所說的“新批評”立場，更不是代表“新批評”與解構(gòu)主義進行決戰(zhàn)。

結(jié) 語

由此看來，在《分析》一文中，陳先生不僅對艾氏的“身份定位”出現(xiàn)了偏差，而且對其重要的文章《解構(gòu)的天使》缺乏必要的“細讀”，由此造成相關(guān)論述的偏頗。但從另一角度來講，“理解者的個人前見對理解本身有著積極的建構(gòu)作用”，陳先生對艾氏的“身份定位”，有其合理性的地方，對我們?nèi)胬斫獍系睦碚撎攸c及其在我國的傳播有著重要的理論意義。筆者之所以與陳先生進行商榷，并無他意，只是希望國內(nèi)學界對艾氏的批評理論有一個更加全面準確的理解。當然，也希望國內(nèi)學界加強西方文論大家(如艾布拉姆斯)的個案研究，為進一步研究打好基礎(chǔ)。

[注釋]

①[瑞]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版，第100-102頁。

②陳曉明：《美國解構(gòu)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分析》，載《文藝理論研究》，2012年第6期。

③[美]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六卷)(中文修訂版)，楊自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第259頁。

④[美]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六卷)(中文修訂版)，楊自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第261頁。

⑤ Terry Egleaton.LiteraryTheory:AnIntroduction.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pp.42-43.

⑥趙毅衡：《重返新批評》，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

⑦王寧：《浪漫主義、<鏡與燈>及其“烏托邦” 的理論建構(gòu)》，《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4年第4期。

⑧《文學術(shù)語詞典》第一至三版，艾布拉姆斯與丹尼爾·西拉·諾頓(Daniel Silas Norton)合作完成，第四至七版，艾布拉姆斯獨著，第八至十版，與杰弗里·高爾特·哈珀姆(Geoffrey Galt Harpham)合作完成。

⑨朱立元主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1997年版，第120-123頁。

⑩趙毅衡編選：《“新批評”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5頁。

[責任編輯：王 源]

金永平(1977-)，男，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后在研，浙江省麗水學院中文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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