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金鵬(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偽滿洲國時期文學的“面從腹背”傾向研究
——以藝文志派代表人物及作品為例
高金鵬
(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偽滿洲國文學,是指1931年到1945年間在東北發(fā)表的文學作品。許多滯留在東北淪陷區(qū)的作家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往往遵從一種“面從腹背”的心態(tài),嘗試在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中構建一個獨立的文學烏托邦。本文以偽滿洲國影響最大的藝文志派為例,從社會背景、理論提出、創(chuàng)作實踐以及定位評價四個方面對偽滿洲國文學中的“面從腹背”傾向進行探討,以打破舊有的“政治二元對立”的抗日文學評價體系,以社會現(xiàn)實與作家心態(tài)為基礎,全面客觀地評述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
偽滿洲國文學;藝文志派;寫印主義;古丁
“面從腹背”指的是當面順從而實質反抗的態(tài)度。在偽滿洲國時期(1931年—1945年),由于日偽政權的高壓政策與文化專制,許多作家被迫采取了“面從腹背”態(tài)度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這樣,他們既獲得了日偽政權的官方支持,又借此達到了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目的。本文以古丁、爵青等藝文志派代表人物為例,探討偽滿洲國時期以“面從腹背”的態(tài)度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典型人物、作品及相關理論。
日本發(fā)動“九一八事變”侵占東北后,將日本文化強行凌駕在中國東北原有的文化體系之上,切斷了東北文化與關內文化的慣性流動,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封閉的偽滿洲國文學世界。
日本在中國東北進行軍事占領和經濟開發(fā)的同時,也想在文化上建立一種新的意識形態(tài),強制建構偽滿洲國的國民意識與文化氛圍。偽政權的高壓統(tǒng)治使“描寫真實、暴露真實”成為作家很難達成的目標。大部分作家無法用文學來直接表現(xiàn)民族獨立的政治欲求,又不可能完全不顧生靈涂炭的慘烈現(xiàn)實。偽滿洲國的作家不得不依附于一個官方資源或平臺才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比如古丁曾任建國大學(一所以實施殖民主義教育為目的的大學)講師、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爵青則是滿日文化協(xié)會職員、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代表、協(xié)和會全國聯(lián)合協(xié)議會代表。打造“純粹的文學王國”成為偽滿文學的主要內容,即所謂“真正的文藝應該是‘人生的現(xiàn)示、發(fā)掘和創(chuàng)造者’”。[1]所以,有許多作家在偽政權的專制下只能委曲求全地等待時機,“面從腹背”地在文壇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偽滿洲國的一些作家表面上順從日偽當局,背地里則通過文學來表現(xiàn)一種“為藝術而藝術”的創(chuàng)作理念。
藝文志派作為偽滿洲國時期作品最豐富、活動最頻繁、背景和構成最復雜的一個文學派別,倡導“形而上的哲學的思辨與人性的探索”。該流派以古丁為核心,包括共同創(chuàng)辦《明明》雜志的小松、夷遲、辛嘉,以及1939年在原明明社同人的基礎上形成的大型文學季刊《藝文志》的成員爵青、杜白羽等滯留在東北淪陷區(qū)的作家。
關于“寫印主義”,“藝文志派”創(chuàng)始人古丁是這樣說的:“滿洲文學還沒有脫離萌芽時期,它的開花,無寧說要等待到將來。我們之所以有今日,單純依靠滿洲作家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難以實現(xiàn)的,重要的是我們在很多地方依賴了日本各先輩和朋友們的熱情援助……滿洲文學,至少滿洲人文學還不具備自己的理論,有的不過是‘寫’與‘印’而已,我們名之曰‘寫印主義’。至于寫什么,怎樣寫,那都是有了作品以后的事,首先要努力寫出作品?!盵2]可以看出,“藝文志派”的初衷大抵是要借用日本文化的力量為偽滿洲國文學造壇,將努力寫出作品看作打破偽滿洲國文學僵局、甚至東北現(xiàn)代文學僵局的重要條件。
古丁所提出的“寫與印”引發(fā)了一場熱烈的爭論,導致偽滿洲國文藝界內部分化為不同的集團。一部分文學作家組成“文叢”“文選”兩個集團,堅決貫徹“暴露真實”的寫作原則,認為過度強調“寫印主義”就是對日偽政權的妥協(xié)。鑒于當時民族矛盾尖銳的時代背景,這一觀點廣為當時乃至后世的文學研究者所認同,紛紛對“藝文志派”的“寫印主義”采取鄙棄和批判的態(tài)度。然而,僅將偽滿洲國作家分為“少數(shù)愛國作家”與“為日偽政權服務的傳聲筒”兩派,未必能反映偽滿洲國文學的歷史真相。在筆者看來,古丁的“寫印主義”與“面從腹背”的創(chuàng)作傾向如出一轍。
(一)“拿來主義”——對日偽政權的“面從”
“拿來主義”最早由魯迅提出,即所謂“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稱為新文藝”。在古丁看來,幼稚是創(chuàng)造“必經的路途”,模仿也是創(chuàng)造過程中的必經階段。他認為:“非有蓬勃的世界文學介紹,不會有蓬勃而豐富的本地文學的產生”;“欲建筑文壇,只會創(chuàng)作還是不能完全其工程的。即看日本文壇,我們可知世界文學的翻譯是怎樣豐富了他們的內容”。古丁堅持在日本文學的成功案例中找尋偽滿洲國可以借鑒的經驗。他對當時的文壇,一方面主張要堅持傳統(tǒng),另一方面主張要向日本學習,提出“戰(zhàn)爭也改變知識,知識也要追求東洋性格”。這種學習魯迅“敵我不分”的“拿來主義”在一定程度上適應了偽政權文化侵略的需要,所以被偽政權大力提倡。
(二)“寫印主義”——對日偽政權的“腹背”
1.追求內容的深刻性
由于當時日偽政權的文化控制政策,普通民眾的精神娛樂生活匱乏。為此,古丁在提出“寫與印”時特意強調:“只要不談濫調,不學鸚鵡而肯著實地寫和譯的就是我們的友人。”他所反對的是漢奸文學以及廣泛流傳于市井之間的庸俗讀物。
古丁在《譚》中將文學比作生命的燃燒,將文學創(chuàng)作比作內在生命力的沖動,認為“作者倘不能把他生命燃燒在他的作品里,那作品便不會有氣息和脈搏?!边@也正是對“寫印主義”的一種回答,即要“能將那種受欺負建立在哲學的思考上”。
2.強調作家的責任感
古丁強調“文學之道,在于作人”,“文學者就是傳道者”。在嚴厲的大環(huán)境下,每個作家必然存在創(chuàng)作焦慮,感覺到自己與時代的不和、肉體與靈魂的對立,感到無比的困惑與矛盾,難以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而此時更需要作家秉持一種“私淑”的毅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發(fā)揮魯迅那種“明知道前路是墳,而偏要走”的烈性。
3.立足傳承的重要性
古丁在《譚》中談到:“形式固然沒有形式的必要,一貫的詩魂,倒是頂要傳承的。論者有論屈原、杜甫、魯迅,在傳承著一樣的詩魂,我覺得這里有可信憑的論點:所謂一貫的詩魂,當然不是一樣的詩魂,只是在那底流中,有脈脈相傳著的共同點而已?!盵3]86在這里,古丁把“傳承”看作作家不得不背負的債務,希望作家通過對傳統(tǒng)文學的細嚼慢咽與提煉加工,將時代的新特點與文學敘述相結合,打破新文學與民間文學的隔閡。他強調作家不應“把自己埋葬在那傳統(tǒng)里,而是從那傳統(tǒng)里生成”,“承傳某一個傳統(tǒng),私淑某一個作家,對于有志于文學的人,并非是一件恥辱,毋寧說是一種權利”[3]91。
(一)表現(xiàn)人生的荒誕與虛無
文學是對人生存狀態(tài)的關懷與觀照。在當時,個人空間的破碎以及精神家園的喪失致使作家的心態(tài)逐漸轉向一種對人生的迷惘與淡漠,從而引起了一種“表現(xiàn)人生的荒誕與無意義”的創(chuàng)作實踐,并多以亂倫為主要題材與特色。
比如爵青的《麥》通過“多角亂倫”來講述一個“無家、無所附”的故事。陳穆在受到朱婉貞引誘時有著矛盾的心態(tài):“他怕時間來到,是去呢?不去呢?引誘與恐怖在胸膛之中惡斗。他怕引誘,他也怕恐怖,這使他陷于極大痛苦中?!盵4]當他的恐懼被欲望填滿時,帶給他的只有短暫的安寧與沉醉,隨后便是大段的痛苦與恐怖。
再比如小松的《北歸》中復雜的家族人倫關系讓讀者感到混亂,過多的歷史描寫也沖淡了對現(xiàn)實的針對性,但作品中備受困擾的大光在最后選擇自我了斷的場景讓人記憶猶新:“我不知道為什么常常想到過去,雖然我還有更值得紀念的將來。最近對于人生更黯然了,回憶過去,這是追求死亡的表現(xiàn),推想將來,那也只是對于不可知的人生,發(fā)現(xiàn)了懷疑?!盵5]大光通過死亡獲得了身體上的解脫,但實質上是一種逃避。亂倫所帶來的罪惡感與恥辱感不僅僅是人內心中壓力的畸形釋放,也象征著當時社會的黑暗與絕望。
(二)找尋知識分子的心靈出路
藝文志派的文學活動常常是與妥協(xié)和抗爭相互伴生的。作家在內心營造一座與外部強權對峙的城池,將不甘墮落的心靈掙扎與艱難時期的無可奈何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打造了許多“在羈絆中不斷逃脫,在逼仄中嘗試自由”的“苦悶”知識分子形象。
比如古丁的《奮飛·莫里》中的主人公“莫里”,雖然當上了警官,過上了穩(wěn)定、富足的生活,但他的心靈卻處于迷茫與麻木的狀態(tài)。作者在分析莫里變化的原因時,將憤怒的筆觸直指整個社會:“坦途走成死路,狂熱誘起幻滅?,F(xiàn)實抹殺了空想,虛無蠶蝕了銳志。麻醉雖能粉飾丑惡,清醒之后,卻依然不能忘卻?!?/p>
當然,藝文志派筆下也有一些想要“奮飛”的知識分子。比如古丁《奮斗·吉生》中為教育事業(yè)奮斗終身的吉生,《奮飛·皮箱》中反對重男輕女、爭取婚姻自由的哲等。這些人雖然也受到壓抑排擠,但總是能把“自己的生活跟思想完全背馳著”,在寂寞里喧囂,在冷酷里發(fā)熱。
過去人們在閱讀偽滿時期的文學作品時,總是不自覺地代入一種思考方式,即簡單地將它們分成順從附逆的“漢奸文學”和號召反抗的“抗戰(zhàn)文學”兩大類。比如錢理群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中將這一時期的文學命名為“戰(zhàn)爭制約下不同政治地域的文學”[6]。這種文學定式雖然符合當時的整體歷史語境,但也造成了對淪陷區(qū)文學簡單的整體性劃分。
在偽滿時期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下,不應簡單地以“愛國”或“漢奸”的二元對立標尺對文學作品的政治傾向進行辨析,而是要結合作品的思想深度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進行客觀全面的評述。一方面,這些作品是作家試圖“牽引大眾”的嘗試,是使民眾逐漸適應偽滿文學的過程,也是非常時期作家尊嚴的一種無奈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這種傾向無疑是古丁等作家的一次自我陶醉。他們選擇了文學,也被敵人選擇。敵人用一種懷柔政策來不斷地拉攏他們,使他們逐漸弱化了自己的鋒芒,帶有政治上的幼稚性和妥協(xié)性。
綜上所述,基于畸形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藝文志派的作者們希望在擁抱丑陋社會的前提下,開出一朵高潔傲岸的“精神之花”。這種“面從腹背”的精神救贖愿望使他們淡化處理日偽政權的殖民色彩,在“純文學”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終沉湎于政治現(xiàn)實的洪流中無法自拔,留下的只有內心的糾葛與丑陋。在堅持“面從腹背”的藝文志派身上,充分體現(xiàn)了時代對人的制約,正如狄德羅所言:“人是一種力量和軟弱、光明與盲目、渺小與偉大的復合物,這并不是責難人,而是為人下定義?!?/p>
[1]一封公開的信[N].大同報,1933-07-30.
[2]黃萬華.論藝文志派的創(chuàng)作[C]∥東北淪陷時期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沈陽:沈陽出版社,1992.
[3]古丁.古丁作品選[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5.
[4]爵青.麥[C]∥張毓茂.東北現(xiàn)代文學大系·長篇小說卷.沈陽:沈陽出版社,1996:1031
[5]小松.北歸(1941年)[C]∥張毓茂.東北現(xiàn)代文學大系·長篇小說卷.沈陽:沈陽出版社,1996:773.
[6]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445.
2015-04-11
高金鵬(1991- ),男,吉林省吉林市人,吉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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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7602(2015)07-002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