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兆麟
(中國國家博物館,北京 100006)
我的民族考古之路
宋兆麟
(中國國家博物館,北京 100006)
作者從僅念過一、二年級初小的孩子到機緣巧合地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從考古學出發(fā),在做好民族田野調查的基礎上,向民俗學延伸,無論在哪個方面都取得了頗豐的成果。退休后轉向研究性收藏,繼續(xù)著學術研究。
考古學;民族學;田野調查;民俗學;研究性收藏
我是在東北農村長大的,受過日偽的氣,經歷過解放戰(zhàn)爭。在戰(zhàn)亂歲月,農村小學是關門的,學校是停辦的。我僅念過一、二年級初小,后來就輟學在家,放牛、砍柴、種地,無論刮風下雨都不能例外。當時我們家參加革命的人不少,是有名的“八路窩子”,家里只有我是年輕的男人,是個“小男子漢”,這時我才懂得“革命家庭孩子早當家”的含義。記得家里養(yǎng)著一頭騾子,種地運貨全靠它,但后來它得了“腸梗阻”,死了,我們全家人都很悲痛。
1949年,解放了,家里被評為下中農,我也有了受教育的機會,去遼陽市讀了小學和中學。我是穿烏拉上學的,文化上一無所知,土得掉渣,自然讓人看不起。但我心里有一股勁:我一定要努力跟上!大概念了三四年書,我就能隨“大流”了。1955年,我面臨考大學,學什么呢?我思考當時的農村有兩大問題:一是怎樣解決溫飽?根子在農業(yè);二是疾病是農民的最大威脅,無病無災是農民的最大希望。因此我很想學農業(yè)或醫(yī)藥。在大考前1個月,進行體質檢查時發(fā)現(xiàn)我是赤綠色盲,沒有學農或學醫(yī)的資格,這對我打擊很大,我不得不放棄最初想法。但讓我學數(shù)學,我又沒興趣,只能改學文科,卻一舉考上了北京大學歷史系,令人興奮不已。
北京大學有一個未名湖,環(huán)境很美,學校又有很濃郁的學術氛圍,自己深感處于幸福之中,必須珍惜這一學習機會。當時,我結交了不少良師益友,讀了很多書,大口大口地汲取文化營養(yǎng)。翦伯贊先生的《漢代史講演》、鄧廣銘先生的《宋史研究》、夏鼐先生的《考古學通論》、蘇秉琦先生《關于中國的文明起源》、蘇白先生的《佛教藝術等課程》,給了我深刻的印象。讀了一年基礎課后,開始分專業(yè)。我曾問前來指導專業(yè)分類的尹達先生:“我是赤綠色盲,能學考古嗎?”他說:“問題不大,你不要學藝術考古,但史前考古還是可以的,又能與民族志結合?!弊詈笪冶环峙涞娇脊艑I(yè)。北大考慮到考古學與民族學的密切關系,又讓我們去民族學院學習,包括林耀華先生的《原始社會史》、宋蜀華先生的《中國民族志》、吳汝康先生的《體質人類學》。其實外國的人類學就包括考古學、民族學和體質人類學。我們的選課,開闊了我們的學術眼界,也為我從事多學科比較研究提供了機會。當時學校很重視社會實踐,我們班就先后參加了全國少數(shù)民族社會史調查和王灣考古發(fā)掘,為時一年之久,使我們能把課堂學的知識與社會實踐結合起來。實踐告訴我們,中國社會很大,需要研究的領域很多,對于我們這些年輕學子來說,大有用武之地。
我是學考古學的,又分配到中國歷史博物館,業(yè)務基本對口,但不能專門進行考古,而是側重利用文物探索中國歷史。
在學術研究實踐中遇到一個問題,怎么研究歷史?尤其是文物或物質文化史。我的老師蘇秉琦先生對我說:“考古發(fā)現(xiàn)的文化現(xiàn)象,僅僅一小部分可以解讀,還有多數(shù)不得其解。”社會上的研究方法,一般是以古代文獻復原歷史,這是歷史學的基本方法;王國維先生提出“二維法”,即利用文獻考證文物,再研究歷史,這基本是考古學的研究方法;此外是否還有其他方法呢?當然有,還有不少呢。有些老一代學者指出,利用民族學資料也可探討歷史文化,這種見解是高明的,但他們沒有具體實踐的機會,只能留給后來者踐行。我雖然踏入學術界較晚,但比較年輕,又具有不少考古學、民族學的知識,使我有機會多做一些民族考古的比較研究,這是探索工作,缺乏前人留下的經驗,“摸著石頭過河”,心里沒底,期間也猶豫過:“我能行嗎?”還是蘇秉琦先生開導了我,說:“你怕自己成了半瓶水,我理解,但你有考古學、民族學兩個半瓶水,倒在一個瓶里就滿了,單搞考古學或民族學未必能混個一瓶水?!彼终f:“目前學術界有‘南汪北宋’之說,這就說明,學術界對汪寧生和你在民族考古研究上是很肯定的,一定要堅持走下去?!碧K老師一席話,增加了我從事民族考古研究的信心。
我的研究方法基本在考古學研究范圍內,考古學色彩濃厚,主要是憑著考古學提出的問題,到民族地區(qū)尋找有關民族學答案,去解讀考古學的問題,即利用民族地區(qū)所發(fā)現(xiàn)的“社會活化石”去解讀和印證考古學的“死化石”,如石球用法、鉆木取火、耒耜之制、織機演變、制陶方法、二牛三夫犁、漆器工藝等等。這說明我是從考古學出發(fā)的,又落實到考古學上,中間研究也沒有離開考古學。但是,有位老師說我離開了考古學,甚至說我是“考古學的叛逆”。這種說法我是不能接受的,也與事實相左。說事者無非是讓我“考古,考古,挖墓掘土”。我沒有偏離考古,而是結合民族學來研究考古。
要進行民族考古研究,也有相當難度,前提是應該具有考古學和民族學的理論訓練和田野調查實踐,這是一般人所不具備的。我在考古學上接受過專業(yè)訓練,讀過基本著作,參加過洛陽王灣考古發(fā)掘,考察過敦煌佛教藝術,但民族學調查僅參加過廣西少數(shù)民族調查,這方面還有較大欠缺。要想做好學問,一要勤奮,刻苦努力,這一點我是不敢懈怠的,二要有好的機會,否則也難以成功。后來我遇上了一次好機會:1960年暑假,文化部、文物局邀請翦伯贊、吳晗、翁獨健等多位專家赴呼倫貝爾考察,翦伯贊先生還寫了一本《內蒙訪古》,反響較大。專家們提出:“民族地區(qū)將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民族文物將會迅速消失,建議文物局搜集一套不同時代的典型民族文物,供今天陳列、研究之用?!蔽奈锞纸邮苓@一點建議,并責成中國歷史博物館執(zhí)行。館領導考慮到我年富力強,受過一定的學術訓練,又參加過全國少數(shù)民族社會調查,就讓我做上述民族文物搜集工作,從而使我有較好的機會參加民族文物調查和征集工作。
第一次調查地點是內蒙古阿里河,地處大興安嶺西麓,當時正值嚴冬,不少人都說零下50度,潑水成冰,林海雪原,我愛人又臨產,但我沒想那么多,一切以事業(yè)為重,勇敢奔向大興安嶺?;丶視r已是春天了,小孩早出生了,愛人擋在門口說:“你說咱們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猜錯了不讓你進屋?!苯涍^一番曲折,才看見早已出生的女兒。
我的民族調查,分為三種情況:(一)重點調查地區(qū),如大興安嶺鄂倫春族林區(qū)、云南西雙版納、滇西北瀘沽湖地區(qū)、大小涼山和海南省黎族地區(qū)。主要工作是征集一套民族文物、拍攝大量民族照片,不僅駐扎時間久——少則三、四個月,多則一年之久,有的地區(qū)去過多次,補充、復查——如瀘沽湖、涼山和海南島。這些是我從事民族學研究的基地。(二)專題調查地區(qū),如廣西左江崖畫、嶺東南三族風俗、水族石墓、延邊朝鮮族等,駐扎時間短,一般調查若干專題,寫有調查報告和學術論文。(三)走馬觀花式調查,如黑龍江、內蒙古、新疆、西藏、江浙等地。主要是跑“面”,擴大視野,增加感性知識,進行比較研究。為了擴大調查瀘沽湖摩梭人走婚的來龍去脈,我曾沿他們遷移來的路線,從云南經四川,直到青海,我發(fā)現(xiàn)氐羌族南下路上,留下許多共性文化,尤其是象形文字。過去總認為納西族東巴文字是世上唯一的象形文字,其實在我國西南各民族中都有象形文字,表明我國西南有一條象形文字鏈,它是我國西部半月形文化的特征之一。
當時田野調查很艱苦。北京到昆明還沒有直達火車,中間要改乘汽車。從麗江到瀘沽湖要步行11天。從瀘沽湖到俄亞村又要步行4天之久。野外露營是經常的事,枕著大地,望著星空,野外生活極為浪漫。吃飯也是饑一頓飽一頓。有一次路過彝村,主人給我們燒洋芋吃,我以為這是吃零食,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就是正餐,主人天天如此,我們也吃得心安理得了。田野調查最大的威脅是安全,路上遇上棒棒蛇、泥石流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我騎馬在金沙江邊行走,突然一只豹子把馬嚇驚了,我馬上跳下來,馬卻摔到崖下。在我們路過金沙江邊、過雪山時,調查組四個人而傷其三,有一位戰(zhàn)友還發(fā)生骨折,弄得我們狼狽不堪,這是田野調查難免的代價。
調查地點的選擇,講究人口要多、村落古老、歷史文化豐富,又遠離交通主干道,所以我們要走很多路,付出各種代價。嚴格地說,田野調查既是一種科學研究,又是一種危險的探險之旅。
我的民族調查有以下特點:第一,選擇典型地區(qū),搜集一套民族文物,如在鄂倫春族地區(qū)搜集了上千件民族文物;在西雙版納搜集了上萬件民族文物,經過越南才運回北京;在瀘沽湖地區(qū)搜集3600件民族文物,用40頭騾子才運出來;在青海和新疆也搜集了數(shù)以千計的民族文物。當時搜集民族文物相當容易,有時伸手可拾。一次在瀘沽湖鄉(xiāng)政府發(fā)現(xiàn)一座倉庫,歷史文物數(shù)百件,全歸我們所有?,F(xiàn)在,這些珍貴文物都為國家歷史博物館所收藏。前幾年,鄂倫春族、傣族和摩梭人要建博物館,就地找不到文物,于是到國家博物館復制,擴印照片,使我更意識到當時搜集民族文物具有搶救性,功不可沒。第二,有詳實的記錄,天天做調查筆記,拍攝有關照片,這也是調查的真實記錄。第三,調查工作本身是一種研究,事后也要堅持研究,但要結合其他學科資料,并產出專著,如《最后的捕獵者》《女兒國親歷記》《走婚與火婚》《瀘沽湖畔的普米人》《尋根之路等》。
上述民族地區(qū)調查,加深了我對有關民族歷史文化的理解,也為我從事民族考古研究提供了大量佐證。歷史表明,凡是有實踐特色的學科,如考古學、民族學、民俗學,僅靠文獻記載是不夠的,前人留給我們的古籍太少了,其作者也未必去過有關民族地區(qū),事實多半是傳聞,所以我們不能當書齋式的學者,要身臨其境,做好田野調查工作,搜集更多的第一手資料。盡管如此,我們也要與時俱進。因為我們所調查的民族社會是動態(tài)的,尤其在當今轉型時代更加如此。當我再訪幾十年前調查的村落時,發(fā)現(xiàn)的當?shù)仫L俗大改,不少文化現(xiàn)象已經變化,更使我意識到自己收藏的筆記本、老照片的珍貴,于是奮力寫成了多卷本《邊疆民族考察記》。
在學術研究中,深知考古學與民族學的有機聯(lián)系。其實它是各民族發(fā)展不平衡的反映,有些少數(shù)民族的昨天,就是漢族的前天或大前天,兩者之間有不少共性,自然可以利用民族學資料去印證漢族的歷史,這就是民族考古研究可行性的依據。在學術研究中還發(fā)現(xiàn),我國少數(shù)民族歷史與漢族歷史文化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又使我回過頭來熟悉漢族歷史,也關注民間大量存在的民俗文化,這些文化是中華民族文化的根。我退休以后,已失去了民族調查的條件,如經費不足,年事已高,再去新疆“折騰”就不適宜了,但是路途較近有待了解的民俗文化我仍然在堅持研究,也梳理身邊的民俗文化,因此,我就把調查的中心從邊疆轉向內地,從民族學向民俗學延伸。在這方面,我做了三點:一是向老一代學者學習,其中鐘敬文先生學問淵博,平易近人,給我指導最多,他表揚我說:“你們的《南寧納西族母系社會》寫得很好?!蔽覀冇终劻嗣袼撞┪镳^籌建的問題。一次,有人建議中國民俗學會設一個文物鑒定委員會,解決來源問題。鐘先生問我可行否?我說:“文物鑒定水很深,我們又沒有出色的鑒定專家,以此掙錢,還不是騙人?恐怕不行?!辩娤壬舱J為不可,便作罷了。二是認真閱讀有關民俗書籍,其中把北京民俗古書列為重點。三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民俗調查,如北京妙峰山、河北龍牌會、蔚縣蚩尤傳說、承德避暑山莊、五臺山民俗等項目。
在民俗調查中,由于自己是從農村出來的,有一定的民俗知識,對異地民俗容易了解,很快能進入角色,如生產民俗,多半是自己參加;人生禮俗也是自己多次體驗過的;衣食住行與家鄉(xiāng)的也大同小異;華北的民間信仰有一定特色,與東北薩滿教有一定差別。從中能看到我國各地漢族民俗,有共性,也有地方性。
在民俗研究中,我除了配合多學科研究外,發(fā)現(xiàn)民俗學中有兩個大問題:一是節(jié)日,它是民俗文化的龍頭、中心,幾乎涉及民俗的方方面面,為此我寫了《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中國二十四節(jié)氣》,前者翻譯成多種文字,作為國家禮品送外國外,后者也由臺灣地區(qū)出版社出版成繁體字版。民俗文化中的民間信仰也很重要,如漢族的巫覡、北方民族的薩滿、藏族的本教、彝族的畢摩教,它不僅讓我破譯了遠古時代的巫覡信仰,也促成我從事有關研究,寫成了《巫覡》《巫與祭司》《民間神像》《會說話的巫圖》等書。我所用的資料,不限于民俗學資料,也包括考古學、民族學資料,這是沿用多學科比較研究的延續(xù)。
還有一點應該提到,我比較重視民俗文物,但我并不收藏民俗文物,主要原因是數(shù)量收不起,但在舊貨市場又發(fā)現(xiàn)不少珍貴的民俗文物。起初看見一位山西人賣六必居老字號文物,我建議他送給六必居,但六必居老板不感興趣,不要六必居文物,但獎勵賣主十瓶醬菜,還給一千元獎金。事后山西賣主找我,說:“人家六必居不要文物,卻給了我1000元獎金和10瓶醬菜,本錢回來了,六必居東西就送給你吧!”我留下了,過半年又讓學生給六必居送去,人家照例不要,還把我學生攆出來了,讓我很心寒。于是寫了《無奈收藏》,把上述過程寫了出來,表明自己只能無奈收藏北京老字號文物。接著我又收集不少北京老字號文物,有數(shù)百件,其中以同仁堂文物最多。收藏這些東西干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希望日后總有被重視的時候。
一個搞學問的人,晚年是怎樣度過的呢?我首先把調查報告、研究成果編輯了一下,總計寫了各種著作達500多種,其中專著不下50種。我把上述目錄交給商務書局了,聽說他們將要出版我的文集。
我的研究范圍較寬,總的說是用民族學研究考古學,偏重于文物或物質文化史,但是我的重點是史前文化或原始社會史,為此還寫了有關專著,最早為《原始社會》,后來是《中國原始社會史》《中國遠古文化》和《原始風俗》(中國風俗通史叢書之一)。此外還有生產工具、工藝技術、人生禮俗、民間信仰等方面的文獻著作。
自己搞了一輩子文物博物館工作,由于在職時有《文博工作者守則》,自己對文物收藏是不沾邊的,但是退休以后就不受束縛了。但是自己有收藏約束:一不介入文物買賣,更不能賣給外國人。記得我收藏一部金箔制的《天地八陽神咒經》,其中有高句麗記載,通過我學生的關系,傳到首爾有關博物館耳朵里,他們來人出高價購買,被我婉然拒絕。特點二是所收藏的范圍不是毫無邊際,而是專題性收藏,講究系列,其目的是在研究,最后寫出專著來。我最初收藏唐卡,數(shù)量多,古品不少,因此編輯成《古代唐卡遺珍》。又收藏一部《金剛經》,由8張紙寫成,每張長300厘米,高40厘米,每幅都以楷書寫成,極為工整,但每張紙上有3幅佛畫,皆為藏式唐卡,因此寫一部《遼代插圖本楷書〈金剛經〉》。有時發(fā)現(xiàn)別人有好的收藏,自己也設法寫成書。如有一位朋友收藏70多件遼代繡畫,經朋友同意,我寫成了《遼代繡畫》一書。第三個特點是捐獻文物,當我把書寫完,收藏的使命就完成了,于是把有關藏品捐給國家性質的博物館。到目前為止,已向吉林薩滿文化博物館、中央民族大學民族文字博物館、同仁堂中醫(yī)藥博物館、六必居博物館、北京商業(yè)干部學院、北京老字號博物館、海南省博物館、瀘沽湖摩梭人文化博物館捐獻了不少文物。
所謂研究性收藏,寫書并不是唯一目的,它涉及民間收藏的意義。
我國近幾十年的文物形勢有很大變化?!拔母铩鼻拔覀兾奈锕芾磔^好,能控制住盜墓之風,當時最好的出土文物基本在考古所、博物館,我們參觀考古新發(fā)現(xiàn)到這些單位就行了。改革開放后形勢有不少變化,有些公開提出:“要想富,先挖墓?!北I墓者隊伍人多勢眾,比國家考古隊多千萬倍,而且利用各種現(xiàn)代設備,如汽車、推土機、探測器,更為嚴重的是,盜墓者與貪腐官員勾結,后者或明或暗介入盜墓,家家屋里都擺許多文物?,F(xiàn)在到各地方看考古新發(fā)現(xiàn),只到博物館、考古所是不夠的,但貪腐官員家卻能實現(xiàn)“金屋藏嬌”。這些又把文物推向市場,流向貪腐之家,有的走私到海外。有一次我在河北邢臺,問河北省文物局長:“你們省能剎住盜墓之風嗎?”他說:“剎不住,這是全國性問題?!边@席話反映了我國文物保護的當前形勢特點。
在這種形勢下,無非是兩種態(tài)度:一種,睜著眼睛加以否定,放任盜墓之風不管。市場上自由買賣文物,甚至走私文物到國外,不能任這種情況發(fā)展,必須給予制止、法辦;另一種,承認其存在,提出積極措施,如對盜墓、販賣文物、貪官伸向文物界等,給予堅決打擊,以法律制裁。應該加強文物鑒定管理,設法規(guī),發(fā)鑒定證書,防止冒充專家為非作歹。國家應該加大投資,把市場上的珍貴文物收購起來,對收藏家和私人博物館進行指導,做好登記,決不能允許有些人以辦民間博物館之行,行販賣文物之實的行為。對于愛國的收藏家應給予支持、表揚。做好上述工作,是需要大批文物專家的,既然如此,我們把這些專家“藏”起來好呢,還是請他們出來,為鑒定文物、搶救文物作出貢獻呢?這是值得深思的。
我國的文物市場是很龐大的,基本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某某大拍賣公司,以收購鑒定文物為旗號,定期進行鑒定會,來者眾多,帶來文物也不少,有些是國家應管控的,但主人不以為然,國家文物局又不管,這似乎是隱形文物市場;另一種是諸如北京潘家園、報國寺之類的公開市場。對這類市場,我不輕易否定,而是認真對待,每周都定期去看一下,市場有什么變化,有什么新動態(tài),這是我學習的大課堂,因為市場上有很多民族文物、民俗文物,有的熟悉,有的是書本上沒說過的,如族譜、老文書、舊信札、七巧板、消寒圖、年畫等等。偶爾也能看見古代文物,如封泥、侯馬盟書、陶俑、畫像石等。至于舊書攤上的古籍更多。自己雖然搞了一輩子歷史、文物,但還感到自己有不少盲區(qū),有不少難以識別的文物,想到這里,就越發(fā)感到自己應該再學習,進行補課。潘家園之類的市場是進行再學習的課堂,它能使自己獲得不少文化知識,包括學校老師沒有傳授的文物知識。
關于舊貨市場應該說幾句話。全國的舊貨市場很多,有人說:“這是假貨市場,全是假貨買賣!”事實是這樣嗎?不能這么說,要具體市場具體分析。以潘家園舊貨市場為例,其中的陶瓷攤、書畫攤、玉石攤,公開聲稱是工藝品,說它們是文物中的假貨是可以的,但是其中有兩個書攤,除個別有盜版書外,基本都是貨真價實的舊書,說它們是假貨就太不應該了;在西門內的地攤上,既有真文物,又有贗品,幾乎一半對一半,說它們全是假貨也是不對的。由此看來,對潘家園的舊貨市場,既不能全盤肯定,也不能全然否定。由此看來,像潘家園之類的舊貨市場,還是可以走動一下的,沒準能撿漏呢!事實上,這種真假參半的市場,對于培養(yǎng)文物鑒定家至關重要。有人說“文物鑒定水很深”,但也不是高不可攀的。因為鑒定文物需要較廣泛的知識,又要有一定的文物實踐經驗,既要懂真文物,又要懂假文物,否則是不行的。記得國家文物局在籌建全國文物鑒定委員會時,曾去考古研究所找過夏鼎先生,請該所出幾名鑒定委員,但夏鼎說:“鑒定文物需要有文物專長,又要懂假物,我們只搞真的,不搞假的,當不了鑒定委員?!币虼藲v屆文物鑒定委員都沒有考古研究所參加??脊殴さ嘏囵B(yǎng)不出文物鑒定專家,但有真有假的舊貨市場,卻為文物鑒定家提供了一個學習的舞臺。還有一種現(xiàn)象,那些賣真貨、好貨的人,一般并不把東西拿到市場上去,而是在附近進行交易,這部分往往是真貨色。對舊貨市場的評價,也應該包括這部分。
我從年輕時代起,就從事民族文物征集、研究工作,在長期博物館工作期間,又常常與文物打交道,如鑒定、陳列、研究等,晚年又從事收藏,自然有不少經驗、體會和方法,也發(fā)生過各種有趣的故事。對此我進行一定的總結,寫了有關書籍。一種是理論性的著作——《民族文物通論》;一種是工具書——《中國民族民俗文物辭典》;三是古代文物鑒賞、研究性書籍《古代器物溯源》。這些著作說明我對民族民俗文物了解較深,也有些古代文物知識的常識,可以是一個文物專家吧。但我不是文物鑒定家,因為這種工作水很深,需要多學科的知識,要有文物工作實踐,又要懂得贗品的來龍去脈。鑒定起來也各有專攻,不可能什么都懂。如果有人說自己是萬能文物鑒定專家,水分就太大了,恐怕是假的,或者是名副其實的忽悠家。
【責任編輯:周 丹】
宋兆麟主要著作目錄
《原始社會》(圖冊),天津:天津美術出版社,1978。
《中國原始社會史》,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
《永寧納西族母系制》,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
《圖說中華五千年》(合著),香港:香港三聯(lián)書局,1988。
《巫與巫術》,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9。
《巫與民間信仰》,南京:華僑出版公司,1990。
《共夫制與共妻制》,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0。
《生育神與性巫術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
《中國古代節(jié)日文化》(合著),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
《簡明文物辭典》(合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
《中國民間神像》,北京:學苑出版社,1994。
《中國民間神像》,臺灣:臺灣漢陽出版公司,1995。
《婦女的生育風俗》,北京:中國建設出版社,1996。
《中國生育·性·巫術》,臺灣:臺灣漢陽出版公司,1997。
《生育神與性巫術》,韓國:韓國東文選出版社,1998。
《華夏諸神民間神像》,臺灣:臺灣云龍出版社,1999。
《中國飲食史·原始卷》,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
《中國民族文物通論》,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0。
《最后的捕獵者》,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1。
《原始風俗史》,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
《走婚的人們》,北京:團結出版社,2001。
《巫覡》,北京:學苑出版社,2001。
《走婚與伙婚》,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
《走婚——女兒國親歷記》,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
《會說話的巫圖》,北京:學苑出版社,2004。
《尋根之路》,北京:學苑出版社,2004。
《中國遠古文化》,寧波:寧波出版社,2004。
《中國民族民俗辭典》,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
《民間性藝術》,北京:團結出版社,2005。
《木里俄亞》,北京:外文出版社,2005。
《圖說中國傳統(tǒng)熏畫與剪紙》,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
《瀘沽湖》,北京:外文出版社,2006。
《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俄文版)》,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7。
《圖說中國傳統(tǒng)二十四節(jié)氣》,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8。
《瀘沽湖畔的普米人》,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
《尋訪女兒國》,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
《圖說中國傳統(tǒng)手工藝》,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8。
【責任編輯:周 丹】
K85
A
1673-7725(2015)03-0038-06
2015-03-10
宋兆麟(1936-),男,遼寧遼陽人,研究員,主要從事考古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