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昱 昊

(南京外國語學(xué)校 國際部，南京 210018)

【司馬遷與《史記》研究】

《史記》《漢書》?？痹?/p>

吳 昱 昊

(南京外國語學(xué)校 國際部，南京 210018)

東漢班固作《漢書》，其中78篇沿用《史記》原有篇目，雖然在原有文句的基礎(chǔ)上作了剪裁刪削，但仍然保留了大量可用于比勘的異文材料。這些異文材料是研究《史記》版本、?？?、史實(shí)出入的較有價(jià)值的材料，并可由此上窺《史記》《漢書》古本之貌?！妒酚洝贰稘h書》對校是《史記》校勘中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運(yùn)用他校與本校的方法對《史記》《漢書》九處異文進(jìn)行?？卑l(fā)現(xiàn)，《漢書》的確能對《史記》起到訂正作用，同時(shí)也可以發(fā)現(xiàn)《漢書》的?？眴栴}。

《史記》；《漢書》；中華書局點(diǎn)校本；?？?/p>

古人作書，本不避襲用?！妒酚洝肪痛蠓捎媒?jīng)部諸書，乃至《國語》《戰(zhàn)國策》等，往往成篇載入。這些篇章往往可作考校之用。班固作《漢書》，因司馬遷的舊業(yè)，襲用78篇，雖然在原有文句的基礎(chǔ)上作了剪裁刪削，但仍然為我們保留了大量可用于比勘的異文材料。這些異文材料，一方面對訂正今本《史記》有重要的意義；另一方面，也可以作為探究《史記》《漢書》二者古本原貌的基礎(chǔ)。本文所用方法主要是他校，其中也有用到本校之處，視情況而定。本文所用材料除了《史記》《漢書》二者外，還有《史記》校勘資料如《史記會(huì)注考證》《百衲本史記》、張文虎《?？酚浖馑麟[正義札記》、梁玉繩《史記志疑》、陳直《史記新證》、王叔岷《史記斠證》等比較重要的材料，這些用作本校的補(bǔ)充資料。又因?yàn)椤妒酚洝贰稘h書》《漢紀(jì)》《資治通鑒》諸書多有重復(fù)的部分，因此也多處使用《漢紀(jì)》《資治通鑒》作為他校的重要材料。他校中唐宋類書必不可少，因此本文也用到了《玉海》《班馬字類》等所引《史記》《漢書》條目。另外《史記》三家注中包含很多校勘的異文資料，特別是從注文中往往可以推斷出正文的原貌，因此本文也多加采用。

一

《高祖本紀(jì)》：“武負(fù)、王媼見其上常有龍，怪之。高祖每酤留飲。”[1]343

按：此處“龍怪之”三字有異文?！稘h書·高帝紀(jì)》作“武負(fù)、王媼見其上常有怪”[2]2，無“龍”字，無“之”字。沒有武負(fù)、王媼因見到高祖之上的龍而驚怪的意思。又《史記會(huì)注考證》云：“秘閣、楓山、三條、南化本高祖上有屬字?！盵2]6作“武負(fù)、王媼見其上常有龍怪之屬”，也沒有驚怪的意思。但《百衲本史記》無“屬”字[4]124，尚需存疑。今檢《漢紀(jì)·高祖皇帝紀(jì)》：“嘗從王媼武負(fù)貰酒，每飲醉，留寢，其家上嘗見光怪，負(fù)等異之?！盵5]3《漢紀(jì)》所謂“異之”，就是“怪之”，見到光怪而驚異驚怪。若《漢紀(jì)》此處根據(jù)《史記》而書，則《史記》原文當(dāng)作“武負(fù)、王媼見其上常有龍怪，怪之”。不但無“屬”字，且應(yīng)當(dāng)重“怪”字。又檢《論衡·吉驗(yàn)篇》：“媼負(fù)見其身常有神怪?！盵6]19“龍怪”“光怪”“神怪”意同?！墩摵狻芬酂o“怪之”“異之”之語，疑據(jù)《漢書》。《漢書》言辭簡練，因而“神怪”去一“神”字。至于《史記會(huì)注考證》所引秘閣、楓山、三條、南化本之屬字，疑是后人據(jù)“之”字臆添。據(jù)水澤利忠《史記會(huì)注考證校補(bǔ)》所收秘閣校記可見，該本雖多能夠校改今本之處，但也往往與單本《索隱》及《漢書》吻合，此是可疑處。又楓山、三條二者校記基本相同，又多與南化本合。南化本是南宋黃善夫本校記，多用《漢書》及其他古籍?？?，其有“屬”字并無特別的校勘價(jià)值。

二

《高祖本紀(jì)》：“夫運(yùn)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盵1]381

按：此處“策”字疑衍?！稘h書·高帝紀(jì)》[2]56《漢紀(jì)·高祖皇帝紀(jì)》[5]37《資治通鑒·漢紀(jì)三·高帝五年》三者此句皆作“夫運(yùn)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7]357，無“策”字。張文虎《?？酚浖馑麟[正義札記》(以下簡稱《札記》)卷一云《御覽》“策”字引作“于”字，《史記志疑》云《留侯世家》亦作策。[8]94陳直《史記新證》云漢張遷碑文敘此事作“運(yùn)籌帷幕之內(nèi)，決勝千里之外”[9]31，也沒有“策”字。“帷幕”“帷幄”“帷帳”意同。疑《史記》“策”字本當(dāng)作“于”，當(dāng)作“夫運(yùn)籌于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故《漢書》在襲用此文時(shí)得以省兩“于”字。至于《留侯世家》作“運(yùn)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1]2042，雖有“策”字，亦省兩“于”字，疑本當(dāng)作“運(yùn)籌帷帳中，決勝千里外”。策字當(dāng)因“籌”字聯(lián)想而衍。

三

《孝武本紀(jì)》：“從行，上薦之。”[1]465

按：此句意為從武帝出行，薦之于天?！稘h書·郊祀志》“行上”二字互乙[3]1225。作“從上行，薦之”。此文《史記集解》引《漢書》如淳注云：“以鼎從行，上至甘泉，將薦之于天。”“上”即武帝，“從行”二字如淳連讀，則舊本《漢書·郊祀志》應(yīng)當(dāng)與《孝武本紀(jì)》同，皆作“從行，上薦之”?！稘h書》多保留《史記》古字舊文，但由于《漢書》的流傳情況較為復(fù)雜，許多舊文被湮沒了，但有賴于諸家《漢書》注，還可以看到《漢書》正文舊貌。當(dāng)然，又因?yàn)楦健稘h書》而行的各家注文也在流傳中有一定程度的訛變，因此《史記》三家注所引用的《漢書》舊注就甚可寶貴了。本條就是一例。

四

《孝武本紀(jì)》：“是時(shí)既滅南越?！盵1]478

按：“南”字當(dāng)作“兩”。《史記·封禪書》作“兩”[1]1399，《漢書·郊祀志》與《史記·封禪書》同。所謂兩越，一是南越，一是東越。今檢《漢書·武帝紀(jì)》，南越破于元鼎六年冬，東越滅在元封元年冬，而《史記·孝武本紀(jì)》所云“是時(shí)”，細(xì)尋文意，當(dāng)是元封二年冬。此時(shí)兩越皆已經(jīng)破滅。又《史記·封禪書》云：“其年，既滅南越，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見。”[1]1369李延年見武帝時(shí)在元鼎六年。則遲至元封二年，不應(yīng)當(dāng)再說“是時(shí)既滅南越”，據(jù)史文此時(shí)兩越皆破，“南”字當(dāng)作“兩”?！缎⑽浔炯o(jì)》后人雜抄《封禪書》而成，《漢書·郊祀志》又襲用《封禪書》，因此此處用二者參校。

五

《魯仲連鄒陽列傳》：“故秦信左右而殺，周用烏集而王。”[1]2477

按：《漢書·賈鄒枚路傳》“殺”字作“亡”字[2]2351。《史記志疑》卷三十云：“荊軻刺秦不中，何得言殺？《漢書》、《文選》作亡，尤非?！盵10]1302王叔岷《史記斠證》卷八十三以“殺”釋為“刺”，言“僅是被刺耳”；又引施之勉說以“殺”指秦二世滅亡之事[11]2503。諸家所說纏繞，未達(dá)。今案“殺”有衰減之義，《班馬字類·十二曷十三末·殺》引《漢書·谷永傳》：“殺災(zāi)異，先曷反，掃滅也?！盵12]785《漢書·韋賢傳》：“親疏之殺?！睅煿抛⒃疲骸皻?，漸降也?！盵2]3118《漢書·揚(yáng)雄傳》：“故意者以為事罔隆而不殺?！睅煿旁疲骸皻ⅲヒ?。”[2]3563則“殺”字有衰滅之義，正與下句“王”字對應(yīng)，“衰”“亡”義近。則《漢書》作“亡”亦可。

六

《淮陰侯列傳》：“乃為兒女子所詐?！盵1]2628

按：“兒女子”，《漢書·韓彭英盧吳傳》無“兒”字[2]1878。王叔岷《史記斠證》卷九十二認(rèn)為無“兒”字之原因是“專就呂后而言之也”[11]2733，此說恐誤。古書偏指頗多，即便專就呂后言，也不必刪去“兒”字?！皟号印边@一用法頗多，本不限男女。如《史記·高祖本紀(jì)》：“呂媼怒呂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與貴人，沛令善公，求之不與，何自妄許與劉季？’呂公曰：‘此非兒女子所知也?！渑c劉季?！盵1]345此處呂公對呂媼言用“兒女子”。又如《后漢書·列女傳·王霸妻》王霸妻云：“奈何忘宿志而慚兒女子乎？”[13]2783乃是就令狐子伯之子而言，男性，亦“兒女子”連用。況且史載淮陰侯韓信最終被斬于鍾室，是蕭何騙了他，也不會(huì)只恨呂后，此處“兒女子”應(yīng)當(dāng)是指蕭何、呂后等人，韓信本大丈夫，自命不凡，因此以“兒女子”稱自己鄙視之人?！稘h書》無兒字，應(yīng)當(dāng)就是誤以為此處專就呂后而言?！妒酚洝凡徽`。

七

《酈生陸賈列傳》：“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盵1]2695

按：“蚩尤”二字，《漢書·酈陸朱劉叔孫傳》作“黃帝”[2]2109。《史記志疑》卷三十二引翁孝廉說云：“酈生以蚩尤比漢王，毋乃失辭?！盵10]1349王叔岷《史記斠證》卷九十七云：“《漢紀(jì)》從《漢書》?！盵11]2807則亦作“黃帝”。今案《史記·五帝本紀(jì)》云：“而蚩尤最為暴，莫能伐?！盵1]3《封禪書》云：“三曰兵主，祠蚩尤。”[1]1367《正義》引《龍魚河圖》云：“蚩尤沒后天下不寧，黃帝畫蚩尤形象以威天下?！闭f明蚩尤本來就因?yàn)榕c黃帝大戰(zhàn)，而顯得英勇神武，成為后世心目中的武神兵神，甚至黃帝都用他的形象來威嚇天下?！陡咦姹炯o(jì)》漢高祖劉邦起兵之時(shí)，也曾親祭蚩尤。《漢書·天文志》：“蚩尤之旗類彗而后曲象旗，見則王者征伐四方。”[2]1295則因古帝王蚩尤善兵而附會(huì)此星。故此處酈生借兵神蚩尤形容漢王兵威，在漢時(shí)極為正常，并無失辭冒犯之處。翁孝廉之說，不免拘泥?！稘h書》也是拘泥儒學(xué)，不敢唐突高祖，因此換用了“黃帝”二字。

八

《韓長孺列傳》：“大長公主具以告太后?！盵1]2858

按：“大長公主”，“大”字衍。《漢書·竇田灌韓傳》無“大”字[2]2394。《史記》下文也作“長公主”，疑此處不當(dāng)有“大”字。長公主之稱，是指皇帝的姊妹。如《史記·孝武本紀(jì)》：“又以衛(wèi)長公主妻之?！薄都狻罚骸懊峡翟唬盒l(wèi)太子妹。如淳曰：衛(wèi)太子姊也。蔡邕曰：帝女曰公主，公主儀比諸侯；姊妹曰長公主，儀比諸侯王?！比粢啦嚏咧f，似無“大”字是。大長公主之稱，當(dāng)是指皇帝之姑。如《史記·外戚世家》以景帝姊公主嫖與武帝姊平陽公主對舉，平陽主是長公主，公主嫖為武帝之姑，故稱大長公主，而《韓長孺?zhèn)鳌反宋乃^“大長公主”細(xì)尋文意當(dāng)是景帝姊嫖，文中時(shí)代尚在景帝朝，公主嫖是景帝姊，按理當(dāng)稱長公主，不當(dāng)云大長公主，疑是后人據(jù)武帝時(shí)口氣加“大”字。《梁孝王世家》提到公主嫖時(shí)皆作“長公主”，是。

九

《匈奴列傳》：“漢與匈奴鄰國之?dāng)??！盵1]2903

按：“鄰國之?dāng)场?，?dāng)作“鄰敵之國”?！稘h書·匈奴傳》作“鄰敵之國”[2]3762。張文虎《札記》卷五云：“宋本、毛本同《漢書》?！盵8]652《史記會(huì)注考證》亦同《漢書》[3]4535。王叔岷《史記斠證》卷一百十云：“殿本亦同《漢書》?！盵11]2974此處當(dāng)作“鄰敵之國”，諸本是。漢朝當(dāng)時(shí)力量尚弱，不敵匈奴，孝文帝實(shí)行綏靖政策，此封書信為示好于匈奴，不當(dāng)稱“敵”。敵，對等也。所謂“鄰敵”，言兩國相鄰而實(shí)力對等。

《史記》《漢書》對校是《史記》?？敝蟹浅Ｖ匾膬?nèi)容，不僅可以訂正今本《史記》的錯(cuò)訛，也可以發(fā)現(xiàn)《漢書》的校勘問題。二者的對勘，從結(jié)果來看也正是如此?；蚴恰妒酚洝峰e(cuò)訛，或是《漢書》脫漏，并無一定。有時(shí)兩者皆錯(cuò)，往往要依靠第三者資料方能發(fā)現(xiàn)。如第一條“武負(fù)、王媼見其上常有龍，怪之”，若無《漢紀(jì)》，《史記》《漢書》就無法得到訂正。第二，《漢書》對《史記》的文字作了刪削，這是學(xué)者都知道的，但如何去分辨到底是脫文還是刪削，這是需要實(shí)際證據(jù)的。比如第二條“夫運(yùn)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籌策”二字義近復(fù)重，《漢書》在襲用的時(shí)候?qū)⑵渲幸蛔謩h去是很正常的，但此處卻不一定是刪削的結(jié)果，很可能是《史記》衍了“策”字。再者，《漢書》有時(shí)用同義或義近之詞替代《史記》原文，如第五條“故秦信左右而殺，周用烏集而王”的“殺”字，《漢書》用“亡”，事實(shí)上是意思相近的。當(dāng)然此處要理解清“殺”字的含意。總的看來，《漢書》的確能對《史記》起到訂正作用，如第二條、第四條、第八條、第九條。但也常有錯(cuò)誤，如第三條、第六條、第七條。其錯(cuò)誤的原因，一是流傳中發(fā)生的錯(cuò)誤，如第三條“從行，上薦之”作“從上行，薦之”。二是誤解文意誤改，如第六條“乃為兒女子所詐”，削去“兒”字。三是因先入為主的意見而誤改，如第七條“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漢書》改作“黃帝”，明顯是受當(dāng)時(shí)意識形態(tài)所限。筆者曾?？薄妒酚洝贰稘h書》兩年有余，因此就本文九條札記，提出一些問題，不當(dāng)之處，尚祈指正。

[1] [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2] [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 [日]瀧川資言.史記會(huì)注考證[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98.

[4] 百衲本二十四史[M].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5] [漢]荀悅.漢紀(jì)[M].張烈，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

[6] [漢]王充.論衡[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

[7]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M].[元]胡三省，音注.北京：中華書局，1956.

[8] [清]張文虎.校刊史記集解索隱正義札記[M].北京：中華書局，1977.

[9] 陳直.史記新證[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

[10] [清]梁玉繩.史記志疑[M].北京：中華書局，1981.

[11] 王叔岷.史記斠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7.

[12] [宋]婁機(jī).班馬字類[M].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13]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14] [宋]王應(yīng)麟.玉海[M].臺北：臺灣中文出版社，1977.

【責(zé)任編輯 王 萍】

Textual Criticism by Comparing Historical Records withHistoryofHanDynasty

WU Yu-hao

(International Department, Nanjing Foreign Language School, Nanjing 210018, China)

When Ban Gu, the Historian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wroteHistoryofHanDynasty, he continued to use the beginning part of the Han dynasty which is written in the Historical Records, about volume seventy-eight of them were used. Although based on the original text as tailoring scrape off, but still we retain a large number of variants in the material which can be used for comparison. These variant materials is valuable for Historical Records in version, collation, historical entry materials and so on, which can peep the ancient appearanceofHistoryofHanDynasty. The result shows the collation of the two is very important, andHistoryofHanDynastycan indeed benefit the correction of the Historical Records, also can be good to the collation ofHistoryofHanDynasty.

Historical Records; History of Han Dynasty; popular edition by Zhonghua Bookstore; textual criticism

K207

A

1009-5128(2015)03-0047-04

2014-09-11

吳昱昊(1983—)，男，江蘇無錫人，南京外國語學(xué)校國際部教師，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獻(xiàn)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