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樟華,沈靈超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司馬遷與《史記》研究】
曾國藩論《史記》為文之法
俞樟華,沈靈超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曾國藩受桐城派的影響,自小浸淫《史記》,受其影響深遠,對其為文之法十分推崇,并進行了相關(guān)評點,主要是在取材上緊扣主旨,量身選材;在情感上自鳴郁抑,情感噴涌;在氣勢上文氣承接,邁遠騫舉;在剪裁上詳略得當,繁簡相宜;在謀篇上先后有序,布局巧妙;在語言上用詞潔準,疊詞復筆。曾國藩還以《史記》為圭臬,在自己的傳記文章寫作實踐中進行了借鑒運用。
曾國藩;《史記》;為文之法
方苞七八歲就“潛觀”《史記》,從此愛上了司馬遷的文章。曾國藩受桐城派的影響,也自小浸淫《史記》,對其十分推崇,言《史記》為“不可不熟看之書”[1]456,并說“余于古文,志在效法此三人,并司馬遷、韓愈五家”[1]387。同時,曾國藩還是桐城中興的中流砥柱,他深受桐城派方苞、劉大櫆等人尤其是姚鼐的影響,如他在《圣哲畫像記》中就寫道:“姚先生持論閎通,國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啟之也?!盵1]250桐城派諸人極為推崇《史記》,并對其有大量的閱讀和研究,把《史記》當作文章典范,從中汲取作文之道,甚至上升到理論高度,如方苞的理論核心“義法”一詞就源于《史記》,雖與太史公本意不盡相同,但確是受此啟發(fā)。而劉大櫆師承方苞,姚鼐就學于劉大櫆,曾國藩又深受姚鼐影響,所以對于《史記》的尊崇也在他們之間影響傳遞。于是,曾國藩秉持著“司馬遷,文家之王都也”[1]163這樣的高度評價,大量并持久地閱讀《史記》,同時寫下了許多對《史記》具體篇目的評點,主要分為歷史和文學兩個角度。從歷史角度出發(fā),曾國藩借鑒了修身、從政、治軍、用人的方法,而從文學角度出發(fā),他更多的是從其文章特點入手,關(guān)注《史記》的為文之法,從而為自己的讀書治學為文提供借鑒。本文準備就后者進行一些研究。
方苞是清代桐城文派的代表人物,他在《又書貨殖傳后》一文中首先提出了義法理論,為桐城派的論文標準奠定了基礎(chǔ)。他說:“《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fā)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義即《易》之所謂‘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謂‘言有序’也。義以為經(jīng)而法緯之,然后為成體之文?!盵2]58所以方苞論文,不僅注意其思想內(nèi)容,而且非常強調(diào)文章的筆法、技巧,從文章的選材來說,他主張“所載之事,必與其人之規(guī)模相稱”[2]136。他認為司馬遷在《史記·留侯世家》中所說的“留侯從容與上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此明示后世綴文之士以虛實詳略之權(quán)度也?!盵2]136
曾國藩也認為太史公在取材成篇時,不僅常把身份地位相似、關(guān)系相近的人寫在一起,而且注重使所選材料緊扣主旨,暗含命意,如對于《外戚世家》,曾國藩就評點道:“通篇注重命字。首段呂后,末指明天命,后薄后、竇后、王后、衛(wèi)后,亦俱含命字之意在言外?!盵3]52《外戚世家》記述的是漢高祖至武帝五代漢皇的后妃,以正后為主,兼及妃嬪和后妃親族,篇中的幾位皇后都出身微賤,但卻通過不尋常的經(jīng)歷當上皇后,有的陰差陽錯,有的事出偶然。一個微賤女子變成了天下最尊貴的婦人,令人不可思議,于是司馬遷用了“命”字作解?!巴ㄆ浴譃楣牵_首一序,即接連點出,以下步步限定,再不脫離。有明應處,如‘此豈非天耶’,‘非天命,孰能當之’等句是。有暗寫處,如‘呂太后以重親,故與其生子萬方,終無子’。”[4]54曾國藩對于太史公“夏之興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5]411這種把興亡歸因于女人的觀點予以否定,并針對太史公“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5]412的觀點,提出了“子長于當世艷稱之功臣封爵者,皆不甚滿意。常以不可知者,歸之天命。……雖要歸有良然者,然亦由子長褊衷,不能忘情于功名,故時時以命字置諸喉舌之間。若仲尼,則罕言命,且不答南宮適、羿、禹稷之問,茲其所以為大也”[3]58的想法。雖然曾國藩不贊同《外戚世家》中太史公的觀點,但他依然對其緊扣“命”字的寫作方法予以肯定,感嘆“俱含命字之意在言外”[3]52。一個“命”字貫穿全篇,緊扣“命”字剪裁材料,組織篇章,使文章緊湊連貫,骨節(jié)通靈,顯出了章法的高妙。由此可見,曾國藩在評點《史記》時注重辯證看待,對于有異議的觀點提出想法,同時贊賞文章緊扣主旨選材的方法,對《史記》其他篇章亦多次提及,如《陳丞相世家》,他評道:“陰謀奇計,是《陳平世家》著重處。”[3]53對于《酷吏列傳》則曰:“通首以‘法令滋章,盜賊多有’二語為主?!盵3]62
如果說《外戚世家》主要是選用多人的材料去暗合“命”之主旨,多人合傳,主次相同,那么《伍子胥列傳》則是以一人為主傳,以眾人去襯托主傳者,從而體現(xiàn)文章主旨。故曾國藩如此點評:“子胥以報怨而成為烈丈夫。漁父之義、專諸之俠、申包胥之乞師、白公之報仇、石乞之甘烹,皆為烈字襯托出光芒?!盵3]54伍子胥頭腦清楚,眼光尖銳,知應父之召必俱死而棄小義;中途乞討,心志堅定;忍辱負重,攻克郢都,沒有找到昭王,竟“掘楚平王之墓,出其尸,鞭三百”[5]487,瘋狂復仇。伍子胥為吳王立下汗馬功勞,受讒言被賜死前留下“抉吾眼懸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5]488的遺言,激烈地表達了身遭誣害的憤慨,對吳王昏庸的憎恨。此等人物不可不謂之“烈”也。然這些還不足,曾國藩更為贊嘆的是這篇列傳除伍子胥之外,又涉及了漁夫、專諸、申包胥、白公勝、石乞等諸多人物,或言或行,寥寥幾筆,形神俱備,俱為烈丈夫。他們的存在強化了文章所傳達的主旨命意,“皆為烈字襯托出光芒”[3]54,亦使得諸人之“烈”相互穿插,互為應和,使得文章節(jié)奏緊湊,主旨鮮明,令人贊嘆。
除了以上兩種情況外,曾國藩還注意到《淮陰侯列傳》這樣只選取生平寥寥幾事而勾勒人物,量身選材而體現(xiàn)主旨的文章。曾國藩贊嘆太史公“舉一綱而萬目張”的方法,即抓住人物一生中的幾件大事進行情節(jié)安排,事件不多卻將人物性格命運交代清楚,讀之形象鮮明,主旨深刻。曾國藩評《淮陰侯列傳》為“彭城敗散,而后信收兵至滎陽,破楚京索之間。下魏破代,而后漢輒收信精兵。滎陽距楚,成皋圍急,而后漢王至趙,馳入信壁。此三役,皆高祖有急,賴信得全。子長于此等處,頗為用意?!盵3]57韓信一生有許多事情,而太史公并不一一贅述,只在“高祖有急,賴信得全”的“三役”上“用意”,事件不多,卻讓人印象深刻,韓信功勞之大一目了然,與后文韓信之死作對比,讓人深發(fā)感慨。
由上觀之,曾國藩對于緊扣主旨,量身選材的方法很是看重,他亦在自己的文章寫作實踐中予以運用。如在《葛寅軒先生家傳》中,文章開始寫葛寅軒少時的舉止異于常人,再寫其游學,又寫其十三歲時祭父,然后寫他思念母親歸家而救母,母去世后服喪至誠。這些情節(jié)把葛寅軒一生的行事選擇了幾件要事徐徐道來,特別是后面一部分更是突出了葛寅軒待母至孝。這篇文章層層遞進,前面寫葛寅軒少時舉止、游學以及祭父幾件事作了鋪墊,后寫待母至孝達到高潮,將他一生為人之“孝”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孝”字分外凸顯。太史公筆法的精髓,被曾國藩運用得非常嫻熟。
文學是人喜怒哀樂的載體,包含著人對生命意義的探索。曾國藩認為太史公亦是將其個體體悟及情感融入了《史記》之中,“余讀《史記》亦‘大抵率寓言也’。列傳首伯夷,一以寓天道福善之不足據(jù),一以寓不得依圣人以為師。非自著書,則將無所托以垂于不朽。次管、晏傳,傷己不得鮑叔者為之知己,又不得如晏子者為之薦達。此外如子胥之憤、屈原之枉,皆借以自鳴其郁耳。非以此為古來偉人計功薄也”[3]54。曾國藩認為太史公傳伯夷是為表明自己寫《史記》的初衷;傳管仲、晏子是感傷自己沒有鮑叔這樣的知己,沒有晏子這樣的人為自己薦達;傳伍子胥、屈原是借他們表達抑郁悲憤,并不是單單為了記載古人的功過是非。
正因為太史公不只是為了記載史實,而是融入了情感,所以使得《史記》的文學性得到了大大提升。《史記》中的傳世名篇大多融入了太史公的情感,有悲憤、有抑郁、有譏諷、有感慕,亦有自喜。所以曾國藩認為篇章之所以動人心魄,人物之所以令人難忘,是因為太史公把情感注入筆端,讓讀者與文中人物以及文字背后的作者產(chǎn)生了共鳴。所以曾國藩評《屈原賈生列傳》為“懷王入秦不返,戰(zhàn)國天下之公憤,而子長若引為一人之私憤,既數(shù)數(shù)著之矣。此篇尤大聲疾呼,低回欲絕”[3]56;評《儒林列傳》為“子長最不滿于公孫弘,諷刺之屢矣……子長既薄其學,又丑其行,故褊衷時時一發(fā)露也”[3]62;評《季布欒布列傳》為“狀季布、季心、欒布諸人,具有瑰瑋絕特之氣,贊中仍自寓不輕于一死之意。子長跌宕自喜之概,時時一發(fā)露也”[3]58。這些評論,都是切中肯綮的。
雖然曾國藩認為太史公對歷史人物的感情受其自身情感影響,但他卻并不極端,比如評《絳侯周勃世家》為“太史公于不平事多借以發(fā)抒,以自鳴其郁抑。此于絳侯父子下獄事,卻不代鳴怨苦,而以‘足己不學,守節(jié)不遜’二語責條侯,故知子長自聞大道?;蛞灾r書譏之,非也”[3]53。以往的觀點認為《絳侯周勃世家》亦是太史公自鳴其郁的“謗書”,然而曾國藩卻認為并非“代鳴怨苦”,而是用“足己不學,守節(jié)不遜”責備條侯,認為其下獄是有原因的,甚至是咎由自取的。由此觀之,曾國藩評《史記》并非人云亦云,而是理性且自有體悟的。
曾國藩自己的文章也有這樣的特色,如《畢君殉難碑記》塑造了一個“驍勇冠潯軍”的將領(lǐng)畢金科。曾國藩自身也是帶兵之人,他描寫畢君敗而發(fā)憤,愈戰(zhàn)愈勇,甚至發(fā)出“不捷,吾不復歸舟矣”[1]254,這何嘗不是曾國藩領(lǐng)兵上戰(zhàn)場的誓言。當他描寫畢君“中夜郁郁不自得”[1]255,這何嘗不是曾國藩鎖眉思計謀的情形。所以曾國藩寫《畢君殉難碑記》時,既有對同為沙場中人畢君的敬重、哀痛和欽佩,又有對自身和其他將士的激勵和撫慰,所以整篇文章飽含感情、悲壯激烈,令人沸騰振奮,極富感染力。
“氣勢”一詞古已有之,曹丕首創(chuàng)以“氣”論文,從此后歷朝歷代對于“氣勢”的論述層出不窮。到晚清時期,文人已十分注重文章的氣勢,比如劉大櫆說:“行文之道,神為主,氣輔之?!盵6]3林紓也言:“文之雄健,全在氣勢。氣不正,則讀者索然;勢不蓄,則讀之亦易盡。故深于文者,必斂氣而蓄勢?!盵7]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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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非常重視陽剛之氣,一方面是要力矯桐城派前期柔弱的文風;另一方面是當時時勢艱難,國運黯淡,需要雄渾陽剛之氣。所以曾國藩對“氣勢”的論述較多,如“行氣為文章第一義”[1]678,“余論古文,總須有倔強不馴之氣,愈拗愈深之意”[1]106,以及“古文之法,全在‘氣’字上用功夫,奇辭大句,須得瑰瑋飛騰之氣驅(qū)之以行,凡堆重處皆化為空虛,乃能為大篇,所謂氣力有余于文之外也,否則氣不能舉其體矣”[8]855。對于“文氣”,清人多把《史記》作為典范,曾國藩亦是如此:“自漢以來,為文者,莫善于司馬遷。遷之文,其積句也皆奇,而義必相輔,氣不孤伸,彼有偶焉者存焉。”[1]162故其常讀《史記》,常有感悟,如“夜溫古文《史記》數(shù)首。古文吞吐斷續(xù)之際,亦有欲落不落,欲行不行之妙”[1]1024。由于氣是無形的,它深藏在字里行間,很難直接把握,只能通過節(jié)奏、聲調(diào)、語句的反復和情感的變化來體會,所以曾國藩對《史記》氣勢的論述,主要是從詞句、段落、篇章等方面來評論。
在詞句方面,如曾國藩評《今上本紀》曰:“孝武紀篇中‘于是’字凡二十二見,又有用‘而’字者,又有用‘其后’者,文氣亦與‘于是’相承接?!盵3]51這是從字詞銜接連貫角度探討行文的氣勢,氣勢雖然潛藏文中,但亦會通過關(guān)鍵性的或反復出現(xiàn)的字詞表現(xiàn)出來。在段落方面,曾國藩曾言:“為文全在氣盛,欲氣盛,全在段落清。每段分束之際,似斷不斷,似咽非咽,似吞非吞,似吐非吐,古人無限妙境,難于領(lǐng)取。每段張起之際,似承非承,似提非提,似突非突,似纖非纖,古人無限妙用,亦難領(lǐng)取?!盵8]855如在《刺客列傳》中,各類傳主依次循序?qū)憗?,似斷非斷,并以這些刺客“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精神主題相銜接,一股悲壯慷慨的氣勢自然而然貫注其中。在篇章方面,曾國藩評論《曹參世家》“敘戰(zhàn)功極多,而不傷繁冗。中有邁往之氣,足以舉之也”[3]53,評《司馬穰苴列傳》“末敘高國之滅、田齊之興,文氣邁遠,獨子長有此”[3]54。這些評論點出《史記》的“邁往之氣”,激蕩起伏,所向披靡。
曾國藩在《彭母曾孺人墓志銘》的開頭就寫出了一種邁往之氣:“天道五十年一變,國之運數(shù)從之,惟家亦然。當其隆時,不勞而坐獲,及其替也,憂危拮據(jù),而無少補救,類非人所為者。昔我少時,鄉(xiāng)里家給而人足,農(nóng)有余粟,士世其業(yè)。富者好施與,親戚存問,歲時愧遺服屬。自余遠游以來,每歸故里,氣象一變,田宅易主,生計各吏,任恤之風日薄.嗚呼,此豈一鄉(xiāng)一邑之故哉?”[1]141曾國藩在文中將家世之艱與時世之難緊密結(jié)合,行文長短句交錯,情感起伏變化,蘊含慷慨悲壯之氣。文學與時代緊密結(jié)合,曾國藩所倡導的雄壯陽剛之氣正是當時時勢艱難、國運黯淡之下所急需的振奮之氣。
曾國藩非常注重文章的剪裁,認為文章的詳略、繁簡和疏密應有適宜的度,只有詳略配合、疏密相間,才能使文章波瀾起伏、活潑多姿。他曾說:“古文之道,謀篇布勢是一段最大工夫,每一篇空處較多,實處較少,旁面較多,正面較少,精神注于眉宇、目光,不可周身皆眉,到處皆目也。線索要如蛛絲馬跡,絲不可過粗,跡不可太密也?!盵8]855所以曾國藩對《史記》的詳略藝術(shù)較為關(guān)注,對多個篇章進行了評點。
柳宗元曾言《史記》之“潔”,即“參之太史以著其潔”[9]873。桐城四祖繼承柳宗元的觀點,也常以“雅潔”論文。戴名世主張古文應當“雅且清”,“夫惟雅且清則精”,而“精”的典范則莫過于《史記》,“太史公纂《五帝本紀》,‘擇其言尤雅者’,此精之說也”[10]4。方苞認為:“(震川之文)其辭號雅潔,仍有近俚而傷于繁者?!盵2]117而劉大櫆、姚鼐也有類似的說法:“文貴簡”“文貴去陳言”等等,曾國藩沿襲柳宗元和桐城四祖的觀點,也揭示出《史記》文章“潔”的特點。如其讀《朝鮮列傳》后道:“事緒繁多,敘次明晰,柳子厚所稱太史之潔也?!盵3]61曾國藩不僅繼承了柳宗元的觀點,并將之進行發(fā)揮,如論《蕭相國世家》曰:“蕭相之功,只從獵狗及鄂君兩段指點,其余卻皆從沒要緊處著筆。實事當有數(shù)十百案,概不鋪寫,文之所以高潔也。后人為之,當累數(shù)萬言不能休矣?!盵3]52確實,《蕭相國世家》是一篇詳略處理十分精彩的文章。韓兆琦在《史記題評》中言:“蕭何是劉邦的開國元勛,在劉邦的功臣中,蕭何與劉邦交誼最早,關(guān)系最近,對于漢王朝的創(chuàng)立,貢獻也是最大的人物之一?!盵11]67對于這樣一個生平豐富、功績卓著的人物,太史公卻撇開具體的事件不寫,而只是通過論功行賞和排位時群臣的議論來展現(xiàn)蕭何的功績,不但節(jié)省筆墨,而且切入角度巧妙,達到了良好的藝術(shù)效果。所以曾國藩高度贊揚了太史公為文之高潔,認為僅從高祖獵狗的比喻和鄂君的議論這些側(cè)面描寫就寫出了蕭何的功勞,無洋洋灑灑之詳敘,文章簡潔高效,故其全文不過二千三百多字。曾國藩還設(shè)想若其他人記敘此事,不用數(shù)萬字是寫不完的,這無疑是對太史公之“潔”的欽佩與贊美。
如果說曾國藩對《蕭相國世家》的評述重在“略”,那么對《吳王濞列傳》則側(cè)重“詳”。曾國藩對《吳王濞列傳》的評述如是:“先敘太子爭博,晁錯削地,詳致反之由。次敘吳誂膠西,膠西約五國,詳約從之狀。次敘下令國中,遺書諸侯,詳聲勢之大。次敘晁錯給誅,袁盎出使,詳息兵之策。次敘條侯出師,鄧都尉獻謀,詳破吳之計。次敘田祿伯奇道,桓將軍疾西,詳專智之失。六者皆詳矣,獨于吳軍之敗不詳敘,但于周丘戰(zhàn)勝之時聞吳王敗走而已。此亦可悟為文詳略之法?!盵3]59在對《吳王濞列傳》的評述中,曾國藩認為太史公詳敘了“致反之由”“約從之狀”“聲勢之大”“息兵之策”“破吳之計”“專智之失”六個方面,清楚地交代了“七國之亂”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獨獨于“吳軍之敗”不詳敘,只說在周丘戰(zhàn)勝時聽到吳王敗走的消息,即太史公把事情的前因?qū)懙幂^為詳細,而結(jié)果描寫簡略,使事情的前因后果一目了然。于是,因為之前六個方面的詳細交代,所以自然而然可推出吳軍必敗,不必多費筆墨。以上手法正是曾國藩所贊賞的文章詳略之法。
曾國藩自己寫文章亦注重詳略之法的運用,如在《滿妹碑志》中寫到:“滿妹,吾父之第四女子也。吾父生子男女凡九人,妹班在末,家中人稱之滿妹,取盈數(shù)也。生而善謔,旁出捷缽。諸昆弟姊妹并坐,雖黯者不能相勝。然歸于端靜,笑罕至州?!盵1]180這里短短的幾句話就把滿妹調(diào)皮、可愛的形態(tài)生動逼真地展現(xiàn)出來了,“諸昆弟妹并坐,雖黯者不能相勝”[2]180,其敘事之簡潔確非一般,而表現(xiàn)力絲毫不遜色于詳盡的描寫,可謂是詳略得當。
曾國藩認為:“古文之道,布局須有千巖萬壑,重巒復嶂之觀,不可一覽而盡,又不可雜亂無紀?!盵8]855即文章要講究布局,既要敘次分明,一絲不紊,又要注重先后,巧妙布局。
關(guān)于敘次分明,曾國藩講究記敘時敘多人而有順序,敘多事而有條理,不可雜亂無序。如《西南夷列傳》記敘了西南地區(qū)許多小國家的地理位置、風俗民情以及歸附漢朝的過程,頭緒甚多,但結(jié)構(gòu)安排卻井然有序,故曾國藩評道:“通二方,置七郡,敘次先后,最為明晰?!盵3]61又如《田儋列傳》描寫的人物很多,但筆墨集中,重點突出,一絲不亂,所以曾國藩評道:“田氏王者八人,益以韓信,凡九人。敘次分明,一絲不紊,筆力極騫舉也?!盵3]56
關(guān)于先后布局,曾國藩認為材料放置的先后順序非常重要,恰當?shù)南群笪恢茫苁刮恼麓蟠笤錾?,特別是懸念的設(shè)置,如對《李將軍列傳》的評述:“初,廣之從弟李蔡至,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十余行中專敘廣之數(shù)奇,已令人讀之短氣。此下接敘跟從衛(wèi)青出擊匈奴徙東道迷失道事,愈覺悲壯淋漓。若將從衛(wèi)青出塞事敘于前,而以廣之從弟李蔡一段議論敘于后,則無此沉雄矣。故知位置之先后、剪裁之繁簡,為文家第一要義也?!盵3]60起初太史公寫了文帝對李廣的議論:“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5]747這句話體現(xiàn)文帝對李廣的高度評價,設(shè)下懸念,接下來太史公專敘李廣之奇,而這些“奇”是緊緊圍繞“射法”的,詳敘射匈奴、射雕、射白馬將軍、射追騎、射獵南山、“射石”射虎、射猛獸、射裨將,都體現(xiàn)李廣之能射善射,這些事實的堆疊使人眼前顯出善射勇將的高大形象。而接下來就敘李廣跟從衛(wèi)青出擊匈奴,于東道迷失,飲恨自盡,頓覺壯烈悲痛。這樣先用極高的評價進行側(cè)面描寫,設(shè)置懸念,引人好奇,再不斷寫射法之數(shù)奇讓人驚奇感嘆,最后寫令人遺憾的結(jié)局,讓人扼腕嘆息,同時頓悟到起先議論中已設(shè)下的伏筆,更覺悲痛遺憾。
對于《魏其武安侯列傳》,曾國藩也看到了先后位置的重要性:“武安之勢力盛時,雖以魏其之貴戚無功,而無如之何;灌夫之強力盛氣,而無如之何;廷臣內(nèi)史等心非之,而無如之何;主上不直之,而無如之何。子長深惡勢利之足以移易是非,故敘之沉痛如此。前言灌夫,亦持武安陰事。后言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陰事。至篇末乃出淮南遺金財事,此亦如畫龍者將畢乃點睛之法?!盵3]60曾國藩認為太史公寫武安、魏其、灌夫三人糾結(jié)復雜的關(guān)系,相互激烈的爭斗時,注重布局,并不平鋪直敘,而是先寫武安侯勢大,再寫灌夫握有武安侯的罪證,后寫灌夫被囚而不能告發(fā)武安侯,局勢瞬間顛倒,令人慨嘆,而罪證直至篇末才點出,回首前文,頓時嗟嘆,確實是曾國藩所言“畫龍者將畢乃點睛之法”[3]60。
曾國藩的《李忠武公神道碑銘》是其注重敘次先后,巧妙布局的體現(xiàn)之一。《李忠武公神道碑銘》開篇不同于一般的傳記先介紹人物的個人生平,而是直接寫在湘軍中作戰(zhàn)的李忠武公李續(xù)賓,從湘軍史的角度寫傳主,贊揚李忠武公為使湘軍“大之者公也”[1]311。然后,在追敘湘軍發(fā)展史的過程中,一邊塑造英勇善戰(zhàn),有勇有謀的李續(xù)賓形象,另一邊展示太平軍將領(lǐng)的謀略勇毅,最后才在篇末點出他的個人情況,不可不謂之是“畫龍者將畢乃點睛之法”[3]60的運用。同時,文中涉及了多個地點各處行軍多場戰(zhàn)役,而曾國藩寫來亦敘次分明,有條不紊。
曾國藩對于《史記》的用詞十分推崇,曾言:“余于古文,志在效法此三人,并司馬遷、韓愈五家。以此五家之文,精于小學訓詁,不妄下一字也。”[1]798由此看出,曾國藩對于訓詁極為重視,認為小學訓詁是文章基礎(chǔ),“讀書以訓話為本”[1]653,“吾于訓詁、詞章二端頗嘗盡心,看書若能通訓詁,則于古人之故訓大義、引伸假借漸漸開悟,而后人承訛襲誤之習可改”[1]537。在曾國藩看來,精湛的訓詁可以闡明古人的注疏大義,能夠體悟引申假借等諸多妙處,同時也能辨析后人文獻訛誤,在創(chuàng)作和鑒賞方面有無法替代的基礎(chǔ)性功用,可以“以精確之訓詁,作古茂之文章”[1]853,所以《求闕齋讀書錄》中大部分內(nèi)容都包含訓詁,而關(guān)于《史記》的有《三世世表》《律書》《歷書》《平淮書》等多處。
曾國藩對《史記》的推崇亦因其“不妄下一字”,用詞準確。如曾國藩對《田單列傳》的用詞就有這樣的評論:“‘處女脫兔’四語,子長玩味極深。敘趙奢、李牧戰(zhàn)功,亦暗含此四句在中,不獨贊嘆田單為然?!盵3]56對于田單的軍事才能,太史公以“處女脫兔”四字來概括,不但準確傳神地寫出了田單打仗制勝的關(guān)鍵,簡潔形象,極富表現(xiàn)力,還以此暗含趙奢、李牧的軍事才能,區(qū)區(qū)四字即包羅三個軍事人才,不可謂不簡潔準確又傳神!
另外,曾國藩還認為《史記》用詞上的復筆藝術(shù)值得稱道,靈活穿插復筆使簡潔的文字充滿了生氣與活力,凸顯出鮮明的形象,蘊含著濃郁的情感。曾國藩評點《史記》的復筆主要是指疊詞復筆。如對《夏侯嬰傳》評論道:“《夏侯嬰傳》‘太仆’字凡十三見,‘奉車’字凡五見,‘以兵車趣攻戰(zhàn)疾’字凡四見?!盵3]57即在《夏侯嬰傳》中,“太仆”一詞出現(xiàn)了十三次,“奉車”一詞出現(xiàn)了五次,使得夏侯嬰作為太仆奉車的形象深入人心。曾國藩也再次闡釋了這種寫法的妙處,曰:“嬰自高祖初為沛公時,即為太仆常奉車。及至事孝惠、呂后、孝文,終身皆為太仆奉車也,故《史記》歷歷數(shù)之。……終高祖之世凡十一見?!浜笥炙囊姡现彩逡??!瓔胱允贾两K,固無日不為太仆,所有攻戰(zhàn)之功,固無一不因奉車以從也?!盵3]72曾國藩認為,多次提及“太仆奉車”,是因為嬰從始至終為太仆,其功勞也是因奉車以從而來,所以對其進行復筆,嬰的生平功勞都一目了然了。
另如《魏公子列傳》中,太史公為了充分表現(xiàn)他對魏公子的贊揚之意,頻繁地使用“公子”一詞達一百四十五次,使得魏公子的形象鮮明傳神,字里行間的推崇之意呼之欲出,所以曾國藩感嘆道:“‘公子’二字,凡百四十五見,故爾顧盼生姿,跌宕自喜?!盵3]55清人湯諧亦言:“文二千五百余字,而公子凡一百四十余,見極盡慨慕之意。其神理處處酣暢,精彩處處煥發(fā),體勢處處密栗,態(tài)昧處處濃郁,機致處處飛舞,節(jié)奏處處鏗鏘。初讀之愛其諸美畢兼,領(lǐng)取無盡;讀之既久,更如江心皓月,一片空明?!盵4]78所以,不得不令人感嘆“史記之妙,妙在能復”[12]94。
曾國藩自己的文章用詞也非常精準形象,如《適朱氏妹墓志》中用“條分件布,咸有節(jié)文”[1]179八字就寫出了適朱氏妹的明慧賢能,用詞簡潔而精準;在《彭母曾孺人墓志銘》中用孝、愛、賢、勤四字定下了彭母曾孺人的形象,又以四個“未嘗不”即“未嘗不潔”“未嘗不豫”“未嘗不營慮”“未嘗不躬親”[1]141層層推進,不斷渲染,使得彭母曾孺人的形象清晰可見,如在眼前。
綜上所述,曾國藩對《史記》為文之法的評點主要是從取材、詳略、布局、用詞、文氣以及情感等方面來進行的,他的評點都較為客觀中肯,亦時有獨到見解。從曾國藩的傳記文寫作實踐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他確實從《史記》為文之法中汲取了營養(yǎng),他的一些文章如《畢君殉難碑記》《葛寅軒先生家傳》《彭母曾孺人墓志銘》《滿妹碑志》等亦是傳人佳作。曾國藩曾言:“自漢以來,為文者,莫善于司馬遷。遷之文,其積句也皆奇,而義必相輔,氣不孤伸,彼有偶焉者存焉?!盵1]162所以曾國藩對《史記》的推崇是無疑的,對其為文之法的評點和學習是曾國藩作為文人對自身的要求。同時,文學也與時代緊密相連,晚清當時時勢艱難,國運黯淡,文壇頹喪,所以曾國藩對于《史記》等經(jīng)典的學習也與其想要從經(jīng)典中汲取營養(yǎng)振奮文壇文風是分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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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炳社】
The Writing Methods of Historical Records Analyzed by Zeng Guofan
YU Zhang-hua, SHEN Ling-chao
(College of Literal Arts, 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 Jinhua 321004, China)
Zeng Guofan had read Historical Records since he was young, so he was influenced profoundly. He praised highly of the writing methods of Historical Records and analyzed it. In his opinion, the writing methods includes selecting the materials around the point, cutting the materials properly, placing the materials cleverly, using terms succinctly, surging the momentum and injecting emotions. Zeng Guofan also regarded Historical Records as the model to guide his writing, which let his biographies become better.
Zeng Guofan; Historical Records; writing methods
K206
A
1009-5128(2015)03-0028-06
2014-09-23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外史記文學研究資料整理與研究(13&ZD111)
俞樟華(1956—),男,浙江臨安人,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傳記文學研究;沈靈超(1991—),女,浙江慈溪人,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