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琳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抬杠”的由來

“抬杠”為什么有執(zhí)意爭辯的意思，至今還是一個未解之謎。流行的說法是來自一種叫“抬杠會”的民間風俗。過去東北地區(qū)在每年農(nóng)歷正月十五日元宵節(jié)這一天，由身強力壯的人用杠子抬著轎子在人群里穿梭，轎子里坐著一個伶牙俐齒的小丑，圍觀的人則和那個小丑隨機式地比賽斗嘴，甚至用自認花巧的話來對罵，于是，人們就把這種互相爭辯的對話形式稱為“抬杠”。還有一種說法是，從前東北的深山老林里如果兩人之間發(fā)生爭執(zhí)，相持不下，就會把一根木杠子綁在樹上，一人肩起一頭往上扛;哪一方撐不住垮了，就算輸了。［1］這些說法都是人們?yōu)榱私忉尅疤Ц堋钡挠蓙聿讹L捉影地附會于某一民俗事象，甚至是隨意編造一個故事，都不是真正的詞源探究。

曾廣源(1933)說:“杠而曰抬，正為同力合作之義，而乃以為故相乖違之詞，何其反乎?”［2］他認為“杠”是個假借字，本字為“臦”(ɡuànɡ)。《說文》:“臦，乖也，從二臣相違。讀若誑。”此說也難以信從?！芭Q”是一個只見于字典、不見典籍使用的死字，意思是違背，而“抬杠”是元代以來才有的說法，意思是爭辯，二者很難貫通對應。

我們認為“杠”就是本字。“杠”的本義是粗棍。《漢語大詞典》:“杠，粗棍。亦特指閂門或抬物的杠子?！边^去家家常用杠子頂門，以防被人撞開，所以“杠”引申為用杠子頂住的意思。金李俊民《莊靖集》卷二有《杠門》詩，其中有“闥恐難當噲等排”之句;明過庭訓《本朝分省人物考》卷六十三《劉亨》有“亨遂杠門不復出”的話;“杠門”即用杠子頂住門。今天的不少方言如徐州話、成都話、武漢話、福州話中“杠”都有這樣的意思。［3］由“用杠子頂住”進一步引申為泛指頂撞。明代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一:“且說林善甫脫了衣裳，也去睡，但覺有物杠背，不能睡著?！薄案鼙场本褪琼斨?，硌著脊背。明代《后西游記》第二十六回:“好妖精!你想要吃我們哩，吃倒好吃，只怕有些扛牙?！薄翱浮奔础案堋钡乃鬃帧！翱秆馈本褪琼蜒?，頂觸牙。硌牙的往往是小石子，所以“杠”也寫作“矼”?！都t樓夢》第十六回:“媽媽很嚼不動那個，倒沒的矼了他的牙?！蹦暇┰捴邪涯_踩到突起的東西叫“杠腳”，也是頂了一下腳的意思。這都是被動的“杠”。如果是主動的“杠”，那就是頂撞、碰撞。福建建甌話中說“勿杠人”就是別撞人的意思。新聞報道中說:“同一公司兩攪拌車轉(zhuǎn)彎時‘杠上了’。”［4］這是撞上了的意思。無聲的賭氣頂牛也可以說“杠”:“儲戶和柜員‘杠上了’，對柜員不滿，連存30次100元?！保?］下面這兩個例子也表明“杠”的頂撞義就是來自頂門杠:

如是種種妄想被子一條蠢鐵杠子當門攔住，一些動不得，始得心地泰然。(清正印編《紫竹林顓愚衡和尚語錄》卷二《示萬白顥子》)

某廠勞資部門在領(lǐng)導的授意下，準備把兩位領(lǐng)導干部的子女從生產(chǎn)車間照顧到儀表室工作，當與該生產(chǎn)車間商調(diào)時，車間黨支部書記明確回答:“如果是為了工作需要，這兩人又確有這方面的專長，我舉雙手贊成。可事實并不是這樣。你們明明搞的是特殊照顧，我決不能放棄黨的原則!”勞資部門的同志碰了一鼻子灰，私下議論說:“這個書記真是根頂門杠?！?工人日報評論部編《碎玉集》(一)，工人出版社，1984:183)

這都是拿頂門杠比喻攔堵、頂住，這正是“杠”引申為頂撞的語言基礎(chǔ)。

如果用語言頂撞人，那就是抬杠，正如不少方言(如西南官話)中“頂”有抬杠義一樣。《金瓶梅詞話》第七十八回:“敢是俺那冤家沒人心沒人義，幾遍為他心齷齪，我也勸他，他就扛的我失了色?！边@里的“扛”就是用語言頂撞的意思。木旁和手旁古?；煊谩４蠹s由于是動詞，所以寫成了提手旁。因用言語頂撞，故字也寫作“訌”(與讀音為 hònɡ的“訌”只是偶然同形)?！督鹌棵吩~話》第五十八回:“你這個沒訓教的子孫，你一個親娘母兒，你這等訌他?！庇至呋?“乞我訌了兩句，往前去了?！苯裉斓牟簧俜窖灾许斪?、爭辯也說“杠”。如天津話中說“別跟我杠”，就是別跟我爭辯，上海話中說“杠嘴皮”就是斗嘴、抬杠，東北官話中的“杠嘰”就是抬杠、爭辯。爭辯叫“杠”，愛爭辯的人就被稱為“杠子”(如武漢話)、“杠頭”(如北京話、天津話)、“杠子頭”(如烏魯木齊話)等。“杠子頭”的說法是“杠子”和“杠頭”兩種說法的疊加，類似的詞匯現(xiàn)象如“大家”和“大伙兒”疊加成“大家伙兒”、“腦袋”和“腦瓜”疊加成“腦袋瓜”等。

有些人認為，言語頂撞義的本字為“扛”。如李申(1992)說:“扛，本指用肩頭撞別人，引申為用言語頂撞?！保?］張鴻魁(1994)設(shè)想的言語頂撞義的引申路徑是:用肩承擔—→用肩頭撞—→用言語頂撞。［7］說“用肩承擔”引申出“用肩頭撞”，這是值得懷疑的，二者缺乏邏輯關(guān)聯(lián)。張鴻魁為證實“用肩頭撞”義而舉的兩個例句是:

船擱了淺，船上眾人只弄不起，他生恐失事，立刻跳下水去，只一肩膀就扛得那船行動了。(《兒女英雄傳》第四十回)

攻擊開始了，他們十一人一齊用力抗開了堅固的欄柵門，順著大街沖了進去。(孫峻青《爆炸遠征隊》三)

前一例中的“扛”理解為“用肩頭撞”恐怕不合適，應該是用肩膀抬起來的意思。后一例中用的是“抗”，而且也只是撞的意思，至于用什么撞并不清楚，無從得出“用肩頭”的含義。《漢語大詞典》在“抗”的“撞擊”義下舉的就是這個例子，并沒有說是“用肩頭”。既然“扛”不存在“用肩頭撞”這樣的義位，說“扛”的“用言語頂撞”義是其自身引申的結(jié)果就難以成立了。

“杠”的頂撞義的來源既已辨明，再來看其注音。頂撞義雖然有杠、扛、訌、矼等寫法，但記錄的都是同一個詞，所以讀音應該是一樣的。目前各辭書中的注音則很混亂，注有ɡānɡ、kánɡ、kànɡ、qiānɡ 等音，造成這種分歧的原因主要是義源不明。比如《漢語大字典》和《漢語大詞典》給“矼牙”的矼注 qiānɡ音，依據(jù)的是《集韻·江韻》:“矼，堅實貌?！笨萁?。這是誤把“堅實貌”當成了矼牙義的來源，事實上它們只是兩個同形字而已。杠子的杠普通話讀 ɡànɡ，因此，頂撞義的“杠”應統(tǒng)一讀 ɡànɡ。

“杠”既為頂撞，那“抬杠”該怎樣理解?“抬杠”的理據(jù)有兩種可能的分析:

(1)“抬”也有頂撞義。［8］老舍《二馬》:“伊牧師一肚子氣，沒得發(fā)散，倒叫兒子抬回來，氣更大了?！瘪T金堂《挖塘》:“這幾年雖有時還抬些謬理，已經(jīng)好的多了。”因此“抬杠”可以分析為同義連文。

(2)“抬杠”是爭辯義之“杠”的生動化表達方式［9］，屬于動賓結(jié)構(gòu)。

我們認為，第二種分析合乎實際。從詞義引申的角度來看，“抬”自身是難以引申出頂撞義的。從歷時的角度來看，“抬”的頂撞義見于現(xiàn)代，而“抬杠”的說法見于清代。清郭小亭《濟公全傳》(約成書于清代中葉)第三十八回:“蘇福常跟余通抬杠，口角相爭?！鼻逦目怠秲号⑿蹅鳌返谒氖?“舅太太道:‘姑老爺先不用合我們姑太太抬杠?！庇赚?Wade)《語言自邇集》第七章《聲調(diào)練習》(1867):“抬杠:抬棺材;俗語，爭拗，生氣地爭辯?！彼浴疤А钡捻斪擦x應該是來自“抬杠”。具體來說，先有“抬杠”的組合，因“抬杠”為動賓關(guān)系，可以拆開來用，于是作為動詞的“抬”便獲得了“抬杠”組合才有的意義。這是詞義演變機制中的“組合沾染”(syntagmatic contagion)。例如《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三回:“只看孟子合告子兩個人抬了半生的硬杠，抬到后來，也不過一個道得個‘食色性也’，一個道得個‘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薄疤У胶髞怼钡摹疤А彪m然還沒有擺脫“杠”的束縛，仍然是抬舉的意思，但這種說法推廣開來，“抬”就會獨自擁有頂撞、爭辯之義。

“杠”先有頂撞的意思，為了表達的生動，便拈來語言中固有的“抬杠”一詞使之生動化?！疤Ц堋痹臼且环N職業(yè)，從事這種職業(yè)的人受人雇傭抬運東西，類似于今天重慶的“棒棒兒”。明劉若愚《酌中志》卷十四《客魏始末紀略》:“凡達官、戲子、蹴踘、廚役、打茶、牢役、趕馬、抬杠之人，其數(shù)不止數(shù)萬?！鼻尻惿镀坊▽氳b》第三十二回:“他老子叫花三胡子，在杠房抬杠出身，如今大發(fā)財，開了幾處杠房?！笨梢姞庌q義的“抬杠”是將爭辯義之“杠”移就于抬舉杠子義“抬杠”的結(jié)果。當然，生動化的素材是多種多樣的，不一定非得是“抬杠”。有些方言中用頂門義的“頂杠子”表示爭執(zhí)。馬識途《找紅軍》:“我住的房子在伙房隔壁，因此就常有機會聽他們頂杠子?！苯K丹陽話中則說“頂杠”。歷史上還有“頂磚頭”的說法。元無名氏《朱太守風雪漁樵記》第二折:“我和你頂磚頭，對口詞，我也不怕你?！边@大約來自用磚頭頂門的習俗。這反映了造詞時生動化素材選擇的隨機性。

“頂缸”的由來

“頂缸”指代人受過或承擔責任。關(guān)于此義的由來，前人有兩種解釋。

一說源于明代初年的一則典故。明江盈科《雪濤小說·嫁禍》:

金陵上清河一帶善崩，太祖患之。皆曰豬婆龍窟其下，故爾。工部欲聞于上，然疑“豬”犯國姓，輒詭稱大黿為害。上惡其同“元”字，因命漁者捕之，殺黿幾盡。先是，漁者用香餌引黿。黿凡數(shù)百斤，一受釣，以前兩爪據(jù)沙，深入尺許，百人引之不能出。一老漁諳黿性，命于其受釣時穿底缸，從綸貫下覆黿面，黿用前爪搔缸，不復據(jù)沙，引之遂出。金陵人乃作語曰:“豬婆龍為殃，癩頭黿頂缸?！毖约薜溡?。

一說“缸”為“缺”之形誤。顧學頡、王學奇(1983):“頂缸，當時諺語，有頂替、頂缺、代人受過等義?！住恕薄种灒I認別字者，呼‘缺’為‘缸’，或以‘缸’為‘缺’，后遂相沿成為渾語。”［10］

這兩種說法都經(jīng)不起推敲?！绊敻住币辉~早在元代就已有了。元無名氏《陳州糶米》第四折:“你不知道，我是雇將來的頂缸外郎?！笨梢娒魅税]頭黿頂缸的故事是為了解釋“頂缸”的由來而編造的，并不是有了這個故事才有了“頂缸”一詞?！绊敻住笔莻€口頭上流行的俗語詞，用字形訛誤來解釋缺乏合理性。

“頂”至少在宋代就已經(jīng)有頂替的含義了(《漢語大詞典》和《漢語大字典》第2版的最早引證為元代)。下面是宋元時期的一些用例:

一軍之中，某為真立功人，某為頂冒人，惟主帥尤知其詳。(宋劉克莊《后村集》卷八十六《辛酉三月十八日》)

所收諸州配隸、強盜、貸命之人，久不問落，頂冒實多，滋長奸宄。(宋羅愿《(淳熙)新安志》載曹涇《鄂州太守存齋先生羅公傳》)

甲寅乙卯年間簽軍時，有管民官司令(宋)全等頂替逃戶訾德、王仲充軍。(《元典章·戶部》卷三《逃亡》)

又統(tǒng)制官占馬至四十五匹，名料馬，豈特占請馬料，每二匹必有一卒以頂其名而盜取其錢以入己者。(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一百六十《兵考十二》)

將抽象的頂替義移就于用頭支撐義，再加上所頂之物，便有了“頂缸”的形象說法。選取的所頂之物因地因時而異，故頂替義之“頂”有諸多同實而異象的派生詞?；蜓浴绊敻堋?。明沈采《千金記》第十一出:“他拿了布去，怎么倒扯住了我?我是頂杠的?！鼻謇畎俅ā毒G野仙蹤》第四十六回:“這是那蝎子預知二十五日午時霹他，將你教來替他頂杠?！鼻鍙埬锨f《何典》第一回:“早已感動神明，夢中送子，遂能懷著鬼胎，生出小鬼。將來靠老終身，傳宗接代，不怕無鬼頂杠。”今山西忻州話中仍有“頂杠子”的說法?；蜓浴绊斿仭?。柳殘陽《邪神門徒》(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你有一點骨氣就親自過來與我一決生死，弄這兩個不開眼的末流晚輩來替你頂鍋，你也配稱為當年的第一高手么?”姜亮夫(2002):“昭人言代人受過曰頂鍋。按:此即元以來之所謂頂缸也。鍋缸器用相近、聲音相近，故變也。”［11］“頂鍋”的產(chǎn)生與“頂缸”并無直接關(guān)系。或言“頂死笠”、“頂屎盆子”。許寶華、宮田一郎(1999):“頂死笠，代人受過?；浾Z。廣東東莞、莞城?！薄绊斒号枳?，代人受過。冀魯官話。山東壽光?！保?2］孤立觀察問題的學人容易把“頂杠”看成是“頂缸”的同音假借，把“頂鍋”看成“頂過”的音借，這都沒有認清問題的真相。

［1］http://zhidao.baidu.com/question/6941988.html.

［2］曾廣源.近代語探源［J］.女師學院期刊，1933，2(1).

［3］李榮.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綜合本［Z］.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1712-1713.

［4］http://www.sina.com.cn .2010-10-05.

［5］中國日報網(wǎng)，2010-10-16.

［6］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語匯釋［M］.北京:北京師范學院出版社，1992.217.

［7］張鴻魁.金瓶梅“扛”字音義及字形訛變——近代漢語詞語訓釋方法探討［J］.中國語文，1994，(3).

［8］［12］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Z］.北京:中華書局，1999.3298、3191、3193.

［9］楊琳.詞匯生動化及其理論價值［J］.南開語言學刊，2012，(1).

［10］顧學頡，王學奇.元曲釋詞第一冊［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487.

［11］姜亮夫.姜亮夫全集(第16卷)［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