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必武
(上海交通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240)
進入新世紀以來,“非自然敘事學”(unnatural narratology)以異常迅猛的速度向前發(fā)展,成為一支與修辭敘事學、女性主義敘事學、認知敘事學比肩齊名的后經(jīng)典敘事學派。按照非自然敘事學家們的說法,“非自然敘事學已經(jīng)成為敘事理論中最令人興奮的新范式,是繼認知敘事學后,發(fā)展起來的一個最重要的新方法”(Alber et al.,2013:1)。姑且不論非自然敘事學是否真的發(fā)展成了“一個最重要的新方法”,但其在當下西方學界的研究熱度和迅猛態(tài)勢有目共睹。自布萊恩·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出版宣言式的《非自然的聲音:現(xiàn)當代小說的極端化敘述》(Unnatural Voice:Extreme Narration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Fiction,2006)一書后,揚·阿爾貝(Jan Alber)、斯特凡·伊韋爾森(Stefan Iversen)、亨里克·斯科夫·尼爾森(Henrik Skov Nielsen)、瑪麗亞·梅凱萊(Maria Mkel)等敘事學家紛紛撰文立著,從多個方面探討非自然敘事,有力地促進了非自然敘事學的建構(gòu)與發(fā)展。在新世紀跨入第二個十年后,西方敘事學界連續(xù)推出了《敘事虛構(gòu)作品中的奇特聲音》(Strange Voices in Narrative Fiction,2011)、《非自然敘事,非自然敘事學》(Unnatural Narratives,Unnatural Narratology,2011)、《敘事中斷:文學中的無情節(jié)性、擾亂性和瑣碎性》(Narrative Interrupted:The Plotless,the Disturbing and the Trivial in Literature,2012)、《非自然敘事詩學》(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s,2013)、《非自然敘事:理論、歷史與實踐》(Unnatural 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 Practice,2015)等數(shù)部探討非自然敘事的論著。非自然敘事學在西方學界的火爆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本文在筆者關(guān)于非自然敘事學現(xiàn)有研究的基礎(chǔ)上①參見尚必武:《非常規(guī)敘述形式的類別與特征》,載《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報》,2009(2):67-74;《不可能的故事世界,反常的敘述行為:非自然敘事學論略》,載《外語與外語教學》,2012(1):86-90;《非自然敘事學及當代敘事詩學》,載《文藝理論研究》,2012(5):110-114;《西方文論關(guān)鍵詞:非自然敘事學》,載《外國文學》,2015(2):95-111.,試圖從四個層面進一步考察這一新興后經(jīng)典敘事學派的核心命題和主要特征:第一,在概念層面上辨析“非自然敘事”、“后現(xiàn)代敘事”、“非自然敘事學”;第二,在理論框架層面上討論非自然敘事研究之于當代敘事理論的豐富和拓展;第三,在研究對象層面上審視跨文類和跨媒介的非自然敘事;第四,在方法論層面上探究非自然敘事的闡釋路徑。在此基礎(chǔ)上,文章指出了非自然敘事學在未來發(fā)展中需要注意的若干問題。
非自然敘事學家們認為:非自然敘事學的獨特性“不在于任何一個具體的理論框架,而在于其研究的對象、目標和方法”(Alber et al.,2013:5)。如果說非自然敘事學的研究目標相對一致,即努力發(fā)展和建構(gòu)“一門非自然敘事詩學”(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而其關(guān)于研究對象“非自然敘事”的界定以及關(guān)于非自然敘事的闡釋和解讀則存有較大的差異性。
首先,在“什么是非自然敘事”這個問題上,非自然敘事學家們的觀點出現(xiàn)了較為明顯的分歧。目前,關(guān)于非自然敘事學的理解大致存有五種論點:第一,以理查森為代表的論者認為,判斷非自然敘事的根本標準是對模仿規(guī)約的違背,這些規(guī)約操控口頭自然敘事、非虛構(gòu)文本和那些試圖模仿非虛構(gòu)敘事規(guī)約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在理查森那里,“非自然”被視作是“反模仿”的同義詞;第二,以阿爾貝為代表的論者用“非自然”指那些在物理上、邏輯上或人力上不可能的場景與事件,即被再現(xiàn)的場景或事件就統(tǒng)治物理世界的已知原則、被普遍接受的邏輯原則、正常人類的知識和能力的限度而言是不可能的①必須指出,阿爾貝關(guān)于非自然敘事的界定并非完全始終如一。在近期發(fā)表的一篇題為《非自然敘事學:反—模仿主義的系統(tǒng)研究》(“Unnatural Narratology:The Systematic Study of Anti-Mimeticism”,2013)的文章中,阿爾貝直接把非自然敘事學解釋為“對反—模仿主義的系統(tǒng)研究”。參見Jan Alber,“Unnatural Narratology:The Systematic Study of Anti-Mimeticism”,Literature Compass 10.5(2013):449–460.;第三,以尼爾森為代表的論者認為,“非自然”既出現(xiàn)在敘述行為層面又出現(xiàn)于再現(xiàn)層面。在尼爾森看來,“非自然敘事”是虛構(gòu)敘事的一個子集,在真實世界故事講述情景中所不可能的或不合情理的時間、故事世界、心理再現(xiàn)或敘述行為;第四,以伊韋爾森為代表的論者認為,敘事中的“非自然”主要是統(tǒng)治敘事中故事世界的原則與故事世界中發(fā)生的事件之間的沖突,即那些挑戰(zhàn)自然化的沖突;第五,以梅凱萊為代表的論者認為,所有對人類生活的虛構(gòu)或藝術(shù)再現(xiàn)都是非自然的,因為它們是人工的,“非自然”不僅僅出現(xiàn)在被破壞的規(guī)約或不可能的場景中,同時必須被看作是所有對人類生活的虛構(gòu)再現(xiàn)的一個基本特征(Alber,et al.,2013:5-7)。盡管非自然敘事學家們竭力對非自然敘事的多重定義做出辯護:“事實上,我們可以認為非自然敘事學不得不允許各種關(guān)于敘事的視角與定義,至少是因為任何一個對非自然的理解都必須考慮其文化語境,這樣才可以避免半球盲點”(Alber&Heinze,2011:9),但筆者認為,非自然敘事定義的不一致性,勢必會影響到非自然敘事學的長遠發(fā)展,會對其能否最終發(fā)展成為一門真正的敘事詩學產(chǎn)生影響。事實上,非自然敘事的概念也是它在西方敘事學界引發(fā)爭議的焦點之一。②關(guān)于非自然敘事的多重定義及其引發(fā)的爭論,參見Monika Fludernik,“How Natural Is‘Unnatural Narratology’;or,What Is Unnatural about Unnatural Narratology?”Narrative 20.3(October 2012):357-370;Jan Alber,Stefan Iversen,HenrikSkov Nielsen,and Brian Richardson,“What Is Unnatural about Unnatural Narratology?A Response to Monika Fludernik”,Narrative 20.3(October 2012):371-282;Tobias Klauk and Tilmann Kppe,“Reassessing Unnatural Narratology:Problems and Prospects”,Storyworlds:A Journal of Narrative Studies 5(2013):77-100;Jan Alber,Stefan Iversen,Henrik Skov Nielsen,and Brian Richardson,“What Really Is Unnatural Narratology?”Storyworlds:A Journal of Narrative Studies 5(2013):101-118;Bo Pettersson,“Beyond Anti-Mimetic Models:A Critique of Unnatural Narratology”,in Saija Isomaa,et al.(eds.)Rethinking Mimesis:Concepts and Practices of Literary Representation.Newcastle: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2012:73-91.
縱覽當前西方敘事學界關(guān)于非自然敘事的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非自然敘事學家們所研究的都是先鋒實驗性質(zhì)的后現(xiàn)代敘事作品。對此,阿爾貝解釋說:“后現(xiàn)代敘事尤其充滿了那些與控制物理世界或被接受的邏輯規(guī)則(如非沖突性原則)相沖突的因素?!?Alber,2011a:41)問題在于,非自然敘事是否等同于后現(xiàn)代敘事,抑或非自然敘事學與后現(xiàn)代詩學之間有何區(qū)別和聯(lián)系?如果非自然敘事不等同于后現(xiàn)代敘事,那么非自然敘事學之于研究后現(xiàn)代敘事有何啟發(fā)價值與意義?
一方面,我們必須承認這樣的觀點,即自然敘事學的發(fā)展受到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的重要影響。誠如阿爾貝等人所指出的那樣:“我們還要提及布萊恩·麥克黑爾和維爾納·沃爾夫所做的重要工作,他們兩人都研究了后現(xiàn)代主義和反幻象主義敘事文本的具體技巧,是為非自然敘事學的先驅(qū)之作?!?Alber,et al.,2013:4-5)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家麥克黑爾說:“在非自然敘事里,不存在或幾乎不存在經(jīng)典敘事學工具所不能描述的東西。實際上……這就是我在《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中所做的研究:我把經(jīng)典敘事理論的工具應(yīng)用于‘非自然’文本。在當時,這種研究模式似乎被運用的很好,現(xiàn)在我看不出它為什么不能被繼續(xù)運用的任何理由?!?尚必武,2014:170)換言之,麥克黑爾認為非自然敘事學與其所從事的后現(xiàn)代詩學研究并不存在根本差異。
另一方面,我們又要看到這樣的事實:盡管學界關(guān)于非自然敘事學的研究相對晚近,但非自然敘事古來有之。阿爾貝曾對英語文學的非自然性做了系統(tǒng)的研究,發(fā)現(xiàn)并討論了早期的宗教詩《十字架之夢》(“The Dream of the Rood”)、中世紀的掌故書《庭臣瑣聞》(De Nugis Curialium)以及18世紀的《一只女人鞋的冒險和歷史》(The History and Adventures of a Lady Slippers and Shoes)等 (Alber,2011a:41-67)。因此,阿爾貝采取的做法是區(qū)分兩種類型的非自然敘事:當前看起來并不陌生和已被規(guī)約化的非自然敘事,以及那些當前看起來依然陌生和未被規(guī)約化的非自然敘事。此外,對非自然敘事的發(fā)現(xiàn)和研究有助于我們深化對后現(xiàn)代主義的理解。阿爾貝指出:
早期敘事中所存在的大量的非自然成分揭示了后現(xiàn)代主義并不完全是創(chuàng)新的,也不是像某些批評家所說的,是反—模仿主義前所未有的爆發(fā)。相反,后現(xiàn)代主義敘事回到其他文類中的那些被規(guī)約化的不可能性。后現(xiàn)代主義通過共同關(guān)注非自然,吸納了早期敘事的特征……從非自然敘事學的視角來看,我們可以把后現(xiàn)代敘事重新理解為不僅僅一貫地投射非自然的事件和場景的文本,此外,它們是使得物理上、邏輯上或人力上不可能性走向極致的互文努力的一部分,這些不可能性已經(jīng)在其他文類中被規(guī)約化了,通過把它們轉(zhuǎn)至現(xiàn)實主義語境,后現(xiàn)代主義再次陌生化了這些不可能性。換言之,后現(xiàn)代敘事通過在與完美的現(xiàn)實主義敘事相反的語境中使用早期敘事中那些不可能的敘述者、人物、時間或空間,整合了我們關(guān)于真實世界的百科知識與其他文類的百科知識(Alber,2013a:83-84,斜體字為原著者所加)。
阿爾貝的觀點似乎是并置或?qū)Ρ确亲匀粩⑹?、現(xiàn)實主義敘事以及后現(xiàn)代敘事,由此說明三者之間的區(qū)別,特地強調(diào)了非自然敘事的悠久歷史以及后現(xiàn)代敘事對早期敘事作品中所存在的不可能性的再用。理查森從反模仿的角度,也對現(xiàn)實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做了對比。理查森認為:“反模仿因素不斷地提醒我們敘事虛構(gòu)作品的雙重本質(zhì),它們都在不同程度上同時虛構(gòu)模仿性和人工性?,F(xiàn)實主義為了著力追求真實性,試圖掩蓋其人工性,而后現(xiàn)代主義則對現(xiàn)實性輕描淡寫,炫耀其自身、原創(chuàng)性的虛構(gòu)形式?!?Richardson,2011:38)
筆者贊同理查森的觀點,即“非自然技巧普遍存在于后現(xiàn)代和許多先鋒文本中。如果要理解我們這個時代中最富魅力、最有創(chuàng)造性和最有挑戰(zhàn)性的文學,我們就需要利用非自然敘事理論所提供的框架”(Richardson,2011:38-39)。在接受采訪時,理查森補充道:“后現(xiàn)代敘事是非自然敘事的一個重要的,而且是一個特別突出的子集。借用布萊恩·麥克黑爾非常有用的程式來說,后現(xiàn)代作品使得文本的本體論或是它所投射出的世界的本體出現(xiàn)了問題。就此而言,它們用我的術(shù)語來表達,就是非自然的。非自然敘事是一個更大的范疇,包括阿里斯托芬式的喜劇、拉伯雷式的小說、以《項狄傳》為傳統(tǒng)的小說、荒誕派戲劇以及其他類型的反模仿文本。非自然概念有助于我們發(fā)現(xiàn)后現(xiàn)代形式與早期的反模仿形式之間的聯(lián)系。”(尚必武,2013a:285)換言之,就其本質(zhì)而言,后現(xiàn)代敘事與非自然敘事都具有反模仿性,但是就其范疇而言,后現(xiàn)代敘事只是非自然敘事的一個部分,非自然敘事的范疇要大于后現(xiàn)代敘事。
如果說非自然敘事與后現(xiàn)代敘事在很大程度上存有交集與共性的地方,那么現(xiàn)實主義敘事與非自然敘事之間是否也存有交集?這個話題在梅凱萊那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回答。在題為《現(xiàn)實主義與非自然》一文中,梅凱萊試圖展示現(xiàn)實主義敘事“比明顯的反體驗或反敘事的極端性更有敘事學上的跨越潛勢”(Mkel,2013:143)。她以福樓拜、狄更斯、托爾斯泰的作品為例,從“感知”(perception)、“心理和動機上的逼真性”(psychological and motivational verisimilitude)以及“話語代理”(discursive agency)等方面分析了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中的非自然性,認為很多現(xiàn)實規(guī)約在熟悉的認知和陌生化的認知之間達到了平衡,由此挑戰(zhàn)了讀者對自然化(把非自然的東西轉(zhuǎn)化為一個基本認知類型)的忠誠度。事實上,梅凱萊所討論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中所存在的非自然特征,如感知上的錯位、動機或慣性之間的模糊,以及從小說再現(xiàn)中獲得的認知或話語代理的不可能等,就是阿爾貝所說的“規(guī)約化的自然”(conventionalized unnatural)這一非自然類型。
就非自然敘事現(xiàn)象而言,阿爾貝認為:敘事文本中充滿了關(guān)于諸如敘述者、人物、時間、空間等傳統(tǒng)敘述參數(shù)的“不可能合成物”(impossible blends),而非自然敘事中那些被再現(xiàn)的不可能性通常會有助于修訂或擴展現(xiàn)有的敘事概念(Alber,2013a:73)。在阿爾貝看來:“在最基本的層面上,非自然敘事理論家提出的課題涉及系統(tǒng)研究虛構(gòu)敘事對‘自然’認知框架的各種偏離,即偏離我們關(guān)于時間、空間、其他人類的真實理解。此外,非自然敘事學家還研究這些偏離的潛在功能與含義?!?Alber,2013a:69)換言之,敘述者、人物、時間、空間等元素既是非自然敘事的標識性符號,同時也是非自然敘事學研究的重點。
有鑒于此,在非自然敘事現(xiàn)象上,阿爾貝列舉了四種類型的非自然:第一,敘述者的非自然,比如,敘述者可能是一個動物(羅特特·奧爾森·巴特勒的《嫉妒之夫,鸚鵡之形》),一只女性乳房(菲利普·羅斯的《乳房》),一棵樹(厄休拉·奎因的《路的方向》),甚至存在已經(jīng)死去的敘述者(如艾麗斯·西伯德的《可愛的骨頭》)或尚未出生的敘述者(約翰·巴斯的《夜海之旅》),通靈的第一人稱敘述者(塞爾曼·拉什迪的《午夜的孩子》)①近日,關(guān)于非自然的敘述者,尤其是“非人類敘述者”(nonhuman narrator)的研究,參見 Lars Bernaerts,Marco Caracciolo,Luc Herman,and Bart Vervaeck,“The Storied Lives of Non-Human Narrators”,Narrative 22.1(January 2014):68-93.。第二,人物的非自然,比如,人物可能是半人半獸(安吉拉·卡特的《馬戲團之夜》),會說話的尸體(哈羅德·品特的《家庭聲音》),失去對語言控制能力的機器人一樣的生物體(卡里爾·丘吉爾的《藍色水壺》),具有互補相容的性別和種族特征的人(卡里爾·丘吉爾的《九重天》),或者變異成不同的實體(托馬斯·品欽的《萬有引力之虹》)。第三,時間的非自然,如倒退的時間(馬丁·艾米斯的《時間之箭》),環(huán)形的時間(如塞繆爾·貝克特的《啞劇》),時間旅行(伊斯梅爾·里德的《逃往加拿大》),顛倒的因果(未來的事件導(dǎo)致了現(xiàn)在的事件,如狄蘭·托馬斯的《白色酒店》),矛盾的時間,同一時間發(fā)生的事件相互沖突(羅伯特·庫弗的《保姆》),對時間恒定速度的解構(gòu),即人物的年齡會以不同的速度增長(卡里爾·丘吉爾的《九重天》)。第四,空間的不可能性,如在馬克Z.丹尼埃萊維斯奇的《葉的房子》中,房間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大于外部結(jié)構(gòu);在品特的《地下室》中空間的不穩(wěn)定性;在蓋伊·加文波特的《海爾·塞拉西的葬禮列車》中,把歐洲和美國部分領(lǐng)土合為一體的地圖(Alber,2013a:73-76)。
按照經(jīng)典敘事學的觀點,“任何敘事都有兩個部分組成:故事,內(nèi)容或一系列事件(行動,事情),加上可被稱之為存在物的東西(人物,場景的項目);話語,即表達,用來交流內(nèi)容的手段。簡單地說,故事是敘事所刻畫的什么,而話語是怎么”(Chatman,1978:19)。非自然敘事學主要研究偏離自然認知框架的敘述者、人物、時間、空間等敘事方式以及這些偏離的功能和含義。就此而言,非自然敘事學重點研究的就是敘事學中的第二個層面“話語”(discourse)或是“怎么”(how?),而非自然敘事學在敘事理論層面上的貢獻突出表現(xiàn)在修正和拓展了這些敘事學基本概念。鑒于筆者先前已經(jīng)在《當代西方后經(jīng)典敘事學研究》(2013)和《西方文論關(guān)鍵詞:非自然敘事學》(2015:95-111)中已經(jīng)對時間、空間、人物、事件、本體論轉(zhuǎn)述等的非自然性做了闡述(尚必武,2013a:31-46;尚必武,2015),此文僅以聚焦和心理為例對非自然敘事之于敘事學基本概念的修正與擴展略作補充闡述。
第一,非自然的聚焦。聚焦是法國經(jīng)典敘事學家熱奈特提出的概念,是在敘事學領(lǐng)域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一個概念,首次區(qū)分了“誰說”(who speaks)與“誰看”(who sees)。在尼爾森看來,聚焦既不是關(guān)于“聲音”(voice)也不是關(guān)于“視角”(vision),而是關(guān)于“作者與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Nielsen,2013:76)。尼爾森認為,熱奈特的聚焦等于“視角準入限制”(restriction of access to point of view),也即是說,零聚焦不存在視角準入限制;內(nèi)聚焦限定在一個或多個人物的內(nèi)視角;外聚焦限定在人物的外視角。因為敘述者知道的東西總是多于他所報道的東西,所以聚焦不依賴于敘述者所知道的信息本身,而是依賴于對人物感知的準入限制與否。換言之,鑒于敘述者被安排了存在于故事世界內(nèi)外的兩個不同角色(即故事世界的人物,敘述世界的敘述者),敘述者對故事的報道與其對聚焦的選擇是不相容的。因此,在虛構(gòu)敘事作品中,也就出現(xiàn)了非自然聚焦的情況,如同質(zhì)敘述的零聚焦,或同質(zhì)敘述的外聚焦。此外,就聚焦的非自然性研究,還有詹姆斯·費倫(James Phelan,2005:98-131)的“雙重聚焦”(dual focalization),以及理查森(Richardson,2009:143-159)的“漫游聚焦”(wandering focalization),以及申丹的“視角越界”(Shen,2001:159-72)。
第二,非自然的心理?!靶睦怼迸c“敘事”之間的關(guān)系是當前西方敘事學研究的熱點話題之一,尤其是艾倫·帕姆爾(Alan Palmer,2004;2010)對“虛構(gòu)心理”(fictional mind)和“社會心理”(social mind)的研究更是引起了廣泛的注意。在自然敘事學的理論體系中,與心理密切相關(guān)的一個核心概念是“體驗性”(experientiality)。自然敘事學家認為:所有“敘事的中心話題是人類體驗性,”而“體驗性”被認為是“建構(gòu)敘事性的必要標準和充分標準”;為了獲得“體驗性”,讀者常用的手段就是“敘事化”。(Iversen,2011:92)但是,在伊韋爾森看來,“有的經(jīng)驗超出了敘事理解的范疇,而有的敘事可能會再現(xiàn)那些抵制被我們通常認為是人類思維一部分的經(jīng)驗?!?Iversen,2011:93)這就涉及到“非自然心理”(unnatural mind)。所謂的“非自然心理”指的是“一種被再現(xiàn)的意識,這種意識在發(fā)揮作用和實現(xiàn)的時候,以抵制自然化和規(guī)約化的方式違背了統(tǒng)治可能世界的原則”(Iversen,2013:97)。伊韋爾森認為:“非自然心理在很大范圍的敘事中以不同的形態(tài)出現(xiàn)。”(Iversen,2013:104)就非自然心理的類型而言,伊韋爾森認為阿博特的“不可讀的心理”(unreadable mind)是其中之一。在題為《不可讀的心理與受制讀者》(2008)一文中,H.波特·阿博特提出了三類“不可讀的心理”:即瘋癲型的心理(被解讀為瘋癲心理的怪異心理);催化型的心理(被刻畫其他人物的怪異心理);象征型的心理(被解讀為隱喻或寓言的怪異心理)(Abbott,2008:448-470)。與阿博特不同的是,伊韋爾森提出了“非自然心理”的另一種類型——“不可能的心理”(impossible mind),即“生理上或邏輯上不可能的心理,如解讀心理的心理,死亡的心理,極端轉(zhuǎn)喻性的心理”(Iversen,2013:104)。伊韋爾森還特別討論了在諸如卡夫卡的《變形記》和瑪麗·達利耶塞克(Marie Darrieussecq)的《母豬女郎》作品中的人變成動物的“變形心理”(metamorphosed mind)。
在挑戰(zhàn)敘事概念的一般定義時,非自然敘事學家強調(diào)兩點內(nèi)容:創(chuàng)新的和不可能的敘事之于模仿理解的挑戰(zhàn)方式;非自然敘事的存在對于敘事是什么的一般概念以及敘事能做什么的影響。(Alber,et al.,2013:2-3)需要注意的是,無論是羅蘭·巴爾特、格雷馬斯、列維·施特勞斯、熱拉爾·熱奈特等經(jīng)典敘事學家,還是蘇珊·蘭瑟、戴維·赫爾曼等諸多后經(jīng)典敘事學家都沒有將反模仿敘事納入自己的研究范疇。就這個層面而言,非自然敘事研究擴大了敘事學的研究領(lǐng)域,使其在理論普適性層面上更為全面,并在基本術(shù)語概念和批評理論框架上增補和豐厚了現(xiàn)有的敘事理論。
德國敘事學家彼得·許恩(Peter Hühn,2013:31)認為:“敘述作為一種交際行為,不局限于敘事虛構(gòu)作品(長篇小說、史詩、中短篇小說,等等),而從本質(zhì)上來說也揭示了其他兩個傳統(tǒng)的語言文類的整體結(jié)構(gòu):詩歌,狹義意義上來說是抒情詩歌(自現(xiàn)代主義時期以來,越來越成為一種普遍的詩歌形式),以及戲劇,狹義上說的是在舞臺上表演的戲劇。”實際上,敘事學研究的跨文類態(tài)勢是敘事學在新世紀發(fā)展的重要潮流,尤其是許恩所提到的詩歌敘事學和戲劇敘事學更是發(fā)展迅猛。就詩歌敘事學而言,西方學界可圈可點的研究有許恩與延斯·基弗(Jens Kiefer)合著的《抒情詩歌的敘事學分析》(The Narratological Analysis of Lyric Poetry,2005)、麥克黑爾的《關(guān)于詩歌敘事學的思考》(“Beginning to Think about Narrative in Poetry”,2009)、莫妮卡·R.摩根(Monique R.Morgan)的《敘事的手段,抒情的目的:19世紀英國長詩的時間性研究》(Narrative Means,Lyric Ends:Temporality inthe Nineteenth-CenturyBritishLongPoem,2009)。國際敘事學研究會會刊《敘事》雜志還于2014年第2期推出了一組關(guān)于詩歌敘事學研究的專題論文①該專題論文由俄亥俄州立大學布萊恩·J.麥卡利斯特(Brian J.McAllister)博士擔任特約主編,包括布萊恩·麥克黑爾、彼得·許恩等在內(nèi)的9位學者就詩歌的敘事形式展開了積極探討,詳見 Brian J.McAllister,ed.“Poetry and Narrative,”Narrative 22.2(May 2014):151-287.;就戲劇敘事學而言,西方敘事學界的重要研究有丹·麥金太爾(Dan McIntyre)的《戲劇中的視角:戲劇與其他文本類型中視角的認知文體學研究》(Point of View in Plays:A Cognitive Stylistic Approach to Viewpoint in Drama and Other Text-types,2006)、莫妮卡·弗魯?shù)履峥说摹稊⑹屡c戲劇》(Narrative and Drama,2008)、安斯加爾·紐寧(Ansgar Nünning)和羅伊·薩默爾(Roy Sommer)的《敘事和模仿敘事性:建構(gòu)戲劇中跨文類敘事學的若干步驟》(Diegetic and Mimetic Narrativity:Some further Steps towards a Transgeneric Narratology of Drama,2008)、胡戈·鮑爾斯(Hugo Bowles)的《故事講述與戲劇:戲劇中的敘事片段研究》(Storytelling and Drama:ExploringNarrativeEpisodesinPlays,2010),等等。
如果說敘事學研究的跨文類特征突出表現(xiàn)在“超越小說敘事”,那么與之相對應(yīng)的則是“超越文學敘事”的跨媒介態(tài)勢。阿爾貝與弗魯?shù)履峥嗽f:“諸如斯坦?jié)蔂柡蜔崮翁氐葌鹘y(tǒng)敘事學家重點聚焦于18世紀至20世紀小說,而跨媒介方法則旨在重構(gòu)敘事學,因此可以研究跨越多種媒介的新文類和故事講述行為”,如“戲劇、電影、敘事詩歌、口頭故事講述、超小說、卡通畫、芭蕾舞、視頻片段、繪畫、雕塑、廣告、歷史、新聞故事,以及醫(yī)學或法律語境中的敘事再現(xiàn)等”(Alber&Fludernik,2010:8-9)。就跨媒介敘事學而言,西方學界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有瑪麗-勞勒·瑞安(Marie-Laure Ryan)主編的《跨媒介敘事:故事講述的語言》(Narrative Across Media:The Languages of Storytelling,2004)、瑞安與瑪麗娜·格里沙克娃(Marina Grishakova)主編的《跨媒介性與故事講述》(Intermediality and Storytelling,2010)以及瑞安和揚-諾埃爾·托恩(Jan-Noel Thon)合編的《跨越媒介的故事世界:建構(gòu)一門具有媒介意識的敘事學》(Storyworlds across Media:Toward a Media-Conscious Narratology,2014),等等。
在此背景下,非自然敘事學也有必要介入跨文類敘事和跨媒介敘事領(lǐng)域,而這也是非自然敘事學們自身的期待。在《非自然敘事學:發(fā)展與前景》一文的結(jié)尾處,阿爾貝將小說、短篇故事、戲劇之外的文類中的非自然作為非自然敘事學研究的一個重要領(lǐng)域,尤其是考察詩歌、電影、繪畫、宗教等文本中的不可能性,以及其他民族文學,如法國、德國、西班牙、斯堪的納維亞、日本、中國等文學中非自然敘事的地位等。在阿爾貝看來,這些都是有待探討的開放式問題(Alber,2013a:84)。阿爾貝的期待在《非自然敘事,非自然敘事學》(2011)、《非自然敘事詩學》(2013)兩部文集中得到了回應(yīng)。就非自然敘事學研究的跨文類與跨媒介態(tài)勢,筆者在此以詩歌敘事的非自然性、繪本敘事的非自然性、超文本敘事的非自然性為例,略作闡述。
第一,詩歌敘事的非自然性。作為當代西方詩歌敘事學的領(lǐng)軍人物,麥克黑爾對詩歌敘事中的非自然性也做了嘗試性的研究。麥克黑爾首先對非自然性與“人工性”(artifice)做了一定的區(qū)分。在他看來,敘事的非自然性指的是文本對自然口頭敘事模式的偏離,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用自然口頭敘事的模式自然化的,而人工性是不能用自然口頭敘事模式來自然化的,只能用其必要的功能或文類要求與期待來激發(fā)。但實際上,并不最終存在非自然敘事,只有“人工的敘事”(artificial narrative)(McHale,2013:200)。有鑒于此,通過對一系列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研究,麥克黑爾重點審視了詩歌敘事中的“人工的段位”(artificial segmentation)。他指出:“無論如何,通過引入一系列微小的空白和中斷,人工的段位性使得我們對吸收型敘事的自動(自然)態(tài)度。通過使得敘事的質(zhì)地變得粗糙,人工的段位性又阻止了自動吸收。它用一個競爭型的模式來對抗自然敘事的模式——如果詩歌不完全是非自然敘事,那至少是人工的敘事?!?McHale,2013:221)第二,繪本敘事的非自然性。與小說敘事中的非自然性相比,繪本敘事的非自然性又會呈現(xiàn)出怎樣的特征?這個問題在約翰內(nèi)斯·費爾勒(Johannes Fehrle)那里得到了一定的解答。在《繪本中的非自然世界與非自然敘述》一文中,費爾勒認為:從一開始,非自然性就出現(xiàn)在繪本敘事中,而且成了繪本敘事媒介的一部分。同時,鑒于繪本與再現(xiàn)模仿的經(jīng)典小說文類之間的歷史距離,使得人們對繪本媒介中的非自然性有了更多的接受(Fehrle,2011:220)。與小說敘事中的非自然性相似的是,繪本敘事也能呈現(xiàn)一個不可能的故事世界。不過,鑒于繪本敘事“圖文并茂”的媒介屬性,其非自然性突出地表現(xiàn)為在同一個畫格上并置相互沖突的圖像與文字,向讀者同時發(fā)出兩種信息。就阿爾貝所提出的邏輯上的不可能性與物理上的不可能性而言,費爾勒將之與陌生化效果結(jié)合起來加以闡述。他認為:“在繪本媒介中,‘物理上的不可能性’通常不會導(dǎo)致陌生化,而‘邏輯上的不可能性’是極為罕見的?!?Fehrle,2011:239)第三,超文本敘事的非自然性。正如愛麗絲·貝爾所指出的那樣,“大部分非自然敘事學研究都使用印刷體小說來作為分析的對象,而很少考慮在數(shù)字環(huán)境下非自然敘事的運作”(Bell,2013:186)。在《超文本小說中的非自然敘事》一文中,貝爾指出:“在超文本小說中,讀者選擇不同的閱讀路線,就會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不同的事件,不同版本的事件,或者是不同順序的事件”(Bell,2013:187),而這些敘事多元性就是一種非自然性。貝爾以斯圖爾特·莫斯羅普(Stuart Moulthrop)的超文本小說《勝利花園》(Victory Garden)為例,闡述了超文本小說的非自然性。例如,盡管這部作品中的不同故事場景和聲音在主題上相關(guān),但是其超文本的結(jié)構(gòu)意味著讀者會零星地閱讀它們,這就要求讀者要自己在各個部分之間建立聯(lián)系,而不同的閱讀路徑也會產(chǎn)生事件的不同版本,甚至是互不相容的版本。根據(jù)真實世界的邏輯,這些不同事件版本的沖突性是無法消除的。
當前,西方學界對跨文類敘事和跨媒介敘事中的非自然性研究涌現(xiàn)出較為火熱的發(fā)展態(tài)勢,除了上述論及的詩歌敘事的非自然性、繪本敘事的非自然性、超文本敘事的非自然性之外,其他值得關(guān)注的研究還有電影敘事的非自然性(Hermann,2011:145-161;Wolf,2013:113-141)、戲劇敘事的非自然性(Pirlet,2011:104-124)等。就未來的跨文類和跨媒介敘事的非自然性研究而言,必須要回答的問題有,非自然性在虛構(gòu)敘事與非虛構(gòu)敘事、文字敘事與非文字敘事表現(xiàn)出怎樣的共性和差異?非自然性在這類敘事中又具有怎樣的啟發(fā)價值?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勢必涉及非自然敘事學與跨媒介敘事學、認知敘事學等其他后經(jīng)典敘事學派之間的交叉與融合,繼而有助于推動整個后經(jīng)典敘事學在第二階段的發(fā)展。①關(guān)于后經(jīng)典敘事學的第二發(fā)展階段及其核心命題,參見尚必武:《后經(jīng)典敘事學的第二階段:命題與動向》,載《當代外國文學》2013(3):33-42.
按照非自然敘事學家們的觀點,辨識敘事文本的非自然性是第一個任務(wù),而其次才是闡釋非自然性。作為非敘事學研究的主將之一,阿貝爾坦言:“非自然敘事學家們不僅對辨識非自然的場景和事件感興趣,而且他們也試圖討論研究非自然的功能,并去解讀它們。這個領(lǐng)域中,意見分歧主要涉及如何研究非自然?!?Alber,2013a:76)非自然敘事學家們不僅在界定非自然上出現(xiàn)了分歧,而且在解讀非自然上同樣出現(xiàn)了分歧。這些分歧主要分為兩大類型:自然化“非自然”的認知方法(如阿爾貝),保留“非自然”的“非自然解讀”(unnaturalizing reading)(如尼爾森、梅凱萊)。
從其發(fā)表的第一篇關(guān)于非自然敘事學研究的論文《不可能的故事世界——怎么解讀》(Impossible Storyworlds—and What to Do about Them,2009)開始,阿爾貝始終堅持采用認知視角來研究非自然。大致說來,阿爾貝以認知為基礎(chǔ)的闡釋策略主要包括如下幾個方面的內(nèi)容:第一,框架整合,即讀者在遇到不可能性的時候,可以通過整合預(yù)先存在的框架來產(chǎn)生新的框架;第二,文類化(generification),即把再現(xiàn)的非自然場景和事件作為某種文類規(guī)約的一部分;第三,主體化,即把那些在邏輯上、物理上、人力上不可能的因素解釋為人物或敘述者的“內(nèi)在心理狀態(tài)”;第四,“主題前置”,即從某個主題視角審視非自然性,把某些非自然性看作是某些主題的例證;第五,“寓言式閱讀”(reading allegorically),即把不可能因素看作是抽象寓言的一部分,而這種手法的目的是為了表達一個抽象的觀點而不是一個連貫的故事世界;第六,“反諷與戲仿”,即把非自然的場景和事件看作是對某種事件狀態(tài)或某個心理傾向的諷刺和嘲笑;第七,“假定一個超驗王國”,即讀者假定不可能性是超驗場景(天國、煉獄或地獄)的一部分;第八,“自助式閱讀”,讀者可以把邏輯上互補相容的故事線條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故事的材料,讀者可以從中選擇和創(chuàng)造故事;第九,“禪宗式閱讀”,即讀者可以拒絕上述解讀方法,接受非自然場景的怪異性與他們可能會在內(nèi)心產(chǎn)生的不適、恐懼、擔心和恐慌的情感(Alber,2009:82-83;Alber,2013a:76-79;Alber,2013b:451-455;Alber,2013c:48-49;Alber,2014:273-276)。
與阿爾貝堅持提出的自然化閱讀策略相對的是亨里克·斯科夫·尼爾森的“非自然化閱讀策略”(unnaturalizing reading strategies)。尼爾森認為這是“一種比運用自然化和熟悉化原則更為合適的選擇”(Nielsen,2013:67),他解釋說:作為一種闡釋選擇,“非自然解讀”不同于“自然化解讀”,在涉及邏輯、物理、時間、表達、框架等的時候,并不一定要把真實世界的條件與局限性運用到所有的虛構(gòu)敘事中(Nielsen,2014:241)。尼爾森不訴諸于使用真實世界的闡釋框架,而是將目光回到虛構(gòu)藝術(shù)本身。尼爾森以埃德加·愛倫·坡的短篇小說《橢圓形畫像》(The Oval Portrait)為例,展示了非自然化解讀的方式。他認為,這部短篇小說多方面地討論藝術(shù)與生活之間的關(guān)系,而且在多層面上呈現(xiàn)了生活與藝術(shù)之間的沖突。尼爾森從四個方面解讀了這個故事,即故事指的是生活與藝術(shù)之間關(guān)系的神話;故事呈現(xiàn)了與坡的另一部作品《雖生猶死》(Life in Death)之間的對話關(guān)系,即關(guān)于藝術(shù)與現(xiàn)實,生命與圖畫,它們不僅在各自的故事中呈現(xiàn)了這些關(guān)系,而且也在兩部作品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中呈現(xiàn)了這些關(guān)系;故事為藝術(shù)和生活之間的關(guān)系提供了新的框架;故事使得藝術(shù)與生活之間的關(guān)系不僅在故事世界層面上非常重要,而且在敘述和敘述者層面上都很重要(Nielsen,2014:244-254)。
“自然化閱讀”與“非自然化閱讀”之間差異的本質(zhì)是什么?對此,尼爾森回答說:“自然化閱讀可能會對那些喜歡解釋或想最終解決文本的不一致性和模糊性的讀者有很大的吸引力,但與此同時,像我一樣的一些讀者可能會認為許多自然化的解讀試圖把文本飽含的模糊含義都給消除掉了。”(Nielsen,2014:256)在筆者看來,“自然化閱讀”的本質(zhì)是用真實世界的認知框架來去除非自然敘事的“非自然性”,提升非自然敘事的可讀性,而“非自然化”閱讀的本質(zhì)是保留“非自然敘事”的“非自然性”,從藝術(shù)性的角度來辨析“非自然性”的敘事內(nèi)涵?;蛟S,正是在這種意義上,麥克黑爾對尼爾森所從事的非自然敘事學研究大加贊賞。在訪談中,麥克黑爾肯定地說:“尼爾森的理論要比理查森和阿爾貝的論點更為激進。與他們不同的是,尼爾森或許真的是在建構(gòu)一種新的、獨特性的敘事理論。我們或許最好可以把尼爾森的方法看作是對敘事詩學類型加以經(jīng)典解構(gòu)的延伸。換種說法(或許有點過于嚴厲了)就是:理查森和阿爾貝對敘事文本的分析讓我感覺不足為奇,但尼爾森的分析卻經(jīng)常給我?guī)眢@喜?!?尚必武,2014:170)
尼爾森的“非自然解讀”立場得到了芬蘭學者梅凱萊的贊同。梅凱萊認為:認知方法并不適用于所有的敘事虛構(gòu)作品,而讀者也“不單純是一個理解意義的機器,而是某個可能是傾向于選擇不可能與不確定的人”(Mkel,2013:145)。換言之,讀者實際上也可能會傾向于選擇非自然敘事中的“不可能”與“不確定”,選擇關(guān)注于“非自然”。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梅凱萊明確指出:“強調(diào)非自然閱讀是非自然敘事學一個更合理的基礎(chǔ)?!?Mkel,2013:164)
如果說阿爾貝、尼爾森和梅凱萊關(guān)于非自然敘事解讀方法的觀點代表的是非自然敘事學陣營內(nèi)部的立場,抑或說是非自然敘事學家內(nèi)部之間的交流與對話。正如我之前所指出的那樣,在其第二發(fā)展階段,后經(jīng)典敘事學的主要任務(wù)就是加強不同后經(jīng)典敘事學派之間的對話,考察它們的重合性和差異性(尚必武,2013b:33-42),尤其是要考察不同的后經(jīng)典敘事學家對同一個敘事文本或敘事現(xiàn)象的解讀,進而探究他們的研究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相互補充。實際上,非自然敘事學自身的發(fā)展也需要其他派別后經(jīng)典敘事學的介入和推動,這也是非自然學家們的立場。論及非自然敘事學的未來研究,阿爾貝積極肯定了從女性主義或怪異理論出發(fā)來研究非自然,以及從修辭方法視角來研究非自然,考察不可能背后的“隱含作者”位置,以及“作者的讀者”被指望所要理解的東西(Alber,2013a:84)。在《敘事理論:核心概念與批評爭論》一書中,以詹姆斯·費倫、彼得J.拉賓諾維茨為代表的修辭敘事學家,以羅賓·沃霍爾為代表的女性主義敘事學家,以戴維·赫爾曼為代表的認知敘事學家,同布萊恩·理查森為代表的非自然敘事學家之間就敘事學的核心概念展開了對話和爭鳴。在《不合理性、越界性和不可能性:模仿型人物敘述模式中斷點的修辭方法解讀》(2013)一文中,費倫為非自然敘事的解讀提供了一種修辭視角。作為當今西方敘事學研究的權(quán)威人物,費倫對非自然敘事研究的介入顯得意義非凡。
實際上,在其《作為修辭的敘事》、《活著是為了講述》等論著中,費倫就已經(jīng)從修辭方法的角度研究了諸如“少敘”(paralipsis)、“多敘”(paralepsis)、“冗余敘述”(redundant telling)以及“同步現(xiàn)在時敘述”(simultaneous present-tense narration)等非自然敘事現(xiàn)象。在其發(fā)表于《非自然敘事詩學》一書的文章中,費倫重點審視了人物敘述的模仿模式中斷點的三種類型:即,屬于臨時性斷點的“不合理的知道的敘述”(implausibly knowledgeable narration)和“越界敘述”(crossover narration),以及屬于全局性、極端性斷點的“同步現(xiàn)在時敘述”。對于這些破壞模仿敘事模式的非自然敘事,費倫提出了解讀它們的兩個“元法則”(meta-rules),即“附加值元法則”(Value-Added Meta-Rule)以及“故事優(yōu)于話語的元法則”(Story-over-Discourse Meta-Rule)。前者是指將斷點提升讀者閱讀體驗的時候,用“揭示功能”勝過“敘述者功能”,要求讀者忽略模仿模式中的斷點;后者是指當敘事前置模仿構(gòu)成部分的時候,讀者會把故事因素看得高于話語因素,因此傾向于忽略模仿模式中的斷點。費倫強調(diào):“兩個元法則都指向修辭理論的一個更大法則,該法則與解釋讀者閱讀體驗的理論興趣相關(guān):讀者反應(yīng)的邏輯應(yīng)該勝過那個不參照讀者反應(yīng)就提出的敘事學區(qū)分的邏輯?!?Phelan,2013:169)費倫以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埃利斯的《格拉莫拉瑪》為例,對上述三種敘述策略及兩種“元法則”的運作加以闡述。
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采用哪種“元法則”來闡釋非自然敘事,都脫離不開費倫一以貫之的修辭立場,脫離不開其關(guān)于敘述交流的動力是源自“作者代理”、“文本現(xiàn)象”、“讀者反應(yīng)”三者之間循環(huán)反饋的觀點,更脫離不開其關(guān)于“敘事是某人為了努力實現(xiàn)某個目的向某人講述某事的一個修辭行為”的主導(dǎo)修辭原則(Phelan,2007:209)。費倫并沒有面面俱到地研究所有的非自然敘事。相反,他僅僅挑選了違背人物敘述的模仿模式的三種偏離類型。一方面,誠如費倫所解釋的那樣:“人物敘述是非自然敘述或反模仿敘述的豐饒廣闊的領(lǐng)地,尤其是對在以模仿為主導(dǎo)模式(即尊重常人在知識、時空流動性等方面的局限)的敘述中分散爆發(fā)的反模仿而言,更是如此”(Phelan,2013:167),另一方面,這又說明“對非自然敘述的全面解釋依然是一項既令人生畏又令人激動的任務(wù)”(Phelan,2013:183)。換言之,就未來的非自然敘事研究而言,不僅有大量的非自然敘事技法和現(xiàn)象有待考察,同時也呼喚更多新的研究方法。
盡管非自然敘事學的出現(xiàn)及其理論主張引發(fā)了一定程度的爭議,但它畢竟在研究對象層面上將人們的學術(shù)視野轉(zhuǎn)向了敘事的非自然維度,即轉(zhuǎn)向那些“反模仿”模式,以及邏輯上、物理上和人力上不可能的故事,同時又在學科理論體系層面上拓展和豐富了敘事學的基本概念及其內(nèi)涵。就此而言,非自然敘事學即便不是嶄新的敘事理論,但至少對當前的敘事理論起到了積極的增補作用。作為一種新興的后經(jīng)典敘事學派,非自然敘事學在未來發(fā)展中還需妥善處理如下幾個方面的問題:第一,統(tǒng)一非自然敘事的術(shù)語界定,在這個過程中需要綜合考慮的不僅有“故事”與“話語”兩個層面,同時還包括非自然敘事的“現(xiàn)象”與“本質(zhì)”;第二,分析同一個敘事文本中“非自然性”與“敘事性”之間的對立統(tǒng)一關(guān)系,“敘事性”是某個敘事之所以成為敘事的根本前提,而“非自然性”是淡化敘事的“敘事性”、使之成為“非自然敘事”的必要條件;第三,關(guān)注自然敘事與非自然敘事之間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在這個過程中,既要發(fā)現(xiàn)和闡釋非自然敘事所特有的“自然性”、揭示其啟發(fā)價值,同時又要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的交匯共存之處,即自然敘事中會有非自然敘事的存在(不排除自然敘事向非自然敘事轉(zhuǎn)化的可能),而非自然敘事學中也會有自然敘事的存在(不排除非自然敘事向自然敘事轉(zhuǎn)化的可能),從而避免走向極端。
當下,敘事中的“非自然性”已經(jīng)成為敘事學研究中無法回避的一個重要論題。盡管筆者不贊同非自然敘事學家們關(guān)于“非自然無處不在”的極端論調(diào),但支持他們關(guān)于“是時候讓敘事理論擁抱非自然”的吁求①Jan Alber,et al.,“Unnatural Narratives,Unnatural Narratology:Beyond Mimetic Models”,Narrative 18.2(May,2010),p.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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