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曾經(jīng)有那么幾年,我差不多每年都要跑一趟青藏線心里才有著落。
從高原軍營的土壤中吸取了足可以讓我在城市無法心安理得待下去的兵情,所以我才敢說,在這個世上,凡是思想者都是孤獨無助地思想。
在唐古拉山那個只有三個兵的執(zhí)勤點上待久了,當(dāng)然最少不要少于24個小時,這是起碼的底線,時間越長越好,這個期間你肩膀上是藍藍的天空,腳下是皚皚的冬雪,想看誰也看不到誰,你惟有一種茫然。正是這茫然你便有了潔凈的想象,產(chǎn)生了很有張力的語言。這時你就會心悅誠服地明白,文學(xué)只有遠離了繁雜的喧鬧,遠離了權(quán)力的禁錮,才能拓展開闊的天地。三個兵還少嗎?那是從13億人中挑選出來的精英,來為祖國守衛(wèi)大門。13億人派出的代表還會寂寞嗎?你站在他們中間,你也成了他們,寂寞中升華了一種境界高度。出生之前沒有生,死了之后沒有死亡。確實如此。說不定終于有那么一天,三個兵中突然有一個兵被萬惡的高山反應(yīng)奪走了生命。一個有生命的墓碑便永久地站在了世界屋脊上,就站在你身邊,你可以伸手觸摸那墓碑。這時候作為一個親臨者,我不相信你沒有沖動出一種頂上去站在那個缺位上的想法。三個兵還是三個兵,怎么著,同樣棒的一個兵!你也成了13億人民派出的代表!這叫融入,先是身體的融入,才有感情的融入。所謂深入生活就是這樣,把自己那些虛偽的光環(huán)隱藏起來,或者索性鏟除掉!隱藏起來,越深越好,保持一滴水的姿態(tài),不凍泉里一滴水,雅魯藏布江中一滴水,一滴水中的大海,一滴水中的太陽。這是生命的源頭,文學(xué)的源頭。
都這把年紀(jì)了,我還說什么謊!我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最應(yīng)該浪漫的年華,埋葬在了青藏高原的凍土地上。我就叫它埋葬,是埋葬!因為今生再也不會有這樣的美好年齡了。無怨無悔地埋葬!18歲到25歲,燃燒的青春期??!我走了好多小路,泥濘路、沼澤路、冰雪路、泛漿路,這些路上又有好多岔路。總之我一直走在路上,總算走過來了。如今還在走。把幾十年的年華就這樣無情有意地埋葬在了那塊高地上。雖然是高地,我總是約束自己把調(diào)門放低一些。埋葬后自然是盼著生長出嫩苗。舍得、舍去,怎能不得!昆侖山下那片埋葬著近800名官兵的墓地上,有一座墓前蓬勃著10棵小白楊,那是一個女兵給她的爸爸栽下的遮風(fēng)擋雪的傘樹。我總覺得那白楊不是栽的,而是從墓里長出來的。我寫過那10棵白楊樹,一直和那個栽樹的女孩保持聯(lián)系。我鼓勵她要堅強地活著,像有爸爸健在一樣活著,像高原那些白楊樹一樣活著。
我真的把自己的命運和那塊高地連在一起了。即使這樣,我還常常對朋友說,我對那塊高地的神秘感和陌生感遠遠地超過了我對它的熟悉和了解程度。這就是我還要往那里跑的誘惑力。
我還要去那里的。昆侖山中的納赤臺兵站有我好多年前栽下的一棵柳樹,前些年戰(zhàn)友告訴我,那柳樹在一個夏天突然枯萎了。奇怪的是隔了兩年它又發(fā)芽了。奇跡!其實它太累了,就是想歇一歇吧。我還要去昆侖山,給我的柳樹澆水,親一親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