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新 宋秋艷
電影《洛麗塔》(Lolita,1953)是根據(jù)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寫于1953 年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的一部美國大片。該片于 1962 年初次上映,由著名導演斯坦利·庫布里克 ( Stanley Kubrick) 執(zhí)導。講述了來自歐洲的亨伯特教授( 詹姆斯·梅森飾) 與其繼女洛麗塔 ( 蘇·萊昂飾) 之間的不倫之戀。1997年,亞德里安·林恩(Adrian Lyne)冒險地把《洛麗塔》進行重拍,男主角是由獲得歐洲電影表演終生成就獎的杰里米·艾恩斯主演,女主角洛麗塔則由梅蘭妮·格里菲斯擔任。兩個版本各有優(yōu)勢,正如陳惠指出:“1962年庫布里克版以黑色幽默和家庭諷刺喜劇的方式展現(xiàn)了小說中人物可笑荒謬的處境, 1997年萊恩版則將同名小說演繹成好萊塢式情愛悲劇故事?!盵1]而《挽歌》這部入圍2008年柏林電影節(jié)競賽單元的影片,故事改編自美國著名猶太裔作家菲利普·羅斯(Philips Roth)的小說《垂死的肉身》(The Dying Animal,2001),本片由西班牙女導演伊莎貝爾·科賽特(Isabel Coixet)執(zhí)導,本·金斯利(Ben Kingsley)扮演大學教授大衛(wèi)·凱普什,佩內洛普·克魯茲(Penelope Cruz)扮演大學生古巴女孩厄休拉?!锻旄琛分v述的是一個并不太新鮮的“帥老牛吃嫩草”的故事,雖然最初上映時,遭受了評論界的非議,但終究被許多觀眾接受和喜愛。李先玉(2005)把《洛麗塔》與杜拉斯的《情人》進行比較研究,認為兩位女主角都是生活在虛幻與現(xiàn)實之間。王小翠在評價《垂死的肉身》時指出:“性帶給他的并非只是一時膚淺的愉悅而是壓到死亡的一種力量,是一種打破固有秩序、激發(fā)生命渴望的欲望的真理?!盵2]這樣的評價還有很多,但很少有研究提及這兩部電影之間的互文性特征。
電影《洛麗塔》海報
“互文性”理論誕生于20世紀60年代,主要針對當時的結構主義和形式主義文學理論把文學文本當作一個完全自足的封閉體系、力圖把文學批評客觀化、科學化的化約主義傾向。法國理論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率先提出互文性概念??死锼沟偻?966年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一個文本是其他文本的序列,是一種互文性。在一個文本的空間中,取自其他文本的各種陳述相互交叉,相互中和”[3]。1969年,克里斯蒂娃在其著名的文章《詞語、對話和小說》(“Word, Dialogue, Novel”)中又指出:“任何文本都是引語的‘馬賽克’,任何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化,互文性概念取代了互主體性概念,詩學語言被解讀成至少是雙重的”[4]。羅蘭·巴特非常贊成克里斯蒂娃的理論,并廣泛宣傳,羅蘭·巴特指出:“每一個文本都是一個互文本;其他的文本即先前文化的文本和當前文化的文本在各種層次上、以或多或少的可辨認的形式存在其中?!盵5]羅蘭·巴特在《作者之死》一文中認為,文本“是一個多維的空間,各種各樣的寫作在其中交織著、沖突著。文本是來自文化的無數(shù)中心的引語構成的交織物”。而作者“只能模仿手勢而已,永遠也不是起源性的。作者唯一的力量是以某種方式混合各種寫作,用一些寫作對抗另一些寫作,以致完全不依靠哪一種寫作”。[6]互文性理論在當代文學研究得到了廣泛運用,從而成為闡釋文學作品的一種有力手段。
電影《洛麗塔》與《挽歌》之間就存在互文性特征。首先,從人物角色來看,亨伯特與凱普什無論從年齡、職業(yè)、個性等方面都有互文性,羅斯作品中的凱普什就是借鑒了納博科夫作品中的亨伯特;女主角厄休拉與洛麗塔之間也存在驚人的相似性,年輕、漂亮、開放,因此,從人物角色的選擇和性格的描述方面,兩部電影存在互文性特征;其次,兩部作品的故事情節(jié)有著驚人的相似性,不倫之戀,性暴露,悲劇結局,死亡威脅,這些都是互文性的體現(xiàn);最后,兩部作品都具有創(chuàng)傷敘事的特征,主人公情感受傷,尋找安慰,最后還是無法逃避悲慘的結局。再從文化層面看,兩部作品也存在互文性。首先,兩部電影都是20世紀60年代美國性開放運動的真實寫照。20世紀60年代,麥卡錫政府的高壓政策,造成人們的內心窒息,越南戰(zhàn)爭的殘酷現(xiàn)實,又使人們的神經瀕臨崩潰。大量年輕人對生活失去了信心,他們通過酗酒吸毒、崇尚性開放等反傳統(tǒng)行為來宣泄他們內心的苦悶和絕望。這種厭世情緒和性開放的文化大文本在兩部電影中傳遞、延續(xù)、交織,形成了文化語境的互文性特征,無論是懵懵懂懂的幼女洛麗塔,還是亭亭玉立的大學生厄休拉,她們都是性開放的先驅者,都是自由女性的代表,作品之所以同時選取大學教授作為男主角,是因為大學老師一般思想比較守舊和傳統(tǒng),是思想的發(fā)祥地,可是他們在這種文化背景下已經忘記了年齡和通常的倫理道德,他們敢于打破常規(guī),沖破舊傳統(tǒng),體現(xiàn)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因此,性開放運動和民權、女權運動是兩部電影反映的共同文化歷史語境,使兩部電影具有互文性特征;其次,兩部電影都具有創(chuàng)傷書寫的特征。20世紀短短一百年間的災難超過了人類上下五千年。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陰霾,奧斯維辛的慘烈,使得具有現(xiàn)代文明暴力本質征兆的創(chuàng)傷成為了一個關鍵詞?!皠?chuàng)傷一詞漸漸由醫(yī)學和精神分析學領域進入了文學和文化分析領域,人們越來越關注肉體創(chuàng)傷之外,個體所遭遇的精神創(chuàng)傷以及集體所蒙受的文化創(chuàng)傷?!盵7]創(chuàng)傷成為那個時代人們的集體無意識,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不但經歷了戰(zhàn)爭的洗禮,其家庭也由于政治迫害而流落他鄉(xiāng),他曾經漂泊在歐洲和美洲之間,生活沒有著落,顛沛流離的人生經歷,使他飽受創(chuàng)傷,菲利普·羅斯也是經歷了20世紀人類的許多災難,死亡、災難、種族矛盾一直是羅斯作品所關注的焦點,文學創(chuàng)作就成為他們的休克療法。電影中的兩位大學教師,因為內心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傷,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要么失去了心中的摯愛,要么找不到能夠給自己安慰和撫平創(chuàng)傷的真愛,他們把兩性關系作為唯一的療傷處方,身體書寫成為一種精神的安慰,正如高婷指出:“無論是《垂死的肉身》中的凱普什,還是《乳房》和《欲望教授》中的凱普什,貌似無拘無束的情場浪子們注定無法在愛情婚姻中實現(xiàn)自我救贖,他們終其一生獲得的僅僅是官能上的暫時滿足和病態(tài)精神的一時麻痹?!盵8]最后,兩部影片都折射了后現(xiàn)代社會人們的精神困惑和人格分裂。后現(xiàn)代是20世紀自我主體消解、感性世界空前突出、語言游戲成為時髦、文化出現(xiàn)新意義危機和話語轉換的時期。[9]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家杰姆遜指出:“人是一個已經非中心化了的主體,無法感知自己與現(xiàn)實的切實聯(lián)系,無法將此刻和歷史乃至未來相依存,無法使自己統(tǒng)一起來。這是一個沒有中心的自我,一個沒有任何身份的自我?!盵10]無論是《洛麗塔》中的亨伯特,還是《挽歌》中的卡普什,他們都是一個個喪失了主體性的自我,一個漂泊的靈魂,一個無法融入社會機制的孤獨個體,從表面看,他們都是光鮮亮麗的大學教授,都是有身份的人,都是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可是在靈魂深處,他們似乎是被掏空了靈魂的空殼兒,他們的精神無所寄托,要么活在過去的懷念之中,要么生活在擔心衰老死去的憂慮之中。兩部電影中的女主角也是現(xiàn)代人悲劇的化身,洛麗塔對亨伯特并沒有真正的愛情,她只是不斷地誘惑他,把她拐走的男人也是一個性無能者,最后洛麗塔因為難產而死;《挽歌》中的厄休拉卻意外地患上乳腺癌,面臨死亡的威脅,兩部作品的女主角最后也都以悲劇性命運結局。這絕對不是巧合,也不是互相的抄襲或者臨摹,而是一種必然,因此,兩部作品中的疾病、死亡、創(chuàng)傷書寫,兩部作品中對性自由的渴望,對現(xiàn)代物質文明的懷疑與反叛,都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因此,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兩部電影之間存在著互文性特征。尤其巧合的是,兩部電影原著作者納博科夫和羅斯之間也存在驚人的相似,他們都被譽為美國當代文壇四位重要作家之列,他們都有移民的身份,都有相似愛情婚姻經歷,都有世紀末情節(jié)和對命運的深深憂慮,因此,兩部電影之間存在互文性特征就不足為奇了。
《洛麗塔》與《挽歌》是美國電影史上兩部非常類似的欲望大片,兩部影片不僅在文本上具有互文性特征,從社會文化層面來看,他們都是后現(xiàn)代社會文化危機的真實體現(xiàn),都具有創(chuàng)傷書寫的特征,都反映了美國年輕一代對性自由的呼喚,都具有身體書寫的特征,因此,這兩部電影在宏觀文化語境上也具有互文性特征。透過作品的互文性,我們似乎深深地理解了作者們所處時代的文化心理特征了。
[1][8]高婷.生命的挽歌[J].讀書,2014(10):77-81.
[2]王小翠.追求欲望的真理:解讀菲利普?羅斯的《垂死的肉身》[J].文學界,2010(10):113-114.
[3][4]Orr,Mary.Intertextuality:Debates and Contexts[M].Maiden: Blackwell Publishing,2003:27,21.
[5]Gresset,Michel,and Noel Polk,eds.Intertextuality in Faulkner[M].Jackson:UP of Mississippi,1985:4.
[6]羅蘭?巴爾特.作者之死[M].林泰,譯.2005:510.
[7]洪春梅.菲利普?羅斯小說創(chuàng)傷敘事研究[D].天津:天津師范大學,2014.
[9][10]王岳川.當代西方最新文論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287,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