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普羽(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 400715)
復仇者說復仇者
——魯迅《鑄劍》中的恨與傲
婁普羽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 400715)
魯迅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往往帶有比較明確的目的性,或者說其小說創(chuàng)作與現(xiàn)實的關聯(lián)更加密切,《鑄劍》這篇歷史小說也不例外。從魯迅的生平經(jīng)歷,結合《鑄劍》的復仇母題,對小說中的人物和意象進行細致的解讀,可以剖析《鑄劍》中魯迅的復仇與孤傲精神。
復仇者;仇恨;孤傲
作為魯迅歷史小說的代表作品之一,《鑄劍》創(chuàng)作于1927年4月3日,并在同年4月25日、5 月10日發(fā)表于《莽原》第2卷的第八、第九期。魯迅起初為小說起名為《眉間尺》,1932年編入《自選集》時改為《鑄劍》,后又收入《故事新編》。小說以眉間尺為其父干將報仇的故事為原型,塑造了眉間尺和宴之敖者兩個復仇者形象。在小說中,魯迅發(fā)揮其獨特的想象,精彩地向讀者展示了眉間尺、宴之敖者向楚王復仇的生死歷程。魯迅在主人公身上表達的向掌權者復仇的堅韌精神,實則也是自己不屈服權威,以冷眼和傲骨看待世事的個人品格的流露。
對比作家與其創(chuàng)作的作品,作品人物或者思想與作者的對應關系并不是直接的、明白的。然而盡管一些作家在其小說中以隱秘的方式將自己的人生體驗變相虛構為小說中人物的經(jīng)歷,但是讀者在閱讀其作品時,會細心發(fā)現(xiàn)、品味出作者自己生命體驗的蛛絲馬跡。而作家個人的生活和心靈體驗,更是作為常態(tài)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作品的細枝末節(jié)中。當然,這種體現(xiàn)往往是作者隱秘敘述的。對照研究作者的生平與其作品,結合作者的研究資料,可以剖析出作家的生命歷程如何以文學藝術的形式融入其作品中。“有的作家將特殊經(jīng)歷、情感體驗深深烙在記憶中,沉淀為一種無法開釋的情結,當他們進入文學寫作狀態(tài)時,便會不自覺地將這種情感賦予作品中的某個人物,由此來設計人物的剛柔善惡、喜怒哀樂,安排其人生道路,設計其未來命運?!保?]通過對《鑄劍》中的復仇者的分析,也可以窺探出作者魯迅個人的經(jīng)歷與作品不可分割的關系。
魯迅有一段做少爺?shù)摹案患易拥堋睍r期,祖父周介孚“出身翰林,做過江西一個縣的知縣老爺,后來又到北京當上內(nèi)閣中書,成為標準的京官”[2],周家以此在紹興城風光一時。魯迅“少爺生涯”到十三歲遭受一劫,因其祖父周介孚“替親友向浙江鄉(xiāng)試的主考官行賄賂”事發(fā),導致周家的敗落。周介孚入獄可能對魯迅來說更多的是家庭經(jīng)濟狀況上的打擊,相比兩年后,也就是魯迅十五歲那一年父親周伯宜的去世,留下寡妻和四個孩子,給魯迅造成的是情感上的巨大打擊以及之后魯迅對人情的絕望。
周家敗落后,原本對周家恭恭敬敬的舅家人以及本家親戚全都冷眼相對?!按缶烁讣业娜司狗Q魯迅他們是‘乞食者’”[2]。作為長孫的魯迅在祖父入獄、父親重病的情形下只能擔負起家庭重任,出面應對外界交涉?!艾F(xiàn)實中炎涼人情對他的尖銳刺激,向他那股強烈的內(nèi)心仇恨,注入了深長的活力?!保?]1926年10月28日魯迅給許廣平的信中寫道:“嘗嘗也好,因為更可以知道所謂親戚本家是怎么一回事,知道世事可以更加真切了?!?927年,魯迅在回答廣州學生為什么憎惡舊社會的問題時說道:“我小的時候,因為家境好,人們看我像王子一樣;但是,一旦我家庭發(fā)生變故后,人們就把我看成叫花子都不如了,我感到這不是一個人住的社會,從那時起,我就恨這個社會?!保?]少年時的巨大經(jīng)濟和心理落差經(jīng)歷在他心中留下了揮之不去的仇恨,無論是對親戚人情,還是對背后的舊社會。
再看《鑄劍》中的眉間尺,離家出走為父報仇時剛剛16歲。而1898年4月底魯迅離家,于當年5月7日到南京,進入江南水師學堂學習,這時的魯迅恰好也正是十六七歲。魯迅個人的人生體驗難免不會投射到作品的人物中去。與魯迅一樣,眉間尺同樣是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父親是被一個殘暴王權害掉的生命。而魯迅父親之死難免會與懲處祖父周介孚的朝廷有關。眉間尺仇恨楚王,因此要為父報仇。父親死后,眉間尺與母親相依為命,不見一個親戚,唯一光顧舊屋的確是可惡的老鼠。家境本已破舊,連老鼠還要來相擾,破壞睡眠。眉間尺對老鼠憎恨不已,對落水的老鼠百般戲弄。再看周家家道敗落時,原本如老鼠般依靠周家的親戚如今橫眉冷對,不禁使人心寒,擾得魯迅心中頗為不平,恰如眉間尺家的老鼠般攪亂睡眠。魯迅借眉間尺家的老鼠將這些可憎的親戚愚弄了一番,把寄生在周家的人比作老鼠,既是諷刺,又是復仇,更有一股魯迅不屑的傲氣。
這一點似乎已成定論。許廣平在《略談魯迅先生的筆名》一文中說:“先生說‘宴從宀(家),從日,從女;敖從出,從放(《說文》作,游也,從出從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边@自然說的是魯迅與周作人的反目之事。周氏兄弟雖然對此都閉口不談,但周作人給魯迅的斷交信中寫道:“魯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怪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xiàn)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請不要再到后邊院子里來,沒有別的話。愿你安心,自重?!鼻橥肿愕男值軈s用“先生”相稱,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嗎?從此處可見兄弟之間的矛盾已經(jīng)很深了。
他們的好友張鳳舉和川島對此事應該略知一二,但也言辭不詳。許多年后,許壽裳著《亡友魯迅印象記》中談及兄弟兩人的沖突,才說明了兄弟矛盾的原委。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對于魯迅,外貌恭順,內(nèi)懷忮忌。周作人則心地糊涂,輕聽婦人之言,不加體察。再加之羽太信子那時不太節(jié)儉,花銷頗高,搞得經(jīng)濟上頗為緊張。魯迅是家里的長子,為了家庭的幸福,他專門在北平購買了大房子將母太夫人及家眷接到北京來住。魯迅那時并無子息,而其兩弟作人和建人都有子女,他鐘愛侄兒們,視同自己所出,處處實行他的兒童本位的教育。在紹興,是由魯迅的母親當家,到北京后,就由周作人之妻當家。盡管魯迅的收入在當時已經(jīng)很高了,是一般普通職員的十多倍,在教育部的薪金就達到300元,還不包括他的稿費和課時費,但由于周作人之妻羽太信子的氣派極闊,揮金如土,仍然讓魯迅感嘆說“他是用黃包車將錢拉回來,別人卻是用汽車將錢送出去?!辈还茏约涸趺磁Γ冀K不能滿足大家庭里的花銷。一家人的矛盾因此而起,致魯迅不得已搬出而至磚塔胡同了。從此兩人不和,成為參商,一變從前“兄弟怡怡”的情態(tài)。
弟媳雖然也是親戚,卻造成了兄弟反目,魯迅對“親戚”的看法恐怕更要嚴苛了。這次出走,表面上是由于魯迅與其弟及周作人妻子的沖突所致,實際上也可以看出魯迅與周作人在生命形態(tài)上的巨大差異。魯迅與周作人選擇的道路完全不同。不難看出這次出走的尷尬性,帶有對魯迅本人的侮辱性在里面。這樣的結局難免沒有傲骨和怨恨在其中。小說中的“宴之敖者”,可以看作是魯迅對家中日本女人實施復仇的執(zhí)行者。
這篇作品寫在“三·一八”慘案之后,當時的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學潮尚未平息。這篇小說發(fā)表的年代正是新舊軍閥纏斗、勾結,并對革命群眾進行血腥鎮(zhèn)壓和屠殺的殘酷時期,小說有著非常鮮明的現(xiàn)實意義。1926年3月18日,段祺瑞政府制造了屠殺青年的血腥事件,魯迅當天就寫下了“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4]這樣鼓吹復仇的名句。
《鑄劍》中的眉間尺是一個很不成熟的復仇者,盡管有付出生命的決心,并毫不猶豫地將頭顱交予宴之敖者,但是卻缺乏復仇的完美計劃。眉間尺的行動甚至可以說是莽撞,在面對看客者的圍堵、訛詐時竟會不知所措。而如果真如眉間尺所想,在楚王出行時跳出人群實施行刺,結果恐怕唯有失敗,白白送命?;氐浆F(xiàn)實中,北京學生請命段祺瑞政府卻遭到野蠻的血腥鎮(zhèn)壓,失去可貴的生命。對正義的追求不可置否,但是魯迅對逝去的無辜生命感到悲痛惋惜時自然也要反思:面對強大的敵人,該如何進行復仇。眉間尺可以說與這些激憤的學生有著相似之處。在《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一文中,魯迅以其犀利的筆調(diào)告訴世人,必須痛打落水狗,才能避免它重新爬上來咬人,更免得以后渴望光明、努力沖破黑暗的青年“花費更多的氣力和生命”。魯迅對青年關愛有加,但對青年的激憤行為恐怕也有一種不滿和成年人式的傲慢。眉間尺面對群眾圍攻時的驚慌失措、不成熟,可以看作是青年人的不成熟,宴之敖者如果看作是魯迅的化身的話,宴之敖者對眉間尺的“傲氣”,也恰恰是青年“導師”魯迅對復仇的青年的些許傲氣。
“三·一八”慘案給魯迅帶來了巨大的沖擊,使其對殘忍的軍閥更加憎惡。有人說宴之敖者是魯迅自己的化身,來對權威進行復仇。“魯迅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有非常明確的目的。他開始于1922年、完成于1935年的《故事新編》,是為了服務于當時的現(xiàn)實斗爭而寫的,目的在于把北洋軍閥和國民黨反動派‘那些壞種的祖墳刨一下’”[5],《鑄劍》“深刻地表現(xiàn)了被壓迫者向最高統(tǒng)治者討還血債,并與之血戰(zhàn)到底的主題,具有強烈的戰(zhàn)斗精神?!保?]而宴之敖者就是復仇行為的最終實施者。魯迅對舊社會、對舊社會的當權者有著深惡痛絕的憎惡感。舊社會導致了周家家境的巨大變化,給少年魯迅留下了深刻的灰色印象,而當權的軍閥則向無辜學生開槍屠殺,魯迅的恨更難以消解?!惰T劍》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但你為什么給我去報仇的呢?你認識我的父親么?”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并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樣地善于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的就是我的。我的魂靈上是有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jīng)憎惡了我自己!”[6]
宴之敖者“勇敢、決絕,富于犧牲精神,他所以要替素不相識的眉間尺報殺父之仇,是因為自己的“魂靈上是有那么多的人我所加的傷,自己生來就是為了向?qū)V茪埍┑淖罡呓y(tǒng)治者復仇的,他是一個心靈上裝滿了恨的愛國者。”[7]這個愛國者,更是魯迅本人。
魯迅對麻木無聊的旁觀者最為痛恨。《鑄劍》中的眉間尺在出發(fā)到城中為父報仇時,恰好遇上楚王出宮。街上跪拜大王、看熱鬧的人擁擠不堪,年輕的眉間尺跌了一個倒栽蔥,壓在一個干癟臉的少年身上:
干癟臉的少年卻還扭住了眉間尺的衣領,不肯放手,說被他壓壞了貴重的丹田,必須保險,倘若不到八十歲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閑人們又即刻圍上來,呆看著,但誰也不開口。后來有人從旁笑罵了幾句,卻全是附和干癟臉少年的[6]。
這樣的場景可以在魯迅1924年底創(chuàng)作的一則題為《復仇》的散文詩中找到些許影子。在散文詩《復仇》中,從四面八方趕來的路人,將曠野中一對持刀對立的男女圍在中間。路人們“拼命地伸長脖子”,渴望去欣賞這對男女或擁抱、或殺戮。然而這對男女“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而且也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無聊的路人最終覺得不會發(fā)生什么可以讓人激動的事情,“覺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終至于面面相覷,慢慢走散”。將《復仇》里的男女的被圍觀與《鑄劍》里眉間尺和少年爭吵的遭遇對照起來,魯迅對這些無所事事、麻木無聊的“看客”所持的強烈的憎惡感便顯露無疑,更帶著作者對這些人無情的鞭撻?!惰T劍》中,魯迅還批判一種卑躬屈膝的奴性倫理。無聊的看客還是國君絕對的順民,并毫無察覺這種奴性,甚至以之為榮。這些看與被看的場面也是一次國民劣根性的展現(xiàn)。
眉間尺第一次近距離靠近楚王時,長長的街道上跪滿了等候國王的人。而在眉間尺在復仇遇到麻煩之后,他遇到了這樣的情境:
眉間尺遇到了這樣的敵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覺得無聊,卻又脫身不得。這樣地經(jīng)過了煮熟一鍋小米的時光,眉間尺早已焦躁得渾身發(fā)火,看的人卻仍不見減,還是津津有味似的[6]。
魯迅是孤傲的,在批判國人的劣根性時更是如此。《鑄劍》中的宴之敖者,面對為難眉間尺的眾看客,“并不言語,只向眉間尺冷冷地一笑,一面舉手輕輕地一撥干癟臉少年的下巴,并且看定了他的臉。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會,不覺慢慢地松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看的人們也都無聊的走散?!保?]面對麻木的看客和無聊的流氓,宴之敖者或者說魯迅是連話語都不愿言語的。魯迅以其獨特深刻的描寫,將復仇的更深刻的社會目的性達成的困難表達出來。魯迅復仇的終極意義則在于改造國民性,并達到改造社會的目的。
綜上,《鑄劍》可以說既是眉間尺的復仇,更是魯迅個人對冷酷社會、人情的復仇,有著作者深刻的戰(zhàn)斗精神。
[1]高玉秋.作家與作品關系再審視[N].光明日報,2011-12-21,http://www.gmw.cn
[2]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2,10,12
[3]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四輯[Z].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359
[4]魯迅.華蓋集續(xù)編·無花的薔薇之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5]傅正乾.關于《鑄劍》的主題、人物及其他[J].人文雜志,1981(1),99-105.
[6]魯迅.故事新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98,95-96,96,96.
[7]朱全慶,趙建磊.深刻獨特的生命體驗歷史特質(zhì)的準確把握—魯迅歷史小說《鑄劍》解讀[J].山東教育學院學報,2000(6):16-19.
責任編輯閆桂萍
Avenger Said by Avenger——Hatred and Arrogance in the“Swording”Written by Lu Xun
LOU Puyu
(The Literature College of Southwestern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Lu Xun’s novels are often with relatively clear purpose,in other words,they are closely associated with reality.“Swording”,a long historical novel,is no exception.Combined Lu Xun’s life experiences with the novel’s“revenge”topic,this thesis mainly aims to carefully interpret the characters and images of the novel and further analyze Lu Xun’s vengeful and arrogant spirits.
avenger;hatred;arrogance
I207
A
1674-5787(2015)01-0064-04
10.13887/j.cnki.jccee.2015(1).19
2014-11-11
婁普羽(1974—),男,西南大學文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