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弗朗索瓦
借還是不借,這是一個問題。它意味著將書本從書架上取下來,揭掉封皮,取出里面夾藏的小物件,撣去灰塵,最后,讓它們背井離鄉(xiāng)。
事實上,借書給別人分兩種情況:對方開口,或者自己主動獻寶。
看到借書人四下里尋尋覓覓的眼睛,在書脊上走走停停的指頭,有誰不害怕呢?手指點住一本書,它就被判了死刑。這就預示著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它了。心頓時被揪緊:不,別借這本書。不能借給他,也不能借給她,他們從不記得還,或者,只有上帝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才還。有一次,我斗膽撒了個謊:“很抱歉,這本書是別人借給我的?!薄安粫?,這是你的書,上面還有你的簽名?!蔽业哪橏畷r變得緋紅,只好繳械投降。砰!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先拿回那本書,取走夾在書里的一堆可憐的小秘密,拂掉沙塵,抖落碎裂的干花瓣,竟然還有一張五百法郎的鈔票打著圈飄落下來,太棒了!不過絨布書腰應該是弄丟了。怎么毀掉那篇措辭惡毒得能把我氣暈過去的文字呢?“等一下,我要摘錄一段文章?!倍蜻\難逃,我只好偷偷開溜,躲到暗處,如法醫(yī)解剖尸體般小心地把書的最后一頁肢解下來。記錄著我哀怨情仇的書頁被揉成皺皺的一團,丟進了廢紙簍。當天晚上,我又把它從廢紙簍中救了回來,塞到別處。但這只是緩期行刑,過了這晚,我一定會將它徹底銷毀!
一般來說,我的書無“記”可尋,不用擔心泄露任何秘密,因此無須肢解就能借人。但最終的結果都是有借無還。感情一般的書,我不會再買;情有獨鐘的,我第二天就去買本新的。新歡站在那里,衣冠楚楚,可是多么空虛無力。瞧,新版的《陰翳禮贊》換了封面,翹首期盼著有人再去讀一遍。我卻憂傷地轉開視線,我多么懷念我的舊愛那滄桑疲憊的容顏!
主動獻寶更是莫名其妙。這種受虐狂行為造成的任何不幸,都是自作自受。帶著慷慨大方的光環(huán)和書多不愁的優(yōu)越感,我脫口而出:“怎么,你還沒讀過《黑血》?”
朋友聚會,主人的書就要遭殃。稍不留神,書架就被洗劫一空??腿藗兩⒘?,收拾杯碟時,我總會被同一個問題困擾——關鍵已不在于朋友是否會把書還回來,而在于他會不會喜歡那本書。如果喜歡,他很有可能會據(jù)為己有;萬一不喜歡……那他還能算是我的朋友嗎?他竟然不喜歡《黑血》!時間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地過去,沒有任何消息。好吧,畢竟是本大部頭。我應該借給他《OK喬》或者《人民之家》才對。
為了避免產(chǎn)生不快,我的記憶仁慈地抹除了借書那檔子事兒。然而一天晚上,在借我書的朋友家里,聽見他對另一位客人說:“怎么,你還沒有讀過《黑血》?那可是部杰作!”感激之情頓時涌上心頭,也撩起了我癡心妄想的希望:“啊!你還是喜歡上了這本書。什么時候把我那本還給我呢?”“我的上帝!真是的,那是你的書,可我把它借給瑪麗了。”
說實話,借走一本《黑血》,問題不算嚴重,因為我還有兩本,況且瑪麗可能會把它還給我,當然也可能轉手又借出去了。書就這樣流通著。
(曉 玲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讀書年代:帶上所有的書回巴黎》一書,〔斯洛伐克〕魯波米爾·科特拉圖)